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隋见素坐在一个角落里,开始衔住那根吸管,试着吸取玻璃杯里橘红色的液体。 吸了一大口,但不能放开吸管,要设法衔住吸管咽下液体。这真别扭。他要把吸管 扔掉,但想了想还是让它呆在杯子里。他略有不安地盯住通往顶楼的电梯口。他穿 了一件暗绿色西服,敞着衣怀,露出一条黑色细碎条纹领带。这身装束他已经习惯 了,毫无拘束。半年前他刚刚进城的时候就不曾畏惧过西装,他相信老隋家的血统。 吸管及橘红色的液体,还有这座叫做“环球大饭店”的六层大楼,都不难适应。这 是这个中等城市的最体面的地方。他现在是在一楼的门厅里。六楼设有舞厅,再有 一会儿就会有一个人从六楼上下来。他这会儿就等那个人。一个叫“小凡” 的人把他领到这里,并从厅内的那个柜台上给他要了一杯饮料,就上楼叫人去 了。吸管发出了声音,液体吸完了。他后悔吸得太快,看了看柜台,突然想起应该 有勇气自己去要一杯。他走了过去。 一个漂亮的、嘴唇涂红、悬了耳坠的女服务员飞快地瞥来一眼,接着走过来, 用询问的眼神看着他。他觉得她那飞快的一瞥很好,他会记得住。他考虑了一会儿, 说:“同志,请再来一杯。”对方脸色冷淡起来,快快地转身,取了杯,又伸出一 根手指。见素知道这是要钱。一角?一元?他宁可相信是一元。他交了一元,果然 不错。 在她接钱的一瞬间,他看到了她胸前的一个小牌子,先是一个彩照,再是外国 字母,再是汉字:周燕燕小姐。他取了杯子,临离开时聪明了:“谢谢,周小姐!” 对方冰冷的面容顿时缓解,微微一笑。见素仍到原来的桌上去衔吸管了。他端杯往 回走时特意在镶了镜子的廊柱下放慢了步子,看了看自己的样子。镜里的他面色苍 白,身材颀长,暗绿色西服刚好合身。这个人潇洒中又透出了一股野性,与这座饭 店的情调相比,或许是和谐中还多出了一点什么。他坐到桌前想:一个具有老隋家 血统的人,走到哪里都用不着慌张。他吸着液体,吸管在嘴里不那么别扭了。 那个人半天了还没有下来。见素知道这需要忍耐。一切都需要忍耐,从洼狸镇 走到这座城市,再走到这座“环球大饭店”的门厅,都需要忍耐。开始是挣脱洼狸 镇的羁绊,一丝一丝地挣脱。老隋家的人只有隋不召一人赞成他出门闯荡,大喜更 是哭哭啼啼。 他在离开洼狸镇之前仿佛要对一切人做着没完没了的许诺,告诉抱朴他不会做 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告诉大喜他不会抛弃她、告诉李玉明他这次进城是符合文 件规定的,等等。他为各种各样奇怪的手续奔波了近半月,进城后又差不多为一些 相同的手续奔波了一个整月。他想开一个小商店,还想从老家找一些帮手。但进城 后又发现原来的一切都是白想。别的不说,光地皮就搞不到——不是离闹市太远, 就是条件太高。头十天里,他已经在与工商管理部门和税务人员的接触中损失了好 几百元。后来还要与公安局派出所的人打交道,照例要损失一些钱。他差不多好几 次决定要返回镇子,永远不再进城。但他还是忍住了。他住在一家旅馆的地下室里, 每天只花四五个小时来歇息,其余时间全用来寻找机会。他以前读过那些描写孑身 一人流浪到城市而后终成富翁的小说,觉得自己就是那样的人物。所不同的只是他 身上还有乱七八糟的证件,有从洼狸大商店带来的一笔款子。 夜间他在街上游荡,看那闪烁不停的霓虹灯,看那如同潮头奔涌一样的自行车 流。人太多了。他缓缓地走在人行道上。他试过了好多事情:看录像、看跳舞、吃 素菜馆、看滑旱冰;有一次他看了立体电影,心中惊叹不已。街道上热闹非凡,卖 瓜子的、卖牛仔裤的、卖手表眼镜的。手表大都是进口的,几元钱一只,掂一掂轻 如桃壳。眼镜有红颜色的,还有黑的和蓝的、橘黄的、玫瑰色的。这一切见素都想 买一个,但他还是忍住了。有一次他正走着,一个瘦弱不堪的小伙子将一个手枪模 样的东西对准了他的脸,呼叫着:“五分钱一看!”