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春天的积雪化得分外艰难。芦青河窄窄的河道上冰层坚硬,过往行人都踏冰而 过。地质队的井架移到了河滩上,钻机日夜轰鸣,暂时盖过了老磨的声音。雪水顺 着河滩流淌下来了,柳棵枝条上爆出了小绒芽儿,井架仍然立在那儿。 大约是一个多月之后,地质队宣布了一个秘密:差不多正对着芦青河的一百多 米深的地下,还有一条河。 这是他们在工作中无意发现的,但消息透露出来却深深地震动了洼狸镇。人们 奔走相告,一群一群地拥到河滩上观望。河在地底,谁也看不见。但每个人都在心 中描绘了它的模样。这一发现的最大功绩在于解开了一个谜,这个谜整整把洼狸镇 的人苦恼了好几辈子。这就是一条大河为什么悄悄地变窄了,几欲干涸? 水没有了,船没有了,有名的洼狸大码头也随着废掉了!洼狸镇的显赫地位失 去了,传递了多少代的骄傲也失去了,变得无声无息,像河水一样正从这个世界上 慢慢消逝。而今什么都清楚了,原来是河水渗入了地下,变成了一条地下河!它没 有抛弃这个镇子,它还在地下汹涌澎湃。镇上老人像喝了酒一样,脸色红润地赶到 河滩上,惊喜地互相对视。整整折磨了他们一个冬春的悲哀和忧虑,这会儿似乎都 没有了。大家暂时不想李其生,不想那个铅筒。人们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怎么利用 地下的这条河啊? 隋不召半年来第一次畅快地醉酒,摇摇晃晃地在街上走着,吆喝着行船号子。 在他看来,好像那条消逝的大河又快回来了,洼狸镇又要像几十年前那样,河道里 挤满了大船。“郑和大叔啊!”他呼叫着,镇上人觉得有趣地笑了。连日来,他一 遍遍地翻看着那本航海的经书,唱着书上的“定太阳出没歌”、“论四季电歌”。 他对抱朴叹息说:“我那么想那条老船!那是我和郑和大叔的船哪。如今它是摆在 省城里了。我寻思把它要回来,就供奉在咱洼狸镇上。不错,早晚得要回来。那是 咱镇上的一条老船哪!”他让抱朴夜里跟他到厢房里去坐,听他讲海上那些斗风斗 浪的故事。他讲着讲着,就从砖壁里取出了航海经书读起来。他对侄子说:“也许 我这辈子再不能到海上了。可你这辈子一准能!我死了以后,这本经书就归你了。 你要用性命保护它。几辈子人都用得着它。你也许是个有福的人,能等到驾船出海 那一天……”抱朴本来不愿到叔父屋里来,但他怕老人孤寂,怕他像李其生一样, 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永远地离开了人世。抱朴对地下河的发现也像叔父一样兴奋,他 由此想了好多好多。他认为它无可争辩地还应当称为“芦青河”。 当洼狸镇在春天里缓缓苏醒、沉浸在一片愉悦和激动里的时候,隋见素归来了。 最先发现他的是大喜。那天她不知为什么走到了河边上。当她无意中向河桥上瞥了 一眼时,立刻惊讶地尖声大叫起来,接上是呆呆地看着。后来她跺着脚,嚎哭着往 回跑去了。大喜跑在街道上,疯了一般,绝望地哭叫。街道上的行人不敢拦她,以 为出了什么大事,惶惶地往后看:什么也没有。大喜看到了什么? 大喜看到了隋见素,他手挽一个漂亮的姑娘从小河桥上走过。 人们正迷惑不解,见素和那个姑娘就走到街上来了。镇上人当时全都怔住了, 一齐停下来看着身穿西装的见素、看着那个与女公务员打扮大同小异的姑娘。隋见 素昂首挺胸,面带微笑地朝人们点点头,大步往前走去。他们提了一个精制的酱色 小皮箱,这是镇上人从未见到过的。大家都定定地望着,直看着他们消逝在一个巷 子里。各种猜测都等待着证实,洼狸镇从这天开始转换了话题。地下河的兴奋还未 消退,老隋家又爆出了新的冷门。有人当天就跑到老隋家大院去观望,回来时却一 无所获。