第九章 整个洼狸镇变得灯火辉煌了。镇上人惊喜异常,开始用另一副眼光去看李知常 了。以前大家见到这个腰上挂了电工刀子的小伙子,就讪笑着互相盯一眼。有人感 叹道:“到底是老李家的人哪!”那没有说出的意思谁都能明白:老李家就是出这 号的人。多少年来这个家族简直成了邪僻古怪的代名词,让人不好理解,功过难评。 远的不讲,近几十年里老李家就出过老和尚李玄通、给资本家开机器的李其生,如 今又有个李知常。安装电灯的日子里,李知常面部挂着灰尘,头发老长,在镇子里 急匆匆地来去,鼻尖上永远有几颗汗粒。常和他走在一起的还有勘探队的李技术员、 老隋家的那个老浪荡鬼隋不召。有人说李知常为了讨好隋含章,一口气给她的屋子 安装了两个电灯;另有人跑去看了,回来证明纯属谣传。不过李知常没有给精神失 常的父亲安装电灯倒是真的,有人看见李其生悲哀地走上街头,手指一个路灯骂起 儿子来……镇上人看着忙忙碌碌的李知常,不由得在心里对照当年的李其生。那时 候李其生刚从资本家的机器屋子里钻出来,已经很不光彩,就拼命地用汗水去洗刷 自己。他为了完成农业社交给的任务,有时多少天不愿回家。他的老伴生前曾流着 泪对本家侄子李玉明哭诉,说他们老李家就出这样的怪人哪,谁跟了老李家的人做 了媳妇,就得打谱过这种不死不活的日子——老公公李玄通跑到山里闹玄;男人李 其生生不逢时,要不也难说就不是和尚(如今还不是和出家人一样),她说自己像 寡妇,李知常像孤儿。李玉明只得陪着她难过……那真是个着了魔的年代,直到今 天,镇上人对那一切还记忆犹新。 据报上登,那一年全国的高级社已经发展成了一个巨数:四十八万八千多个。 一个高级社平均有二百零六个农户,那么全国有一亿零五十二万八千多个农户是高 级社里的人了。这占了全国总数的百分之八十三。李其生就是这一年从东北回来做 了社里人的。他给资本家开机器,洼狸镇人为了方便起见,就喊他“资本家”。这 当然也反映了镇上人遇事不求甚解的老毛病。他回来不久,国家给全国的农业社供 应了一百零四万部耕地用的双轮双铧犁,高顶街农业社也分得了一个。大家当天就 把这个耕地的机器拴上两匹马,拉到了田野里。马一走,那上面的两个轮子果然转 动起来。它上面有几个粗糙的手摇柄,任何人都不敢扳动。铧轮滚动,吱吱的声音 招来了很多人。可是大家都发现了它致命的弱点:犁铧并不入土。失望中有人想起 了见过大世面的驶船人隋不召,就去将他喊了来。他瞪圆了小灰眼珠,端量了一会 儿,指着一个手摇柄对大家说:“那是舵。”接着就去扳。在场的所有人都听见 “咯噔”一声,然后双轮迅速停住,两个犁铧深深地扎入土中。两匹马双蹄腾空, 痛苦地长啸一声。这时高顶街的头儿、四爷爷赵炳迈前一步喝住了两匹马,镇长周 子夫有些气恼地轻轻推开了隋不召。 李其生不愧是开过大机器的人,他走到这架“耕地机”跟前,毫不犹豫地直接 摇动那几个手摇柄,同时吆喝牲口。双轮滚动如初,双铧翻起油黑的泥浪。众人齐 声喝彩,周子夫兴奋地当胸打了李其生一拳说:“还是资本家有办法!” 李其生归来不久就赢得了全镇人的信任,与隋不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当双铧 犁滚动而去,一群人也随之而去时,原地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两个人互相注视。 隋不召先一步走上前去,握住了李其生的手说:“我一眼就看出你是个见过大世面 的人——这样的人以前镇上还没有。我服气你了。你今后必定是我最好的朋友。我 也懂些机器,不过我是一直在水上过活的人,一落到地上就显得不中用了。