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大约是总公司成立之前一个月左右,李知常答应赵多多马上开始安装变速轮。 但实际上工作进展却十分缓慢。这除了隋见素阻挠的缘故,还有其他原因。他终于 制作出第一批变速轮来,未及安装又遇上铅筒事件,再后来又是父亲去世。他一个 人呆在消耗了父亲多半生的老屋里,整理着遗物,嗅着父亲留下的气息。这期间洼 狸镇发生了一系列惊天动地的大事。李技术员忘却了关于星球大战的争辩,仍为那 个铅筒担忧。地质队发现了一条地下河,揭开了芦青河缓缓消失之谜。洼狸大商店 花样翻新,隋见素领回了美丽的姑娘。调查组二次驻到镇上,赵多多绝望中撞车自 焚。接着是粉丝总公司易手隋抱朴。一切好像都出人意料,但又合乎情理。镇上人 从赵多多接手粉丝大厂那天起就提心吊胆,直到如今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些日 子过去了,另一些日子开始了。李知常呆在老屋里,突然想起了隋含章那双美丽的 眼睛,又有些坐卧不安了。就在这个时候,隋抱朴和叔父隋不召、地质队的李技术 员一起来看他了。隋不召见到李知常的第一句话就说:“十几年前,是我用板斧把 你劈出来的。”其他人感到莫名其妙,李知常却羞愧难当。隋抱朴说:“开始安装 变速轮吧!”李技术员说:“这事耽搁得太久了,可见做事业之难。”李知常睁大 了一双眼睛看着大家,最后说:“走吧。” 他领上三个人向家里走去。那里放着他做成的第一批变速轮。 隋抱朴永远地离开了河边的老磨屋,自荐担任了粉丝公司总经理。洼狸镇似乎 再也没有比隋抱朴担当这个职务更恰当的人了。高顶街及多半个镇子的人都聚集在 老庙旧址上开会,有好多人捧着用红纸包起的钱走到台前来,要为这个公司投资, 让公司将停建的粉丝工厂续建下去。抱朴一分钱也没有接。他知道这是他们手里最 后的一点钱了。他接过一个老人的红纸包看了看,见全是小票子攒起来的,约有二 十多元。他把钱塞回到老人手里,眼睛模糊起来。他对老人说,留着这些钱到店里 喝零酒吧,粉丝工厂要坚持生产,挣了钱再继续扩建。这个会似乎开得郁郁不快, 但抱朴心里却充满了力量。他走回粉丝房里,觉得要做的事情太多了。 他看着闹闹和大喜扎在头顶的头发,首先就想到废除那个“踢球式”管理法。 她们当即解开了头发,于是立刻变得更加妩媚。抱朴与闹闹对视了一下,一颗心急 急地跳起来了。他们对视着,两对目光同样热烈……他离开她们,走向沉淀池,走 向晒粉场,最后又走向那散发着膻气的“总经理办公室”。赵多多在一个阔大的屋 子里放了几张大沙发、一个写字台、一部电话机、一个痒痒挠,还垒了一个大土炕、 一个中等锅灶。抱朴费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才拆除了大土炕和锅灶。天黑下来,电灯 亮了。当抱朴满脸尘土蹲在办公室里歇息时,隋不召提着一瓶酒进来了。叔父对抱 朴拆除锅灶一事大为不满。老人嘴对在瓶口上喝了一口酒,抹抹嘴巴告诉说史迪新 老怪病倒了。他说:“这个老怪和我做了一辈子的对头,倔了一辈子。他一辈子没 亲近过女人,是个孤老头子。”抱朴记起好多天没有见到老怪了,不知道他是病倒 了。抱朴问谁照顾老人、看没看过医生,隋不召说老怪河西有个亲戚在这儿照顾。 