大院里的厢房门窗紧闭,隋见素的屋子也面貌依旧。隔了一天有人去河边 磨屋,看到了神色沉重、眼睛布满了血丝的隋抱朴。另有人看到隋不召将归来的侄 子喊到自己的厢房里,让如花似玉的姑娘在门外独自徘徊。终于有人打听出那个姑 娘的来历,得知她是周子夫的侄女。 全镇立刻哗然,都说老隋家或许又要开始兴盛,竟然能与县长攀上亲家。也有 人将地下河的出现与老隋家的事情连到了一起,说当年老隋家兴旺的时候,正是洼 狸镇大码头繁荣的日子;如今老隋家委屈了几十年,说不定又要兴盛了。各种议论 传得风快,有人高兴也有人丧气。不久,人们发现洼狸大商店改为全天开门,有好 几次由周燕燕和张王氏同站柜台。老头子们重新恢复了喝零酒的习惯,小孩子们也 嚷着要买泥老虎。粉丝公司的工人一天几次跑到大商店去,赵多多已是忍无可忍。 隋抱朴对弟弟的归来大为失望。尽管如此,他还是详细询问了城里的一些情况, 特别是那座商店的生意。见素拼搏一年,立足未稳,却谎称兴旺发达。他掏出了印 制精美的名片给哥哥看,告诉如今已是城乡两座店的经理,此次归来除探家而外, 还要整顿镇上这座店。抱朴看了名片,还给他说:“我想知道的是账目,收入支出, 一笔一笔账。”见素说那都是小账,大账你应该看到:我领回了这么漂亮一个姑娘。 抱朴听到这个就面色赤红,大声地斥责他抛弃了大喜。见素久久不语,只任哥哥说 去。最后他站起来对抱朴说:“没有办法。我不喜欢大喜。” 见素给妹妹含章带回了款式新颖的衣服,特意让周燕燕亲手交给含章。含章把 这些衣服放在膝盖上,摩挲了两下就放到了一边去。她让周燕燕出去一下,跟哥哥 有要紧话说。周燕燕一走,含章就紧紧盯着见素,那张毫无血色的、近乎透明的脸 被愤怒扭曲了。见素有些害怕地躲闪着她。她只这样久久盯着他,最后说了一句: “大喜下一辈子也饶不了你!” 就在含章指摘见素的第二天,又一个惊人的消息在镇上传开:大喜陷入了绝望, 吞服了毒药。消息传出,满镇皆惊。隋见素不敢出门,恳求哥哥抱朴去看看大喜。 大喜家一片哭声,郭运正忙得浑身淌汗。大喜母亲一见到抱朴就拍打着膝盖, 骂起了该遭雷打的老隋家人。抱朴觉得无地自容,嘴角颤抖着,没说一句话。郭运 指挥着几个帮手,让他们扶住大喜,他亲手往里灌药。大喜吐出来,郭运又灌进去。 抱朴也过去扶住了大喜。突然大喜大吐起来,郭运的多半个衣襟都被吐满了东西。 老人连连说道:“得救了,得救了。”周围的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大喜的母亲跪到 炕上喊着:“我的孩儿呀,你可不能死!你该看看雷怎么打老隋家的人……”抱朴 低头看着大喜,大喜的脸蜡黄蜡黄,好像消瘦了许多。她的眼睛轻轻活动着,看见 了抱朴,突然喊一句:“见素!”抱朴流下了眼泪。大喜的母亲哭着说:“贱人哪, 什么时候了,还是记得那个遭雷打的。”大喜从被子里伸出抖抖的两手,抚摸着抱 朴的两只大手,还是叫着:“见素……”抱朴的泪水一滴滴流在炕席子上。他咬了 咬嘴唇,说:“见素比不上你一根头发丝……” 抱朴在大喜家里守了一夜。他是坐在院里的。他觉得自己不配呆在人家屋里。 他也没有向人家说一句赔罪的话。他觉得老隋家人犯的罪是太大了。他为整个老隋 家感到了羞辱。离开大喜家的时候,大喜已经睡着了。她脱离了危险。抱朴出去买 了各种各样的点心送到大喜的炕头上,大喜母亲见了,不吱一声,过去把点心取了, 抛在了猪栏里。 从大喜家回来,抱朴看到见素正在屋里等他。抱朴问:“她哪去了?”见素说 :“我把她支到张王氏那里去了,我知道你快回来了。”抱朴点上烟,大口地吸了 两下,又踩灭。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脚,没有吱声。