以后咱 多帮衬。”他说着,久久不愿松手。李其生激动地感叹:“啊!啊!嗯!嗯!”他 们从此结成朋友。 随着双铧犁的诞生,渐渐很多事情都变得让人耳目一新了。 这也是个用数码表达一切的年代,报上一刻不停地公布着一个个巨数,洼狸镇 人的心身全被密密麻麻的数码所占据。一个遥远的干旱的山村里大解旱围,一个月 打出了四百四十六眼水井。一个乡的土地亩产六十六万斤地瓜零四千二百一十六斤 黄豆:具体方法是播种后一百三十二天的早晨浇人粪尿五千三百六十四勺,合二百 五十五桶;处暑的当天再撒干灰一百六十四斤。镇上文书每天都忙着记录这些数字。 植物、器具、动物,无一不是用数码表达的。某村贫农老社员王大贵反复试验三千 六百一十二次,制成了酒糟新式混合饲料,八十三斤的猪食用这种饲料四十一天, 可长成一百九十二斤至二百三十斤不等。由于一切都用数码表达,书报上渐渐都是 阿拉伯数码,所以隋不召推断至多两年就会废除汉字。 他的这个推断两年之后自然又成笑柄。但数码的确日益发展,后来播种计划也 数码化了。省里领导连夜开会,决定地瓜每亩必须种六千三百四十多株;玉米每亩 必须种四千五百至八千六百三十棵;豆子必须播下四万八千九百七十多粒。数码印 成了红的颜色,印在了省报上。开始人们都不明白为什么数码还要印成红的?后来 才知道那可是一个了不起的先兆。那是血的颜色,它预言了围绕着这些数码会出人 命。播麦子时,一个扶了一辈子耧的老头子见按数码耧下的地块里,麦苗成团,密 如牛毛,脸色立刻变了。老头子问四爷爷,四爷爷阴沉着脸说你问镇上领导去。老 头子果然去问了,结果被呵斥了一顿,指示他必须执行数码。老头子流着泪播种, 最后实在忍不下,偷偷将多余的半麻袋麦种倾入水井。谁知这被民兵发觉了,老头 子立即被绑到了镇上。后来又转到高顶街的一个小屋子里,拳打脚踢一夜才放掉。 老头子羞愧难当,一夜一夜在田野上游晃。后来,人们在他倾倒麦种的水井里发现 了他的尸体。镇上的人自此明白为什么报上的数码要印成红的。 巨大的数码报上终于排不下,镇上就在高土堆上扎起一个高高的木架,有人每 天早晚到架顶上呼报数字。一个农业社亩产小麦三千四百五十二斤,计划明年亩产 八千六百斤;可是另一个农业社又报出崭新的数码:他们的小麦已经亩产八千七百 一十二斤,超过了别人的计划一百一十二斤,放了小麦卫星。全省有八百八十多个 农业社前去参观,其中有三百多个社当场表态要超过他们。 另有几个社亩产仍停留在一千斤左右,省市县研究决定拔他们的“白旗”,撤 掉该社领导,展开群众大辩论。有的地方已制成无领无袖的黑布小背心,专给那些 亩产低于六千斤的社领导穿用。镇长周子夫对洼狸镇提出了一个口号:亩产谷子两 万、玉米两万、地瓜三十四万。四爷爷赵炳说:“这很容易。”第二年高顶街的玉 米果然亩产两万一千斤。镇长周子夫亲自来高顶街开大会,给赵炳挂了花,并说: “快向省委报喜!”不久,“两万一千”这个数码赫然印上了省报。由于这个数码 是从洼狸镇上报的,所以镇委花钱购买了印有数码的报纸一万五千张。于是所有镇 上人都呆呆地盯着这个数码,默默不语:这个巨大的数码是红的! 洼狸镇人一连几天郁郁不快,他们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事情会尾随那个红色的 数码而来。大家都沉默不语,要说话也只是相互看一眼。这情形很像老庙刚刚烧掉 的那些日子。 大家不安地期待着,不久事情终于发生了。洼狸镇由于报出了那个数码,自此 不得安生。那个早晨,一批又一批参观玉米的人来到了。镇长周子夫向参观的人亲 自解说,头上还戴了一顶麦秆编的小草帽。