提到请医生,隋不召说:“镇医院来个女医生给他打针,他把人家的针管给砸了。 后来郭运为他扎干针,他倒老老实实。唉,倔不了几天了……我心里挺难受。 李其生死了,老怪又不行了。我们都是一茬上的人,这一茬人快离开洼狸镇了。下 一茬的人,“他说着扳起手指,”老隋家的大虎死了;老李家的兆路死了……他们 都是活蹦乱跳的小伙子,胡子都没有长硬。“他说到这里突然停住,抱朴知道老人 家想到了侄子见素。抱朴心里也十分难受,咬了咬牙关,从地上站起来。 他们一前一后往回走去,一对微驼的脊背消逝在夜色里。他们身后,正从灯火 通明的粉丝房传出一阵阵号子声——“嘿呀!嘿呀!”是拍打铁瓢的人喊出的: “咿唁呀!咿唁呀!”是那群在大盆边搅弄浆糊的年轻人发出的。夜班开始了。 自从见素搬到郭运家以后,含章天天去看他,陪二哥坐一会儿。她用编草辫积 下的钱为见素买了罐头、水果和糕点。见索每吃一样东西都要经郭运允许,郭运看 了含章的东西,只同意见素吃新鲜的水果。老人说罐头和糕点“已不新鲜”。含章 每次都同时带一份给郭运。她只好把剩下来的东西放到大哥屋里。大哥再送还她。 她就去送给叔父。叔父收下来说:“小章章越来越知礼。这些都是下酒的好东西。” 含章从晒粉场上回来就编着草辫。有一次她发觉草辫愈来愈细,开始找不出原因, 慢慢才明白是煞得太紧。她剪掉了这些不合格的辫子。那把剪刀的尖刃被一块磨石 打磨得雪亮,她每天还要打磨几下。她已经好久没有见到四爷爷了。她打磨着剪刀。 有时她的手抖动起来,剪刀就掉在了炕上。剪刀有一次碰在她的腿上,锋锐的尖刃 毫不费力地弄破了近乎透明的皮肤。 鲜红的血顺着腿弯往下流,她惊讶地看着。当血在席子上汪成伍分硬币那么大 时,她用一条手帕把腿扎上了。她想:如果不扎上它,它会流下去,一直流下去吗? 她绾起裤脚、袖子,看着雪白的皮肤、皮下清晰的淡蓝色血管。夜间,当她朦朦陇 咙进入梦乡时,常常看到一个巨大的红光闪亮的躯体立在一边,这个躯体冒着热气, 肉在微微颤抖。她睡梦中去抓剪刀,怎么也抓不到手里。她总是给急醒了,坐在那 儿,心怦怦乱跳。她又记起那天四爷爷说过的话:他已经知道了那个结果。她记起 当时听到这句话时,手掌抖得连筷子也握不住。从梦中醒来,她就悄悄地出了屋子, 在院子里走着。露水从眉豆架上滴下来,打在地垄的干叶上。她还听到了呜隆呜隆 的老磨的声音,想到大哥再也不看老磨了,他已经是总经理了;她还知道老磨屋的 机器就是李知常安装的。她怕想这个头发蓬乱的男子,可又没有一天不想到他。她 知道这是为什么,也知道自己永远也不可能属于他,她只属于魔鬼。她站在院里, 有时可以看到大哥伏案工作的身影。抱朴做了总经理之后,这个窗户亮的时间更长 了。在这样的一个夜晚里,他们兄妹两个曾有过一次愉快的谈话。 那天晚上抱朴正读着那本《共产党宣言》。他刚刚翻到上次做过记号的地方, 含章就敲门进来了。她搬一把椅子靠在哥哥身边,把头倚在了他身上。她看看大算 盘,又看看桌上的书,问:“哥哥,你老要算账吗?”抱朴把手搭在她的肩上,像 对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谈话似的,语气柔和极了:“是呀,一笔一笔账交织在一块儿, 就像你的小草辫子一样,编得老长老长。不算不行,我对每一笔账都心里有底,才 能管理好这个公司。