他很镇静地掏出了五分钱,对 在枪眼上看了看。他看到里面有人接吻不停、搂抱不停;最后还飞出一只狐狸,围 绕着人们的脖颈旋转。他笑了。这一切使他想起人们口中过去的洼狸镇、想起了消 逝在历史烟尘中的“拉洋片”。半夜里他常到一些小店里喝酒,吃点零食,一边昕 人闲扯。后来他结识了一个陷于窘况的小店主,了解到他一笔布匹生意蚀了本钱, 小店已经几个月没有进货了。见素掏钱买了酒菜,让小店主喝得大醉,送他回家时 顺便看了看他的店。店实际上就是他的家,由老婆一人站柜台。让人羡慕的是这里 处于比较热闹的地段。见素当时就萌生了合资办店、入一个股份的念头。这晚上他 一夜未眠,盘算着一些细节。白天他睡了一个好觉,入夜后他从小酒馆里找到了小 店主。他们喝着酒,谈到了深夜。见素提出合资办店,并给他看了进城经商的一些 证件,特意提到自己有强大的经济力量,可以大大扩展眼前这个店。小店主有些心 动,答应回家商量一下。可是第二天小店主见到他时,又摇头变卦了。见素想给这 人一拳头,但还是忍住了,像以往一样地买了酒。小店主说不喝了,要去澡堂洗澡。 见素劝他喝了一杯,然后跟他一块儿去了澡堂。 澡堂在一个小巷子里面,肮脏、拥挤。见素问了问,多花钱将他领到好一点的 小池子里去了。小池子里人少一些,他们将脱下的衣服存好,领到一个木牌,又将 木牌拴到手腕上,下了水。小店主身子瘦瘦的,只有小腹奇怪地胖着。他们互相搓 洗,见素搓了他的后背又搓他的小腹,他认为是玩笑,看了见素一眼——见素表情 严肃。搓了一会儿,见素轻轻一夹就借着浮力将他挟到一个水泥台上,让他为自己 搓。小店主用手掌缠住毛巾擦见素的背,夸见素的皮肤和身材。见素冷冷地说一句 :“我是你的靠山。”缠了毛巾的手掌停止了活动。见素近乎命令地又说一句: “不要停,快搓。”手掌又活动起来。小店主一边搓一边试探着问:“你的意思是 ……什么?”见素漫不经心地洗着下身,洗得十分仔细。他又擦了些肥皂,揉起一 片白沫,淡淡地回答小店主说:“我在洼狸镇上有个粉丝公司。我的公司下设若干 分公司。 我不需要用你的店挣钱。我不过想在城里有个落脚的地方,来凑凑热闹。“ 见素这样说时,一点也不觉得是在说谎。他此刻恍恍惚惚觉得那个粉丝公司就 是他隋见素的。小店主“嗯嗯”地应答着,搓背的手立刻变得温柔了。搓了一会儿, 这只手从后背伸到颌下来,又去轻轻地搓见素的下巴。见素把小店主的手挡开,站 了起来。他隔着雾气望着小店主的脸,发现这张脸满是水珠,胀满了欲望…… 第二天他们就谈妥了合资办店的事情。第三天见素拟好了一个近似于合同的文 字的东西,并叫来了公证人。小店主和老婆两眼放光,手指哆嗦。他们夫妻俩频频 对视,不知祸福。见素当场缴出了一笔款子,两口子这才长长地吐气。他们让见素 搬到家里来住,见素同意了。不久见素提出扩大门面,将邻店的过道改建成店的一 部分,同时更换店名、油漆店表——切需要补办的手续由他去办。两口子没有什么 不同意的。几天之后,见素打听到了一个美工,就请来工作了两天,把个店打扮得 花枝招展。门上横着写了一串大美术字:洼狸大商店;美术字下边是拼音字母;门 两侧漆成了鲜艳的颜色,还画了一男一女两个人,都面容娇美,足登长筒皮靴,翩 翩起舞。又停了两天,小店主用见素的钱进了一大批货,甚至搞来一台录音机。见 素建议搞两个音箱立在门的两侧,播放立体音乐。随着“嗡咚嗡咚”的乐声,顾客 一群群地拥进店里。这期间见素却不怎么在店内停留,仍像以往一样到大街上游荡。 他回来就不断改变物品的摆设,常常也只是小小一动,店内的气氛就大变。 比如他在柜台的拐角外面放了一只三足高凳,柜台上放了个三棱纸板,上写了 “咖啡”。有人喝咖啡,店主的老婆就在柜台后面迅速调制一杯劣等速溶咖啡。喝 的人大半是男青年,或半坐高凳,或倚在墙上,端着杯子似吮不吮,一双眼睛贼亮 地盯住走进店来的姑娘或少妇。