镇上人当然早有准备,人们扶着那些玉 米秸子立在路边,让参观的人从中走过。每棵玉米都结了十几个棒子,引得外地人 张嘴咋舌。他们开始还以为这是奇特的品种,后来才知道不过是普通的玉米。有人 一边参观一边自问自答:“照这样下去,三年二载就到了共产主义了。”“傻话连 篇,怎么还用得了那么长时间?不用!不用!……”周子夫向大家介绍说:“一般 讲来,玉米都是结一个棒子,或者是一大一小两个棒子。为什么这些玉米结了十几 个大棒子呢?这是因为高举了革命的红旗。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高顶街的赵 炳同志计划明年亩产三万斤玉米!”所有人都鼓起掌来,用眼睛寻找赵炳——三十 多岁的赵炳并未被掌声所动,这时睁圆了那双闪亮的眼睛扫视着路两旁扶着玉米棵 子的社员。正这时李其生摇晃着手里的玉米棵叫起来,说他看出了手里这棵玉米的 毛病:所有的棒子都是从玉米皮里面用细绳儿捆上的! 人们听了先是一怔,接上围拢过去。周子夫推开众人,手指在李其生的鼻子上 对大家说:“这个人是从东北回来的资产阶级!……” 赵炳笑着走到周子夫跟前,说:“周镇长,你也犯不上跟个疯子认真。这家伙 又犯了疯病了。都怪我,人手不够就把他喊来了……” 李其生指着玉米秸上的十几个棒子嚷:“我是疯子?”赵炳二话不说,伸开碗 口粗的胳膊,五个肉乎乎的手指钢钩一般抓住李其生的衣领。他轻轻地将李其生提 离地面三尺有余,然后扑地扔开老远,像扔一件破棉袄。赵炳喝道:“滚回去躺着! ……”李其生被摔得一身泥土,没有扑打一下就爬起来跑了。 人们记起了以前跳井的扶耧老头子,记起不久前出现的红色数码,齐声在心里 说:“李其生完了。” 这天夜里,四爷爷赵炳的媳妇已经病到了第七天上。赵炳陪人参观,只得让她 一个人躺在炕上呻吟。参观的人走了,已是深夜一点。赵炳顾不上回家看一眼媳妇, 就让人召集起人们开会。会场就在老庙的旧址上,一场人默默地坐在地上,围起一 块空场,中央是个白木小桌。小桌上摆了一个粗瓷碗,里面有一点热水。赵炳绕着 桌子走着,脸色灰紫,一声不吭。他喝尽了最后的一滴水,仍旧不吭声。场上人都 感到了一种巨大的压抑,不由得又想到了那个彤红的数码。烛火闪跳,一会儿红, 一会儿红焰外面又镶一道不祥的蓝边。它不停地闪跳。年轻的四爷爷抬起厚厚的眼 皮瞥了四周一眼,轻咳一声,问:“老少爷儿们!我赵炳今年三十多岁的人了,该 不该知道玉米结几个棒子?”没人吱声。他抓起粗瓷碗猛地在地上摔碎,憋粗了声 音说道:“只要是吃人饭的都该知道!谁不知道就是吃狗粪长大的!……可如今就 是这么个时代,谁不服,谁站出来给高顶街当家!”赵炳黑亮的眼睛一滚一滚地扫 着场上的人。停了半晌,他说:“没人站出来,还得我赵炳当家!我当家,大伙儿 就得知道我的难处,谁给洼狸镇捅娄子,谁自己倒霉!”场上人听了,直眼盯着赵 炳,轻轻地呼吸着……刚要散会,李其生的媳妇突然跑来了,一来就抓住了赵炳的 衣襟,说:“快、快去……”赵炳喝道:“有话好好说,天塌了有你四爷爷我顶着!” 哭成泪人的媳妇这才哭诉出来:“我家其生白天带着一身泥土回家了,问他也 不做声。我寻思他是跟哪一个吵嘴了。谁知道半晌有民兵把他绑走了,我哀求什么 也没人听。天黑了他们就在小黑屋里打他,其生开始喊叫,后来就喊不出来了。我 找镇长放他,镇长说他不管。可我明明认得民兵是镇上武装部的人领了去…… 四爷爷,他们把其生吊在梁上了,您快去救救他吧!就您一个人能救他了!… …“赵炳哼道:”反了他们!“说着就往下抡衣服——正这会儿有人惊慌地跑进来, 喘得肩膀直耸。