你说对吧?”含章看着哥哥笑了。 抱朴多少天来第一次看到她笑,发现她笑的时候是那样美丽。他用宽大的手掌 为她梳理着头发,她紧紧地倚在他身上。停了会儿她又问:“你老读这本书有意思 吗?”抱朴说:“我也读别的书,不过我花了不少功夫钻研这本书。它当然有意思。 它是一本过生活的书,够我们读一辈子——就是说一辈子也不能丢开这本书。”含 章翻着书页,认真地看着上面划的红道道。她后来轻轻地念出了声音:“‘资产阶 级使乡村屈服于城市的统治。它创立了巨大的城市,使城市人口比农村人口大大增 加起来,因而使很大一部分居民脱离了乡村生活的愚昧状态。正像它使乡村从属于 城市一样,它使未开化和半开化的国家从属于文明的国家,使农民的民族从属于资 产阶级的民族,使东方从属于西方。”’含章抬起头来,问:“什么意思呢?”抱 朴笑笑:“我不说。我怕把错的当成对的传递给你。这本书奇怪的地方,就是每个 读它的人必须用自己的心去体验它。 就是这样。“含章皱了一下眉头,但很快又舒展开了。她继续翻着。 后来她读到一个地方,伸出食指点划着,让抱朴看——“法国和英国的贵族, 按照他们的历史地位所负的使命,就是写一些抨击现代资产阶级社会的作品……” “他们用来泄愤的手段是:唱唱诅咒他们的新统治者的歌,并向他叽叽咕咕地说一 些或多或少凶险的预言。” 含章用指甲划着“凶险的预言”几个字,好像在琢磨着什么。 抱朴似乎并没有过多地注意含章此刻的表情,而是一动不动地看着接下去的一 段文字。他看了一会,又把书取到了手里。他看的还是那段文字。 这样就产生了封建的社会主义,其中半是挽歌,半是谤文;半是过去的回音, 半是未来的恫吓;它有时也能用辛辣、俏皮而尖刻的评论刺中资产阶级的心,但是 它由于完全不能理解现代历史的进程而总是令人感到可笑。 抱朴放下了书,仰起脸来,好长时间没有活动一下。他站起来,走了几步,从 衣兜里掏出卷烟,又放回去。他重新坐下来,面对着含章,看着她的眼睛。含章叫 了一声:“哥哥,”握住了他粗大的手掌。抱朴说:“妹妹,你现在读不懂这些。 可是你看到了这本书给我的快乐,你一定看到了。”含章点点头:“嗯。”抱朴望 着漆黑的窗子说:“含章!镇上人把粉丝工业交给老隋家了,你知道吗?我又高兴 又害怕,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做、要做的事情又这么多。 洼狸镇人实在经不起苦难了,可苦难老是跟在他们身后。他们把一点指望放在 粉丝公司上,赵多多却恨不能把公司吞进肚子里。 我天天算账,怕的是做错了事情。我今天才知道父亲不停地算账、还账,那是 在批判他自己。老隋家的人一辈一辈都苦苦摸索过。 我和见素都狠狠地批判过自己,可这里面对了多少?错了多少? 这其中就没有误解吗?难就难在还不知道,还不知道。谁如果这时候站出来干 干脆脆地给我们分个清楚,我倒要怀疑他是不是个糊涂的小孩儿、或者是个骗子。 有时我想,我只要正直、真诚,就用不着怕什么。我会和镇上人一起摸索下去。 “抱朴说到这儿两眼闪出光芒来,扯着妹妹的手站起来说:”要紧的是和镇上人一 起。含章,老隋家人多少年来错就错在没和镇上人在一起。我们无声无响地住在厢 房里——我现在都有些嫉恨、讨厌这些厢房了!老隋家人怎么偏偏都住厢房?你、 我、见素,还有叔父,都住厢房!