见素说:“抱朴,你骂我吧,早 些骂完吧,我等着,等了你半天。”抱朴抬起头来:“你已经不配我骂了。你让我 害怕,让我害羞。你还算老隋家的人吗?你还敢对人说你是老隋家的人吗?你不敢 去大喜家,你怕人家撕碎了你……你没看见大喜怎么在炕上扭动……”抱朴说到这 儿突然用力地捶打着膝盖,大声说:“早几年有人逼得老隋家的女人服毒,今天又 轮到老隋家逼了别的女人服毒!见素啊见素啊!你想到这个了吧……”见素一屁股 坐在了地上,嘴角抖着,说不出一句话来。泪水终于从他眼中流出来。他用衣袖擦 去,还是流出来。后来他站起来,握着哥哥的胳膊说:“我真不想回洼狸镇,可我 忍不住,还是回来了。我是老隋家的人,我的根扎在镇子上……我明白我做了什么 事,我不后悔。我心里难过得要命,如果大喜死了,我手上就沾了血,洗也洗不净。 我都明白。可是我不能不要周燕燕,我真心喜欢她。我没有胆子再呆在镇上,我要 回去。过了这一段我会经常回来,因为我是老隋家人哪!哥哥,我们都是这一族的 人,谁想脱也脱不掉!……” 隋见素不久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洼狸镇。 大喜很快就康复了,重新回到了粉丝房去。与过去不同的,是那双变得沉郁和 深邃了的眼睛、那消瘦下去的身体。她再也不怎么说话,身体再也没有胖起来,看 上去差不多像闹闹一样苗条。见素走了,有一个车子从县城开来,开到洼狸大商店 门口,卸下了一些东西。人们这才知道是见素上次带回来的,因为镇上出了大喜的 事没来得及运回。自此大商店不断摆出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牛仔裤一行一行悬在绳子上,颜色鲜艳的腈纶织品一叠叠装满了货架。还有什 么口红、脱毛霜、祛斑露、增白露、假眼睫毛、卷头发的药水,五花八门,目不暇 接。喝零酒的老人用拐杖挑下一条牛仔裤端量着,咕哝说:“这也是人穿的吗?” 张王氏现身说法,涂了口红。又取一点脱毛霜脱去了手背上的一点汗毛。粉丝房里 的男男女女不可阻挡地拥到店里,赵多多的“踢球式”管理法已经毁坏无遗。他们 开始的时候只看不买,后来就跃跃欲试。闹闹毫不犹豫地买了条牛仔裤,并让张王 氏给她挡着人眼当场换上。闹闹穿着它走出店来,所有人就跟在后面看着,一路上 目不转睛。小伙子们以研究新式服装为名,从容不迫地欣赏着闹闹漂亮的臀部及两 条长腿。大喜也去过几次大商店,但没买任何东西。她一看到牛仔裤就想到了那个 夺走见素的女人,目光里充满了厌恶和仇视。 仅仅是一个星期的时间,洼狸镇的大街上就出现了很多穿牛仔裤的姑娘。镇上 人面带惊讶,不知是祸是福。姑娘们骄傲地走着,的确让人喜爱。全体洼狸镇的男 人都在经受着一种道德上的考验。年轻的男子被闹闹她们绷紧的窄裤撩拨着,夜不 成寐,一个个面色发乌。但一星期过去了,终于没有出现过什么暴力事件。 第二星期就习惯多了,男女可以像往日一样融融相处,小伙子谈笑风生。到后 来大商店又运进一批长些的牛仔裤,小伙子们也穿上了,于是姑娘们内心经历了像 小伙子们当初同样严峻的考验。史迪新老怪背一个粪筐在街上走着,见到穿牛仔裤 的青年就咬牙切齿。最后青年人就有意回避着那个矮小的身影。 不久,见素和周燕燕又回到了镇子上。这一回远不像上一次那样让人惊讶了。 他们是坐一个小型货车来的,住在老隋家大院那幢厢房里,日夜听着音乐。有一天 看泊的二槐掮着枪去敲门,时间正好是午夜。见素正和周燕燕睡着,昕到声音愤怒 地穿衣开门。 二槐问:“你们有结婚证明吗?”见素咽口唾液,说:“有,进来看吧。” 二槐迈进一步,被见素一个耳光打倒,接上又狠狠地用脚去踢。二槐爬起来拼 命,见素正没地方出气,就结结实实揍了他一顿。