他喊着:”四、四爷爷! 快、快回去,四奶奶不、不行了!……“李其生媳妇一听再也哭不出声音了, 只是绝望地瞪着赵炳。全场的人这会儿都站了起来,面孔一片苍白。 赵炳阔大的手掌抖了抖,咬着牙说:“天灾人祸,冰上落霜,洼狸镇许是到了 气数。”说完把头偏向空中,两眼闪着泪叫着老婆的小名说:“欢儿,你要去,就 自己去吧,赵炳夫妻一场,对不起你了! 家事公事,不能两全,高顶街有人倒悬梁上,危在片刻呀……“说完抡衣在地, 拖上李其生女人的手就走。 一场人的眼睛都潮湿起来,他们呼喊着,听不清呼喊什么。烛火全部变成了蓝 的,又闪跳了几下,熄灭了。 当夜,四爷爷赵炳光光的脊背上吐满了李其生的血——李其生是被四爷爷背回 来的。欢儿死了,死的时候手里紧紧握住了赵炳的一顶旧帽子。赵炳想从她手里取 出,但已经是握得死牢。 洼狸镇上,只要是活着的人,能够忘掉这一天吗? 接下去不久又发生了扒城墙的事。镇上人这一次表现了压抑已久的愤怒,仍旧 与四爷爷赵炳的鼓励有关。当时他虽重病在身,不能亲自率领人们去维护全镇的尊 严,但却明白指示民兵头儿赵多多,把领头扒城那人的腿砸断——果然也就砸断了。 赵炳当时关门养病,威望在外面却像春韭一样飞快上长。他默默无声地躺在炕上, 高顶街有什么大事,都是赵多多隔上窗户问问他。这一回病这么久,还是从没有过 的事情。张王氏每天去给他拔火罐。她说四爷爷一时半天的好不了,他想死去的欢 儿——欢儿已经是第二个媳妇了。两个媳妇都是结婚不到两年就死去的,第一个曾 留下一个男孩。两个媳妇都是开始一年里面色发黄,第二年就灰瘦反常,卧床不起。 赵炳刚病不久郭运曾来诊过。老中医当年四十多岁,可是自幼苦钻,得道已久。 他一连几个时辰坐在四爷爷身侧,细细究察。 几日过去之后,郭运告诉了赵炳两个媳妇早逝的原因:“世上就是有你这样一 种毒人,与之交媾,轻则久病,重则立死。这种毒人罕见之至……”四爷爷听得色 变,伸手揪住他要方剂,他说没有方剂,缓步走出屋去。赵炳将信将疑,一连几日 恍恍惚惚,病好之后回想起郭运的话,觉得好似梦中人语。第二年他又续了个媳妇, 当年生下一子,转年秋天媳妇又一命归西。这时的赵炳才对老中医的诊断确信无疑, 在心里发誓永不再娶。 四爷爷生病,整个镇子随之蔫蔫。可怕的是形势逼人,时代一日千里,报上不 断有新的巨数推出来。如今的巨数已不再围绕粮食盘桓,而是追逐着钢铁和一些科 学发明。还是那个老社员王大贵,如今又用那双试验新式猪饲料的大手发明了五种 新式农具。 有五千八百四十六个农民科学革新小组一夜间宣告在全省成立,计划每个小组 每月将研制六件科学发明,全省明年将有四十二万零九百一十二件革新发明推向全 国。而这仅仅才是个计划,伟大的时代里突破计划的可能性总是保持在百分之九十 以上。“钢铁元帅要升帐”——有人沿洼狸大街跑着呼喊。接着又有人登上木架尖 顶报起巨数来了。七月份全省大搞贝氏转炉、猪嘴炉、坩埚炼钢,各种炉埚要达到 六十八万四千三百个。一个村用青砖、土坯、白干土和焦炭粉试做了三十六只坩埚, 三个昼夜炼钢已达七吨半。 另有一砖窑停止烧砖,抓紧炼钢,一窑出钢三十九吨。 钢铁大上带来了艺术的空前繁荣,一位老婆婆一边拉风箱吹坩埚一边吟哦,一 夜间竟然做诗五十多首。一个村子只有三人识字,可是三个人记录了全村的所有诗 作,装成满满一麻袋,目前正组织专人送到省里。时代发展到今天,人们才相继恍 然大悟,知道大诗人李白也不过尔尔。巨数铺天盖地而来,周子夫有些不能终日。 他不得不把赵炳带病扶起,商量对策。