为什么?因为早些时候正屋被烧掉了。多老实啊, 从那会儿起就永远住厢房了,就不会动手盖一幢,我们四个人四双手啊,妹妹!… …“ 含章望着哥哥,两眼闪亮,长时间不说一句话。后来,她紧紧地握住了哥哥的 一双大手。 史迪新老怪终于明白自己不行了。但在即将告别洼狸镇之前,他做了一件震惊 全镇的事情。这件事必将像地下河的发现那样,记入镇史。镇上人几乎都知道他们 居住在一座没有“权力”的镇子上。那个印把子早在十几年前混乱的夜晚里,落在 一个神秘的黑影手中。而今,就由史迪新交出了那个遗失了十几年的印章。 这个印章是那样古旧、粗拙,脏里脏气。可它解开了一个隐藏了十几年的谜底。 史迪新为什么要取走它?是怕各派争夺它流血吗?是出于l 司样的贪婪吗?是 珍惜全镇的权力吗?到底是什么鼓舞他冒着生命危险去获取它?又为什么混乱过去 了他仍不交还?这些都永远没法知道了。 史迪新昏昏地躺在床上,挨着他生命的最后时光。大街上的人议论纷纷。老人 们互相看着说:“老怪不行了!”“还好,他没把镇上大权带走!”“从今个起, 咱镇上又有权了!……”隋不召对这一件事格外重视,他找到镇委领导要来那个印 章看了良久,然后陷入沉思。他想到的是那个铅筒。他想铅筒神秘地失踪了,必定 也与老怪有关。他狠狠地拍着脑瓜,恨自己当时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点呢?他站起 身,呼喊了一声什么,飞速地向史迪新家跑去。 “老伙计,那个铅筒——你不能把它也带走啊!”隋不召跑进史迪新屋里,对 紧闭双目的老怪喊道。 老怪史迪新微微喘息着,身边站着伺候他的一个中年妇女。 隋不召劝妇女走开,说有个要紧事情要跟炕上的人商量。中年妇女压低着声音, 有点像哀求说:“他听不见了,什么话也不会说。他快去了,你走吧,走吧,让他 最后安静一会儿。”隋不召移动一步,但看了看老怪又站下了,对那个女人说: “不行,还是不行。我们要商量的是关乎全镇的大事。你出去吧,只那么一小会儿, 快些吧。”女人犹豫了一瞬,走了。隋不召马上伏到史迪新脸前,低一声高一声地 叫着:“老伙计,快睁睁眼。你不行了吗?看来你是要先我一步走了。你走吧,我 留在镇上也不会长久,因为咱俩是配对子的。到了那世间,咱俩还是一对子。我只 求你临走留下铅筒。哦哟,你没力气张嘴了?你说不出话?你用手指指不行吗?再 不你就用眼角瞅一瞅,你怎么样我都会明白那个铅筒藏在哪里!老伙计!老伙计!” 史迪新老怪一直紧闭双眼。隋不召住了口,他才微微闪开一条缝,看了看隋不 召。“哼哼!”老怪冷笑了一声,接上又闭了眼。 “哎呀,你还会笑!老伙计,你听见吗?”隋不召急得在炕下活动起来,小腿 交绊着。老怪嘴角撇着,满是藐视的冷笑。这时候中年妇女进来了,见史迪新大口 吐气,一脸的皱纹开始舒展,她两手就在身侧抖起来。史迪新的一双手向前伸着, 又压着炕被,像是要坐起来。女人去扶他,扶不动,隋不召就把他扶起来。史迪新 歪在隋不召的怀里,淡淡地呼吸着,嘴角仍挂着藐视的微笑。后来隋不召听到那个 女人惊呼了一声,低头一看,藐视的微笑已经凝固在老怪的嘴角上了。 史迪新老怪的葬事远远比不上李其生和赵多多。因为史姓在洼狸镇是个杂姓, 本家族的人少。但洼狸镇人乐于助人的秉性又一次表现出来,几乎每个人家都有人 去帮忙做丧事、送烧纸和香。 