二槐说一声“你等着”,就走开 了。后来见素什么也没有等到。原因是二槐建议栾春记去捆了他们,栾春记呵斥道 :“你是自找苦头!你不知道周县长是谁吗?”……见素出门时总是挽着周燕燕的 手,这让镇上青年惊羡不已。有人议论说周燕燕或许已经超过了闹闹的漂亮,也有 人表示异议;但女公务员脸上落下了疤瘌,议论中一致认为她大不如从前,也许还 要排在大喜之后。周燕燕有一半时间与张王氏同站柜台,布置货架,重整店容。见 素找人将店面漆成了彩色,画了图画,在门侧安装了音箱。后来又在柜台一角设了 咖啡杯子,但镇上人没有饮咖啡的习惯,只好又改为饮茶。嗡咚翁咚的乐声里,顾 客倍增,老头子们抱怨说来喝零酒找不到下脚的地方。 张王氏一个人忙得焦头烂额,也就顺势封了酒坛。正在这时,粉丝公司里辞退 了女公务员。原来赵多多一直犹豫不决,周燕燕的出现使个有疤的公务员愈显得丑 陋,促使赵多多最后下了决心。女公务员在街头嘤嘤泣哭,见素就招她到店里当了 张王氏的副手。 女公务员感激不尽,也就没完没了地骂起赵多多来。 洼狸大商店一片兴旺,粉丝公司却接连倒霉。先是几十万斤出口粉丝被外贸部 门查封,接着又是粉丝厂扩建一半钱就花完,重新贷款又遭拒绝。几十万斤粉丝只 能降价内销,这一下损失巨大。 最让人焦虑的是停建的粉丝厂,贷不来款,集不起资,原来的投资户又坐卧不 安,多次索要款子。女公务员幸灾乐祸地对来店的人讲:“好汉经不起女人咒。赵 多多是被我咒的,我天天咒他。看吧,他还得倒霉。”人们都说女公务员的话灵验, 因为传说洼狸镇不久要派进一个调查小组,上一回那个小组的负责人已被处分。过 了十几天,调查小组真的来了,镇委书记鲁金殿也参加小组工作。 隋见素这时候神色突然不安起来,一天几次到外面去。他变得不爱说话,有时 眉头紧缩地盯着远处。有一天晚上女公务员走了,周燕燕也出了门,见素一个人蹲 在了柜台上——他本来早就改掉了这个不好的习惯。不一会儿张王氏进来了,一进 门就把门合上了。见素警惕地看了她一眼。她如铁的脖颈长长地挺着,往里扣着的 下巴一点一点。她“哼哼”地笑着,看着见素。见素不安地咳了一声。 “你啊!哼哼——”张王氏的下巴点着,“还能瞒了我?你这个毛头孩子!” 她用手拍了一下他的屁股。 见素从柜台上下来,看着她。张王氏揉了揉松松的颌下,说:“你可不是个安 分孩子。你长了双鹰眼,这几天听见些风声,一双眼又盯到粉丝大厂上了。对不对?” 见素抽起一支烟,把烟吐到了她的脸上,说:“是又怎么样?”张王氏用手赶着烟, 嘴巴对在见素耳朵上说:“四爷爷看重你啊,常对我夸起你……” 见素的心跳起来。他不知这里面的名堂。张王氏说下去:“四爷爷常说,赵多 多老糊涂了,粉丝公司真要兴旺,还是得见素经管。 四爷爷常跟我这么说。“张王氏说着,紧盯着见素的脸色。见素这会儿完全明 白了:赵多多快不行了,四爷爷想找个替身,让见素拣起烂摊子。见素在心里冷笑, 嘴上却说:”真感谢他老人家了,这么看得起我。“张王氏哈哈笑着:”就是啊。 你是个聪明孩子。谁想在洼狸镇成个气候,四爷爷看不上眼他就成不了。可不能忘 了四爷爷,老人家看重谁了?“见素连连点头,心头却对张王氏生出从未有过的厌 恶。他笑着,用手对她比划了一下,她兴奋得浑身抖动。 周燕燕是请了假回来的,不久就和见素回城了。见素再一次回到镇上时,带回 了激光打耳眼的小机器。有了牛仔裤的经验,镇上的姑娘们都很痛快地享用了这个 机器。粉丝房里的姑娘几乎全打上了耳眼,只有闹闹和大喜例外。大喜常常一个人 遥望着洼狸大商店,想象着里面的一个人。她知道打耳眼时少不了要被见素捏弄耳 垂,她怕到了那一刻她会受不了,于是克制着自己,回避着那束激光。闹闹恨不能 第一个戴上耳环。