他们较为一致的意见是:除了张王氏以外, 洼狸镇人全都缺乏想像力,自古已成定论,因而做诗一事只好甘拜下风;但炼钢与 科学发明一项,却要立即行动。他们决定马上成立科学小组,首先要做的事情是请 出李其生。 李其生虽然大难不死,但早已蓬头垢面。他对一切失却了信心。只记得自己是 个该死的反动派。那一次有人把他剥光了衣服吊起来,用黑布蒙上他的眼睛,打一 棍喊一句:“打死你这个狗特务!”他求饶、哀叫,全不顶用。有一个人用烟头儿 触了一下那个东西。他撕心裂肺地喊叫一声。如今疤痕满身。那个东西上面的疤痕 使他和妻子尤其悲愤不已。当四爷爷与周子夫请他出马加入科学小组时,他自然又 想起了那一切屈辱。他默然不语。最后是妻子对他发起火来:“其生你个没良心的! 四爷爷救了你这条命,四爷爷进门都请不动你!你又忘了形了……”李其生听到这 里,猛然昂头。他看看四爷爷,站起来就往门外走去。就这样他加人了科学小组。 科学发明开始,首要任务是制出炼钢的坩埚。李其生在已知原料(青砖、土坯、 白干土和焦炭粉)中又尝试着加入瓷碗粉末。结果坩埚质量大增,寿命延长一倍, 温度可比一般坩埚高出六百三十多度。李其生荐举隋不召和隋抱朴也参加了小组。 隋不召一切服从李其生指挥,专门负责捏制坩埚的衬里;隋抱朴性情内向,正好用 来捣制瓷粉。仅仅一月时间,科学小组已制成四百多个坩埚。 赵炳和周子夫亲自号召洼狸镇人献出瓷碗、瓷罐及一切瓷器。最后瓷器用尽, 周子夫又引导镇上人行路低头,留意拣取泥土里的所有碎瓷片。后来井底的瓷片也 给掏上来。路上远远地有个什么在阳光下发亮,大家认为是瓷片,就飞一般跑上去 争抢。久而久之,那些骨骼发育还没有成熟的孩子,由于长期低头寻觅瓷片,就再 也抬不挺头颅了。后来若干年过去,人们遇见不能昂首挺胸的人,还说他必定是洼 狸镇人。 上千只坩埚立在了城墙下、田野和巷口。浓烟滚滚,遮天蔽日。风箱被老婆婆 日夜拉动,“呼达”声盖过了芦青河水的奔流。 全镇的一切金属都被拿来丢进坩埚。有人发现双铧犁的手摇柄可用木头代替, 于是也取了下来。周子夫率领民兵挨户查看金属情况,最后连衣柜上的铜铁环子、 锁扣也如数撬走。铁锅揭走,顶在头上送到坩埚旁;做饭一律采用陶罐。后来再也 找不到一丁点铁末了,形势令人悲哀。有一天四爷爷赵炳突然当众撩开衣襟,露出 了裤带上的铁扣子,然后三两下扯了下来。这天傍晚,全镇一共有八千二百多只皮 带扣子(铁、铜、铝质的)交了上来。周子夫宽宽的牛皮带上有个闪亮的铜扣,再 三踌躇,最后还是敲下来。这事情深深地启发了赵多多。以后他遇见别人,特别是 年轻妇女,第一件事就是撩开人家的衣襟去看。到后来为一个皮带扣失去了贞节的, 已经不是少数,只不过她们羞于道人就是了。以后有心眼的姑娘走上街头,总有一 根彩色的布带子从衣襟下闪烁出来,以证明早已换成布带束腰了。后来几十年过去, 洼狸镇上仍可见到女人们衣襟下余出一段布条。可见当年的防范措施已悄悄化为习 俗在民间留传下来。 李其生重大革新发明的产生,是他静心自悟的结果。当时没有一个人知道他跑 到了哪里。他失踪三天之后,从孤屋子里扛出一个大炉子。人们一眼就认出是很久 以前镇上一个老锡匠废弃了的化铜炉。李其生化废为宝:在炉底部反着扣了一个小 小的坩埚,坩埚之上又坐了一个同等大小的坩埚,而这个坩埚上面又反扣了一个坩 埚,不同之处是最后一个坩埚的底上凿了洞眼。周子夫镇长和四爷爷赵炳站在一边, 一直用询问的目光看着李其生。李其生激动得手指抖动,指点着说:“它,能炼合 金钢、不锈钢。炼一炉一小时。”所有人都用敬重的目光看着他。周子夫上前握起 李其生的手挥动不已,祝贺之后又说明:你发挥了一技之长,戴罪立功,很好;如 果这种发明继续下去,必定功大于罪,成为一个新人。