老怪最后死在了隋不召的怀中,这事很快传遍了大街小巷。送葬那天,很多人 都看到了跑前跑后的隋不召。他将抱朴和含章都叫了来,还对他们说:“给倔大叔 老怪磕个头!”人们咂着嘴,都说隋不召不是记仇的那种人。由于老怪的墓穴挖得 离李其生的坟头较近,老李家的人坚决阻止。他们说老怪是一个罕见的倔人,万万 做不得李其生的邻居。争吵了半天,最后还是另选了一个地方。埋葬了老怪的当天, 隋不召一个人伏在隋迎之的坟上大哭了一场,直到天黑透了才摇摇晃晃地走回来。 当夜他跑到了张王氏的店里喝得大醉,然后在街道上东倒西歪地走着。他的两个小 腿不时就交到一起,倒下来,一边爬着一边大骂。他骂镇上人全是些忘恩负义的东 西,忘了祖宗,忘了老船,忘了郑和大叔。骂着骂着就喊起了行船号子,那尖尖的 声音让人怀疑会是这么大年纪的一个人发出来的。很多人被惊动了,走出门来看着。 人们无数次见他醉酒,听他喊行船号子,但没有一次听过这么响亮、这么动人心魄 的号子声。小孩子们对大人说:“隋爷爷唱得真好听。”大人告诉:“那是喊号子, 不是唱。”隋不召满嘴白沫,用手一指街道两旁的人,大喝一声:“你们为什么不 去闯老洋?为什么不去?” 人们惊愕地互相看着。隋不召接上破口大骂:“真他妈的窝囊废。一个个身强 力壮,就这么踞在街道上,给祖宗丢人!还不快上船,芦青河涨水了,风好流好, 郑和大叔早开着船走了……啊嘿睐哉——嗬嗬!”他骂着,喊着,不停地摔跤子。 后来抱朴闻讯赶来扶住了他,他喷着酒气问侄子:“咱也上船吗?”抱朴庄严地点 点头:“上船。”四周的人大笑起来。 抱朴扶着叔父,在大家的注视下,一步一步走回去。抱朴将老人抱到炕上,又 给他倒了水。抱朴知道这一回老人醉得最厉害,知道那个张王氏从来都是劝酒的好 手。他让叔父躺下休息,谁知隋不召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襟,说让他在这儿陪陪,说 说话。抱朴只好坐下。隋不召眼睛眯着,仰着脸说:“你是老隋家的老大,你知道 吗?”抱朴点点头。老人说下去:“知道就好。你该领上弟妹上郑和大叔的船。你 听见了没有?”抱朴又点点头。隋不召兴奋地坐起来:“上船去吧,到老洋里闯闯, 那才叫一辈子!我把这本航海的经书交给你了,它是我的性命。”他说着下了炕, 从壁内取了那个铁盒,用竹爿端出书来,小心翼翼地翻着。“一本好书啊!”他叹 息着,突然小灰眼珠又闪闪发亮了,手指抖动着念出声来:“‘……累次较正针路, 牵星图样,海屿水势山形图画一本山为微薄。务要取选能谙针深浅更筹,能观牵星 山屿,探打水色浅深之人在船。深要宜用心,反复仔细推详,莫作泛常,必不误也。” ’隋不召抬起头来,盯着抱朴说:“你听见了没有!在老洋里航船可不是简单事情, ‘反复仔细推详,莫作泛常’啊!”他把航海经书装进铁盒里放好,又躺在了炕上。 他眯上眼睛说:“抱朴啊,我们这茬人都死得差不多了。我琢磨,这不是洼狸镇变 老了,是变年轻了。我老想嘱咐你两样事情,又怕你当成醉话。”抱朴问:“哪两 样?”老人点点头:“一是这本经书。我不在了它就归你,你要用性命担保不受糟 践。”抱扑回答:“做得到。”老人又说:“铅筒没有找到,里面有颗不祥的种子。 今后无论谁家生孩子,你都要去看看有无毛病,要找到铅筒。”抱朴回答:“做得 到。”