但她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听到隋抱朴跟叔父议论见素,知道了抱朴 极其反感那个耳眼机。 闹闹一下子就失去了戴耳环的兴趣。在粉丝房里,她伸出雪白的臂膀跟大家一 块儿和着淀粉糊糊,不停地唉声叹气。人们觉得闹闹不戴耳环是不能容忍的,女伴 们于是伸手去捏她的耳垂。闹闹烦躁地摆脱开她们,大口地喘气。有时她一个人走 出来,到晒粉场上转着,拣一根凉粉杆儿玩着,顺路到老磨屋里去一趟。她只到那 一个磨屋去。她看着隋抱朴宽阔的后背,就恶作剧地伸出白色的凉粉杆儿,做出狠 狠击打状。抱朴猛地回头,她就迅速地将杆儿收到身后。她在老磨旁边跳跃着,不 时来一个迪斯科动作。抱朴吸着烟斗。闹闹说:“她们都打上耳眼了。”抱朴说: “嗯。”她又说:“好好的耳垂打个洞,我不习惯。”抱朴说:“对。”闹闹热切 的目光看着他,半晌才说一句:“你们男人真能抽烟。你真能抽烟。”抱朴再不做 声。闹闹又玩了一会儿,恨恨地瞥他一眼,出了老磨屋的门。 她一个人在绿色的河滩上走着,有时奔跑起来,有时就在柳棵间仰卧着。她仰 躺着去折柳条,折成了一段一段。她真想洗一个澡。可她跑到水边试了一下,水太 凉了。她洗了洗脸。 闹闹一生都会恨着这个秋天。 那是一个很不错的秋天的下午。河滩上暖洋洋的,白色的沙子微微地反射着阳 光。闹闹在粉丝房的水蒸气中闷坏了,一个人跑出来,跑到了河滩上。她奔跑着, 在开阔的沙土上不时地跃动一下。很像一匹健壮的小马。蓝色的牛仔裤使她更苗条、 更迷人。她的米色上衣束在了腰带里,上身显得饱满短小。从腰部往下,是结实健 壮的、笔直的、颀长的两条长腿。她的腰柔软得很,当她弯腰收拾地上的石子什么 的,一点也不费力。她捡了那么多美丽的石子,放在手心里。后来这些圆圆的、像 鸟蛋一样的石子又被她抛进了河里。她似乎要从这茫茫的河滩上寻找什么,可她明 白什么也找不到。秋天了,一晃就是秋天了。接下去是冬天,严寒里河冰闪亮。闹 闹举目四望,看到的都是远远近近的柳棵。她不明白它们为什么都长不成高大的柳 树,在风中这么温柔地扭动着。 正在她这样想着时,看泊的二槐掮着枪从柳棵间走出来,嘴里嚼着什么。闹闹 觉得他的样子十分可笑。她想骂他一句。但她忍住了,只想回粉丝房去。可二槐将 肩上的枪倒换了一下,招手让她站住。她站住了。二槐走过来,嘻嘻笑着。闹闹两 手插在裤子口袋里,端量着他说:“你他妈的真难看。”二槐说:“一样。”闹闹 不明白,有些火,大声问:“什么一样?”二槐把枪放在地上坐了,说:“一样。” 闹闹笑着骂起他来。 有一条花花绿绿的蛇从不远处跑过来。 二槐追上了蛇,捏住了尾巴抖动着。闹闹吓得尖声大叫。二槐说:“没结婚的 女人都怕这东西。闹闹觉得二槐脸上有一种陌生的、可怕的神气。二槐扔了蛇,上 前一步说:”我什么动物都敢捏。“ 闹闹点点头。她有一回见二槐在手里玩一个老大的癞蛤蟆,它释放出的白色汤 汁沾了他一手。闹闹想到这里就害怕。二槐的眼睛老盯住闹闹的下身,闹闹想抓把 沙子扬眯了他的眼。她正弯下腰去,二槐趁机猛地扑上来,从后面抱住了她。闹闹 用两个拐肘用力地往后捣,可二槐还是紧紧地抱住了她。 “哎呀?你不松手了!” 闹闹回头看了看二槐,惊讶地说了一句。接上闹闹两腿踩紧沙土,使出全身的 力气挣扭,屏着气。二槐抵挡着,两只胳膊像锁链一样缚住她。闹闹骂着,捣着, 可是怎么也挣脱不掉。二槐等待着,等闹闹用尽了力气时,他轻轻一扳就把她放倒 了。闹闹仰脸看着二槐,剧烈地喘息着。汗水在她脸上流动,她的脸像花瓣那么红。 她也等待着,刚刚积蓄了一点力气,就狠狠地用脚去蹬踢。有一脚踢在了二槐嘴上, 他的嘴角立刻流出血来。二槐去擦嘴角的血,闹闹一拧身子坐起来。她像个疯狂的 狮子一样扑到二槐身上,扯他的头发,用牙去咬他。