李其生站起来,字字铿锵地 回答:“镇长放心,四爷爷放心,全镇父老兄弟一旁作证,我李其生发誓做个新人。” 从此李其生一个人闭门造车。不久省报在头版登出了李其生的重大发明,称为全省 第一厉害的炼钢炉。只是碍于发明者的名声不佳,没有点李其生三字,而只冠以 “洼狸镇科学发明小组”。报道中重点介绍了赵炳,说他“再一次领导群众创出奇 迹”。李其生把这张报纸贴在孤房子里,埋头研究新的东西。他这时最为厌恶的就 是妻子在窗外喊他。他专心革新,早已不动凡心。有一天半夜放妻子进了孤房子, 爱抚直至天明,导致思维迟钝,使他很久以后还为此深深懊悔。 有一次妻子用力擂他的门,极其执拗地让他开门,引起了他的警觉。他隔着窗 户问她,才知道共产主义差不多已经来到了——高顶街办了一个大食堂,吃饭再也 不用自己做,不用花钱。这是举世瞩目的大事,李其生打开了房门,随妻子向大食 堂跑去。大食堂这里已是人山人海,周子夫站在新垒的一丈多长的泥锅台上讲话。 为了使人安静,镇长先是击掌,叫着:“同志们!同志们!……”人群终于没 有安静,李其生终于听不清他讲些什么。他只是看到一些头戴白帽的镇上女人一手 提一个小桶,摇摇晃晃往食堂里提水。 他这样看着,又一个重要的设计在脑海里萌生了。这使他激动不安。他费力地 从人群中找到隋不召,对他说:“你去搬一些向日葵秆子到我房子里。”隋不召问 :“多少根?”李其生扔下一句“越多越好”,就急急地往回跑了。 李其生耐心地用一根带钩的铁丝掏空了一百多根向日葵秆。 这期间妻子又急火火地来擂过一次门,喊道:“快出来看吧,全镇人都出来了。” 李其生大声问:“又有什么事了?”妻子答:“修水利的挖出了一只老船,烂得只 剩一副骨头。上面有土炮……”李其生听了,哼一声坐到地上,再没有理她。妻子 一个人向着远处跑走了……隋不召一连几天没来小屋。他后来才知道:隋不召身负 全镇重托,到省城去报老船的消息去了。余下的一段时间里,李其生将向日葵秆子 刮白,一根一根用麻绺缠了,刷上桐油。他把这些秆子互相衔接,从食堂外引自食 堂内——外面有个高水池,水车按时将水打到水池中,这样空空的秆子里常有清水, 随用随放。大食堂配上了自来水,又是一个重要的革新成果。自来水安装完毕的当 天,大食堂又像刚刚开张那天一样,被围个水泄不通。李其生当众表演:他颤颤抖 抖地拉开软木塞子,水就呼呼涌出。大家鼓起掌来。镇长周子夫没有鼓掌,而是像 上次一样握住了李其生的手挥动。有的人嫉羡地死死盯住耸动的两只手,心想李其 生埋头革新,还不就为了最后这一握一耸。“记住了我上次的话嘛?”镇长笑着问。 李其生不住地点头:“全记住。” “你必定成个新人!”周子夫又郑重地对李其生说了一句。 不久省报、市报和县报都登出了洼狸镇新出现的重要发明。 由于大食堂正在全国铺开,因而这项发明格外引人注目。镇党委再三研究,决 定在老庙旧址上开大会。这是一个奇特而盛大的聚会,这次会如果公平而论,也许 应该与李其生的一些发明一起记入镇史。这是个专门表彰农民发明家李其生的一个 大会。凌晨,全镇的人已经陆续往老庙旧址活动,天大亮时人群已经熙熙攘攘。 有一个地方横着扯了一条红幅,那是会标,会标下有前年四爷爷放粗瓷碗的那 个白木桌。可是人群并没有全部面向主席台而坐,而大部分却在广场上缓缓游动。 后来老婆子小孩儿也全从巷子里走出来,汇人了人群。大家都尽可能地穿上了新衣 服,有的姑娘还从衣襟下余出一截彩色布条。赵多多率领民兵维持会场,跑前跑后, 扳动枪栓,汗流满面。最终仅有少数人安坐下来,多数人还是游动不停,互相擦肩。 