几天以后,见素又请来了一个美工,在店外墙壁上 的男女画旁写下了四个紫红色的美术字:“先生、女士”。这座店变得有些奇奇怪 怪,因而也招来了一些奇奇怪怪的顾客;也只有奇奇怪怪的顾客才舍得大把花钱, 生意立刻兴隆了。小店主兴高采烈,有一次端着一盆温水,在嗡咚嗡咚的音乐声里 一摇一晃地走着,盆里的水就溅出来。见素正坐在一旁吸烟,这时站起来大喝一声 :“你怎么走!”小店主愣愣地站稳,然后又缓缓地将水端开。店主的老婆脸色通 红。见素也有些不好意思,觉得不该这样对店主说话。他一声不吭地吸烟,他想起 了自己刚才喊的话在老隋家是极熟悉的——哥哥曾学叔父的走相,被父亲这样呵斥 过。 见素常常在街巷上的一些小摊子跟前流连忘返。他发现这些小贩子五花八门, 大多是一些怠工的工人和进城的农民。他们主要贩卖腈纶织品、各种仿皮制品和牛 仔裤。开始看不出什么来,后来见素才发现很多所谓进口牛仔裤都是伪造的。小贩 们的名堂的确不少,见素跟他们混熟了,也学会了不少名堂。有一个小贩跟见素喝 过几次酒,十分投机,就领他去一个地方看了热闹。那个地方在一个窄窄的小巷里 边,是用篷布围起的一块空地。篷布里边“噗噗喳喳”演着斗拳的录像,看的人无 精打采。后来斗拳突然停止,众人一齐抬起头来:屏幕上有了脱光衣衫的男女。男 女做的无非是人间的事情,见素看了却觉得如坠仙境。这样看了有一个钟头,屏幕 上又出现了斗拳的人。见素这才松了一口气,后背上汗水交流。他和小贩无声地走 了出来。这以后他每晚必去,不能安眠,吃的东西也失去了往日的滋味儿。几天过 去,见素照了照镜子,发觉自己脸色发暗,眼神散散——他立刻想起了进城之前得 过的那种病,不禁浑身战栗。他忍耐着,从此再不去看那种热闹了。他继续和小贩 们交往,后来发现一个人专门成批地卖出形状奇特的半旧衣服,销路特别好。他从 这个人手里买了一批,带回店里提价试销,发觉销得仍然不错。他决心探出那个小 贩的货源来,结果几次都没有得手。他又求助于原来的小贩朋友,那个人摇摇头说 :“这得认识小凡才行。这些旧衣服都是从小凡那里倒手来的。小凡这个人可不好 接近。”见素问了半天,结果弄明白“小凡”是一个叫“益华股份有限公司”的办 事员。他又花费了半个月的时间打听了这家公司是怎么回事,最后只弄明白该公司 可以直接与外国人打交道,公司里有些人经常出国。至于公司是官办还是民办的, 没有一人能够讲清。见素吸着冷气,一连几天心都在不安地跳动。他想着与小凡打 交道的一些办法,想得头疼。他想到小贩们感到那个人不好接近是自然的,但有一 定来头的人与其接近就会容易得多。 最难的倒是接近之后能不能向深处发展——见素换了一个角度考虑问题,立刻 觉得心里轻松了一点。他马上与店主商量了一下,提出要名正言顺地做生意,才会 成大气候。店主不敢想成什么大气候,但商量了一会儿,还是同意见素担任“洼狸 大商店总经理”——见素很快印回了一叠子名片。当店主手捧印了自己名字、反面 是外国字母的副经理名片时,立刻眉开眼笑了。 见素穿了西装,堂而皇之地步人益华公司的办事处,找到了小凡,掏出了名片, 公事公办地提出要与该公司建立业务联系。小凡是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彬彬有礼, 只有一点节制了的热情。他们交谈着,三五分钟见素就告辞了。小凡给了见素一个 名片,上面有彩色照片。名片由一种银色条纹交织起来,散着淡淡的黄色光晕。 见素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名片。照片上的人向他微笑着,他走在路上看着,突然 站住了。他想把它撕掉,扔到脏沟里去。他两手捏紧了硬硬的纸片,抖了抖,最后 还是小心地放到了内衣口袋里。 这一次只是为了认识这个小凡。见素觉得十分成功。接上又有第二次、第三次。 见素在一个二流饭馆里包了一桌酒席,请小凡喝酒,并赠了他一台收录机。