二槐叫着,躲闪着闹闹的手和 牙齿。后来二槐终于寻到一个机会,“嘭”地一拳打在闹闹的脸上。鲜血不知从哪 儿流出来,闹闹倒在了地上。二槐骑在她的身上看着。闹闹一声不吭,停了一会儿, 又一拧身子坐起来。 二槐迎着她的脸打了更有力的一拳。闹闹倒下了。 这天下午剩下的时间里,闹闹一直用来擦着她的变脏了的、曾经是十分漂亮的 牛仔裤,然后到河边上洗手洗脸。这个秋天哪! 这个下午啊!闹闹洗着手,洗着脸,洗一遍,又洗一遍。后来她哭了起来,双 肩抖着,直哭到太阳落山,河水变得一片通红。 她艰难地在河滩上走着。后来她又拣到了自己遗落在沙土上的那个凉粉杆儿。 她拄着杆子,走着,走到了老磨屋跟前。她倚在了磨屋门框上。 隋抱朴听到了喘息声,回身一看愣住了。他问:“你干什么?” 闹闹身子紧贴在那儿,一动不动。抱朴又问了一遍。她突然大声喊叫着:“我 来打你。我要从后面砸碎你的脑壳!我来打死你……”闹闹喊着,泪水哗哗地流下 来,举起了木杆,木杆又掉在了地上。抱朴这会儿看清了她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斑 痕,惶惶地跳起来。他叫着:“闹闹!你到底怎么了?你快告诉我!你怎么了? 谁欺负了你?你来打我,我怎么了?你说呀,你!……“ “我恨死了你。我恨你。谁欺负了我?你……是你、你弟弟欺负了我。对,就 是你弟弟把我打成了这样!我找你们老隋家算账来了,你是老隋家的人……”闹闹 呜呜地哭着,头伏在门框上,痛苦地扭动着。 抱朴像被人当头击了一下,全懵了。他在心里喊了一声:“见素!”接上全身 颤抖起来。 抱朴跑到大商店去找见素,见素不在。他又跑到见素的厢房里,看到见素正吸 着一支长长的雪茄。见素起身拿过一个纸包,剥去报纸,露出了装在塑料袋内的一 套西装。抱朴看也没看递来的衣服。一把抓紧了弟弟的手腕,喝问说:“是你欺负 了闹闹,打得她满脸青紫?”见素呆看着抱补,说一句“什么呀!”甩开了手腕。 抱朴急急地把事情说一遍,见素的脸色立刻变冷了。抱朴又问,见素只是吸那支雪 茄。后来见素狠狠地抛捧了手里的烟,大声说一句:“她喜欢你!她爱你啊!抱朴 ……” 抱朴退开一步,轻轻地坐了。他嘴里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吃惊地小声重复着: “谁伤了她、谁伤了她?” 见素愤愤地说:“就是你伤了她!你伤了她的心。你等着吧,这又是一个‘小 葵’。我对不起大喜,你也有对不起的人。我们兄弟两个今天是一样了。”见素说 完随手合了窗子,转身盯着哥哥的脸,盯了好长时间。突然他说了句:“赵多多快 不行了。粉丝大厂就快要改姓了。” 隋抱朴站起来,双目炯炯地望着见素:“姓什么?” “姓隋。” 隋抱朴摇着头。见素冷笑着:“我知道你又要说我没有这个力气。不,我隋见 素再也不会往后退开一步。你摇头,可你看看洼狸镇吧!你看看今天除了我还会有 谁站出来收拾这个乱摊子?恐怕再也没有了。”隋抱朴听着,慢慢卷了一支烟,吸 了一口。他对弟弟点点头说:“也许到时候我会从老磨屋里走出来。我会说一句:” 抱朴给你们管粉丝大厂来了。大家一块儿牢牢抓住,再也别让哪一个贪心人夺走了 它!‘我会说这么一句。“ 见素的嘴唇抖动着,额上的青筋凸了起来。他咕咕哝哝,眼睛看着一边,不知 在对谁说:“完了,老隋家这回真的完了。老隋家自己朝自己伸出拳头了。兄弟之 间拼抢起来了!”他说着转向窗口喊道:“大喜、小葵,还有闹闹!你们真是瞎了 眼了呀!你们怎么都看上了这家窝囊废呀!……”他喊完就伏在了炕上,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