周子夫和四爷爷坐在白木桌后,李其生坐在白木桌侧。镇长观望着阔大的会场,心 中惘然。四爷爷赵炳却面带微笑对镇长说:“洼狸镇人把表彰会错当成赶庙会了。” 镇长悖然变色,四爷爷拍拍他的胳膊:“不要紧,会开起来会好些。”镇长这才镇 静下来。这会儿他们都望见张王氏背着野糖和泥虎出现了,心中不禁一怔。人们都 去买野糖了。有人按响了泥虎,很多人听到了亲切的“咕咕”声。这是从遥远的、 另一个时代传来的声音,洼狸镇人都醉眼朦胧了。周子夫耐心地等待了一会儿,后 来终于站起来,喊了一句:“开会了——”没有多少人听见。赵炳坐着,清一清嗓 子,声如洪钟喊了相同的几个字:“开会了——”一场人似乎都听到了,嘴含野糖, 缓缓地转过脸来。个别人手持泥虎,这时就牢牢地用手封住虎嘴。 正式开起会来。周子夫捏住一张纸念着。念完了这张纸,已过了一个钟点。接 上他又念两张关于洼狸镇的省报。报纸展开,人们都认出是登过红色巨数的那张报, 不禁吸了一口冷气。有人似乎看见周子夫念一句,扶耧那个老头儿就湿淋淋地在水 井里翻滚一下。好不容易两张报都念完了,镇长指示民兵“办起来”。于是有个民 兵两手伸到李其生腋下将他扶起,另有两个民兵展开一个通红的背心给他穿上—— 红背心是按照黑背心的反面意义想出来的——效果当真不错,李其生穿上它,红光 照射脸颊,双目炯炯有神。他抖抖地坐下,又似有不妥地站起来。他向着镇长和四 爷爷鞠躬,又向着全场的人鞠躬。他磕磕巴巴地说:“我本、本是一个资产阶级… …”周子夫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说:“你如今是一个英雄儿了!……”雄字的“儿” 化,使一场人觉得特别有趣,大笑起来。 接上去是挂花。民兵把一朵大如葵盘的纸花给李其生别在左胸。 李其生从挂上大纸花的那一刻就有些不能支持,身体前倾,嘴角乱抖,双手攥 成拳头提至两肋。周子夫看了看李其生,与四爷爷对视了一下,急急地喊了一声: “散会了——”这一声自然是李其生听得最真,只见他往上一蹦,然后飞快地向着 孤房子的方向跑去。 但大家没有散去,而是继续在场上游动着。张王氏把泥虎整得“咕咕”响,把 野糖插在了头发上。谁买野糖,还能顺便去抚摸一下她的头发。后来她把野糖别在 了扣子上,买野糖时就可以摸到胸脯。小见素也买了一支,怯怯地去触了触乳房。 张王氏嘻嘻笑着:“这个资本家小崽子挺懂啊!……”野糖和泥虎很快售完了。 夜晚,人群在场上点起了大火,尽兴地继续玩。有人还在远处凑趣地嚷叫着什 么。张王氏拍打着手掌说着顺口溜儿:“不求金,不求银,求个心里亲……”大火 渐渐弱下来,最后场上一片漆黑。有人在黑影里叫着张王氏的小名,张王氏骂着: “去你妈妈的!”她最先一个捂着口袋跑开,因为里面装满了卖泥虎和野糖的钱。 李其生跑回孤房子就出了毛病。有一次跳起来,头顶差点撞上屋梁。他在炕上 翻展不停,有时伸手一扯,扯破了半边席子。幸亏被人发现得早,请来了郭运。郭 运只观察了几分钟就得出结论,说是得了“狂病”。人们问他什么狂病,他不详解, 只是挥笔开下处方,嘴里重复:“狂病!”李其生的妻子手牵小小的知常,大哭不 止,说男人疯了她和孩子可怎么办……一些人折腾至深夜,李其生吃了汤药,才慢 慢安静下来。后来郭运又诊了几次,说这种病难以去根,只要不再躁跳起来,也就 不碍大事了。他的话也许有理。因为大家后来都看到,李其生安静如常了还是乐于 穿起那个红背心,并且极其珍爱那个大如葵盘的纸花。这分明是疾病没有去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