小凡后 来一个人溜到洼狸大商店里来了,要了杯咖啡喝着,一边瞟着柜台后面的一个出口。 见素从里面走出来,一眼看到了小凡,不禁愣住了。他两颊发热,眼睛一动不动地 看着嬉笑的小凡。小凡不说话,只是喝着咖啡。见素走上前去握手,说:“这里太 窄巴……这是一处分店。”小凡伸手拍了见素的肩膀一下,说:“咱哥们明白这个。 咱们是朋友,有话明着说吧!……”见素两手插在衣兜里,冷冷地望着他。这样停 了一会儿,见素把他请到了里屋。 这一天他们玩得很好,彼此谈了很多。分手时见素提出让他介绍认识一下总经 理,小凡笑了:“你的野心倒不小。这不可能。 我在公司一年多了,只跟总经理说了两句话……或许你能见见我们的于助理。 他是总经理的助理。“见素说:”那也可以。“停了会儿见素又问起总经理的情况, 小凡不怎么回答,只告诉是个很有些背景的人,今年刚十九岁。年龄使见素惊叹不 止。见素极想弄明白这个十九岁的总经理有什么背景,小凡也就要走了,临走说一 句:”算了吧,我劝你再不要问了——别吓着了你。“他走了,这之后,见素就总 寻机会跟那个于助理会面,小凡说还要等待机会。等待期间小凡帮助见素挑选更换 了几次领带,又印制了配有彩照的精美名片。这一切做好了之后,机会也就来了— —小凡这晚上把他带、到了”环球大饭店“,说约定在此做短暂的会面。 隋见素吸着杯子里的液体。那个人老不下来。他知道那个人在跳舞。周小姐在 柜台里面活动着,从这里可以看到她美丽的侧影。他记得去取第二杯饮料时,她曾 飞快地瞥过来一眼。那一眼使他浑身灼热,这种感觉直到十几秒钟之后才消失。这 真使他暗暗吃惊:使他有这种感觉的姑娘,过去的很多年里只有过闹闹一个。他小 心地吮吸着,垂下头去,又瞟了她一眼。他知道离这位白绒绒的小姑娘(这个小东 西!)还非常遥远,中间有着断崖,他触摸不到她的裙裾。他不是缺乏胆子或者力 气——抱朴曾把他比喻为一头豹子。他在一定时机会扑上去。问题是他们之间相隔 还非常遥远。见素这样想着事情来消磨时光,这会儿电梯门又“嚓”的一声启开了。 他一眼就见到了小凡和一群人站在里面。 小凡走出来,一群人都走出来。小凡向这边走来,身边的一群人则向别处走去。 小凡身边的那个人大概就是于助理了。见素老想站起来,可心底有一个执拗的声音 在抵制着他:“不能!不能这样殷勤,你坐着——你喝你的橘红色液体吧!‘’他 神色淡然地瞥了那个人一眼,发现他四十多岁,脸刮得非常干净,发型也很讲究; 穿了一件黑色的皮革上衣,大翻领内闪露着猩红的细缎子围巾。他走过来,似笑非 笑,步子很轻快。他们离桌子五六步远的时候,见素愉快地站了起来。小凡做了介 绍,两个人握手:于助理握住见素的手,用力抖动一下,再抖动一下,也就松开了。 见素的手被松开的一瞬间,心里突然明白了握手也有个主动被动之分——握手的时 间、节奏、力度,都由对方控制了。见素勉强地笑了笑,但极力做出亲热的表情。” 我们那边谈吧,嗯,那边吧。“于助理一手松松地拢住见素,一手往一边摊开。小 凡在前边引路,两个人往前走去。 见素在挪步时有一个足以使他后悔一生的小小举动:偷偷瞥了一眼剩在桌上的 半杯饮料。于助理顺着见素的目光,也看了看饮料,嘴角出现了微笑,说:“哦, 走吧,隋先生!” 他们穿过一段铺了深红地毯的走廊,来到了一个小客厅里。 这是隋见素三十多年来所见到的最漂亮的一个房间。他在心里承认,如果不是 亲眼见到,他无论如何是想象不出来的。可是他不能流露出丝毫的惊讶。他微微地 眯着眼睛,缓慢地、一个部分一个部分地看了一遍,那样子有些漫不经心。整个地 板都被一张厚厚的浅蓝色地毯盖住,地毯之上,是一圈儿肿胀笨拙的棕色沙发。 墙壁全部贴了淡黄色的、有着又复杂又单纯的花纹、不晓得是纸是塑料还是什 么丝绸的一层东西。窗户阔大,窗帘有两层,一层是纱的,一层是厚丝绒的。小凡 去拉没有完全拉开的帘子,伸手拽一根丝绳,上面的小滑轮就发出动听的嘎嘎声。 