隋不召舒了一口气,又说道:“还该常去看看那截古莱子国的城墙。这该让 镇上人明白,洼狸镇当年是个国都!还有那个老船,如今是安放在省城了。可是镇 上人该明白它是镇子上的,镇上人应该供奉它,找不到实物,就在心里供奉!”抱 朴“嗯嗯”地应答着,不知怎么两眼一阵潮湿。 他小声重复着叔父的话:“老船,在心里供奉……” 大喜和闹闹常常一起去探视见素。见素在郭运的小院里住下来,平常只在院子 里散步、晒太阳,喝草药汁,跟郭运学会了气功,绝对不吃一点不新鲜的食品。大 喜送给见素一根甘蔗,被郭运一把夺了下来。老人严厉地说:“从南方辗转运来, 想必已不新鲜。” 在厢房里,大喜无休止地亲吻见素。大喜并不回避闹闹。她吻着见素的额头、 眼睛,又去吻他没有血色的脖颈。大喜常常流出热泪来,用厚厚的手背去擦眼睛。 她悲伤地叫着:“老天爷怎么就让你得了这个病,该死的老天爷!你不该去城里, 我知道你是被城里害成了这个病。见素,你快些好了吧……”见索一声也不吭,只 是看着大喜。闹闹坐在一边,随手去翻床头上的一本白话《天问》。她知道这是见 素治病期间唯一被允许看的一本书。闹闹近来也消瘦多了,脸色有些发黄。她坐在 那儿,显得那么单薄。有一次她对见素说:“我等着他。”见素点点头,回答她说 :“等下去吧。” 变速轮的设计制造工作进入了最紧张的时刻。李知常和那个“胡言乱语”、隋 不召以及镇上铁器作坊来帮忙的人夜以继日地工作。很多人得知消息都去看望他们, 明白他们所进行的正是洼狸镇粉丝工业几十年来最重大的一次革新。他们将李知常 的家改成了车间,干得热气腾腾。这里是给人工作欲、给人灵性的绝好地方。大家 一边工作一边交谈,李知常和李技术员谈的最多。隋不召常讲的就是海上的故事, 他在老洋里的奇怪见闻常常让人目瞪口呆。但“胡言乱语”讲起宇宙问的事情、讲 起“星球大战”,隋不召总是听得津津有味。他说:“听听年轻人的话也不错。” 隋抱朴每天都抽出时问到李知常家里去,每一个轮子、每一根轴杠都要亲手摸一摸。 随着工作接近尾声,他的心情一天比一天激动。 “胡言乱语”有一次将一些轮子摆在地上,用以说明银河系的情况。“地球、 土星、金星、月亮……”他指点着轮子说。李知常对他划出的飞船运行路线十分着 迷,但对李技术员讲的“太空行走” 却永远不能理解。“飞碟”的情况使所有人都兴趣盎然,隋不召证实说十几年 前的一个夜晚,“飞碟”的确来过洼狸镇,并且十个排成一行,在芦青河湾盘旋三 周而去。李知常最关心的还是“星球大战”,对“飞碟”的“盘旋三周”连声惊叹 之后,又缠着李技术员谈美苏的航天技术了。李知常最感到挠头的就是那些术语多 得记不下,而“胡言乱语”偏偏又能倒背如流。他想这个李技术员肯定长了一个古 怪的脑瓜,他那个叔父也有那样一个脑瓜。什么“红外探测”、“强激光”、“弹 载长波红外探测器”、“自适应光学技术”……鬼才搞得清楚。奇怪的是越搞不清 楚越想听,简直有了瘾。他问:“那个厉害家伙叫什么睐?我又忘了!”李技术员 一边忙着手里的活一边说下去:“弹载长波红外探测器。它能在大气层外捕获、初 步识别和跟踪弹道导弹弹头。还有那个‘自适应光学技术’,它能使探测空中和空 间目标时基本不受大气影响。在数据处理技术方面,美国人的处理率可达每秒十亿 次……”李知常感叹道:“了得!” 李技术员点点头:“没有这些本事垫底儿,美国人就不敢打谱搞那个‘星球大 战’。