正面的墙壁挂了一幅巨大的贝雕画,画面上是缩小了的蓬莱仙阁。在离开贝雕画框 稍远一点的角落,是一个老树根刻成的一个花架,整个架子都被粗粗细细的根脉纠 结着。架上搁了一个金银花盆景,花棵正开在旺盛时候,喷金吐银,满室芬芳。见 素的眼睛正端量着盆景,有一位“小姐”手托瓷盘进来了。她礼貌地问候了一句什 么,接着用一个竹夹夹了盘上的方毛巾,每人分一块。大家擦擦手、擦擦脸。见素 从毛巾上闻到了比金银花的气味还要浓烈的芬芳。小姐走了,留下一个微笑。接着 又一个小姐来了,送来了饮料、橘子、香蕉、香烟等等,走时留下了同样的微笑。 见素重新端量房间。他发现室内的几个茶几都是浅黄色的,茶几腿的上部,就是连 接几面的那块儿有流线型的弯曲,十分漂亮。这使他突然联想到那个割棘子小姑娘 的肩膀,喉头有些发热。他揉了揉眼睛,再一次去看那一些沙发,竟然再无笨拙之 感。这些沙发都坚牢固定,仿佛踞在了地毯上就不可动摇。他看着看着,不知怎么 觉得室内的所有人,当然包括这个于助理,坐这些沙发都不恰当。因为他想起了个 更恰当的人,就是洼狸镇上的四爷爷……于助理这时指指饮料,见素微笑着点头, 却取了一个橘子。最后还是小凡开始了一个话题。他第一句话就赞扬隋先生。 这次会面只有十三分钟。而据后来小凡对隋见素解释说,在于助理的一般性会 面中,这是花费时间最长的一次了。在他们益华公司,时间就是金钱。交谈中,隋 见素提出他的“洼狸大商店”可以为公司设立专柜,并渴望更多的合作与支持。于 助理不断微笑着点头,但并没有什么实际性的答复。最后助理表示说,今后一些具 体事宜,可由公司的小凡与隋先生商定,等等。于助理离开之后,小凡和隋见素在 门厅里小坐了一会儿。小凡吸着饮料,不无失望地说他自己没有多少权力,很难为 商店做一笔大买卖,只能批给一部分进口衣服之类。见素淡淡地笑着。对面的小凡 永远也搞不明白见素的微笑中藏匿了什么。对于见素来说,这一切已经是相当大的 收获了。老隋家从三四十年代开始衰落,退出了所有城市,最后连芦青河地区的地 盘也失掉了。而今由隋见素迈出了第一步,重新在一座城市里找到了立足之地,豪 华的小客厅地毯上,几十年内第一次印上了老隋家人的脚印。 隋见素压抑着心中的兴奋,与小凡随便交谈着什么。他的眼睛却常要去瞟一下 柜台内的周燕燕小姐。有一次他抬起头来,又看到她飞快地瞥过来一眼。见素点上 一根烟吸着,长时间一声不吭。他垂着苍白的额头,费力地吮着吸管。后来他抬头 看着小凡,说道:“我们再来一杯吧。” 小凡向柜台走去。他伏在柜台上了,伸出手指比划着什么,跟周小姐开着玩笑。 隋见素也走了过去,一手插在裤兜里,另一只手重重地拍了一下小凡的肩膀。小凡 转脸笑笑,然后对见素介绍周燕燕。周燕燕询问的目光看看见素,又看看小凡。见 素把自己的名片递给周燕燕。她看了看,提高声音说一句:“哦,隋经理!欢迎… …”随即伸出白白的小手掌。见素的目光落在了小手掌上,然后轻轻地握住了它。 走出“环球大饭店”,小凡对见素说了一句:“她很漂亮。不过是个老姑娘了。” 见素吃惊地问:“她多大了?”小凡笑笑:“二十四岁——不算大是吧?可在这个 城市,女人处于这个年龄很敏感了。 在这个饭店的服务员中,二十四岁已经是最大的了。“ 见素哦哦地应答着,路上故意把话题固定住。小凡告诉见素,周燕燕原来在一 个县城招待所做服务员,叔父是个县长,叫周子夫。后来她辞了职,来城里做了服 务员。可能是她叔父给她找的关系,也可能是市委一个当处长的远房亲戚,这个年 头要到高级饭店或宾馆做个服务员可不那么容易。见素只是听着,丝毫没有表现出 心中的惊讶。他明白了,周燕燕原来也是一个人从芦青河地区来到这座城市的。他 突然觉得这个姑娘离自己并不十分遥远了,中间横着的断崖已在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