我叔父分析说,那个计划中属于战略理论的只有一丁点儿,百分之九十都是 尖端技术问题。就是说技术才是最关键的。美国人的胃口可不小,他们的航天局举 行了一个太空活动讨论会,会上说他们到了八十年代末,除了冥王星外,要向所有 行星送上宇宙飞船。还要建立一个长期有人管理的月球基地。” 李知常寻思了一会儿,问:“冥王星怎么了?”李技术员告诉他:冥王星离地 球太远太远。李知常又问:“月球上的好东西多吗?”李技术员点点头:“那上面 有贵重金属。主要是利用这个基地开拓其他行星。有些尖端技术产品非在太空制造 不可,利用失重条件,活儿干得又快又漂亮。怪不得美国总统说:”我们在太空可 以三十天内制造出地球上要用三十年才能制造出来的救命药品……“‘屋里的所有 人听到这里都感兴趣地抬起头来。大家看了李技术员一会儿,又低头去做活了。李 知常接下去又问苏联的情况,没等对方回答,就转脸对隋不召说了一句:”导弹就 是’捣蛋‘!“隋不召哼了一声。李技术员说:”苏联在好多地方要追赶美国,可 也有不少地方比美国厉害。拿航天领域来说吧,报上做过这样的对比:在航天计划 方面的耗资,苏联是美国的一倍多;每年的航天发射有效负荷,苏联是美国的十倍 ;去年,苏联发射的航天器,比世界其他所有国家发射的总和多三倍;比美国多四 倍;苏联宇航员在空间飞行的时数比美国多两倍;苏联宇航员在空间失重条件下连 续度过天数的记录是二百三十七天,而美国的记录只有八十四天……明白了吧? “大家互相望了望,没有说话。李技术员沉默了一会儿,压低了嗓子说:”我上次 探家读过叔父的一篇论文,上面有一段话我记得特别清楚:空间争夺和军备竞赛的 结果,必将推出一代与新科技革命相适应的崭新的武器群。决定未来战争胜负的物 质因素,很可能将主要是科学技术水平和对空间与时间的支配能力,而不再是一国 所拥有的人口、土地、地理等等要素了! 这段话我永远也忘不了。“ 屋里的人一声不吭。抱朴站起来,郑重地提议说:“你把那段话再重复一遍。” 李技术员又重复了一遍。 经过一个多星期的紧张工作,粉丝房里的全部变速轮安装完毕。 一台巨大的柴油机已经坐落在一个专门的机房里,它将为整个的粉丝生产提供 动力。变速轮大小不一,由无数根轴杠穿起,有的悬在屋梁上,有的藏在地底下。 所有的轮子都由宽宽的平板机带连接起来。试机这一天吸引了无数的人,大家都被 这种复杂的变速装置弄得晕头转向。李知常、李技术员、隋不召和从铁器作坊里来 的几个人,都满身油腻,神色庄严。所有的工人都停止了生产,静静地垂手等待隆 隆的机器声。 最后一遍的检查完毕,李知常高喊了一声:“开始!” 雷鸣似的机器声发出来。地皮颠簸着,所有轮子一齐转动,有的快。有的慢。 接着是浆液流动,搅拌面糊的器械噗噗响着。人仇的眼睛顾不过来,有谁喊道: “快看‘打瓢机’!t'大家一齐去寻找那个高高吊起的漏制粉丝的铁瓢,这才发现 拍瓢的黑汉没有了,而是一个器械从容不迫地活动着,永远代替了黑汉的巴掌。大 家一齐笑了起来。正笑着,突然从什么地方发出了一声嚎叫。 人们转过脸时,只见李知常“啊啊”地甩着一只带血的胳膊,另一只手发疯地 去扯什么——个人被绞到了皮带轮上!大家呼喊着,都认出那是隋不召!“妈呀!” 大家一齐惊恐地大叫,往前跑着。 只有李技术员一个人向相反的方向跑去,飞快地推倒了挡路的人,跑到机房里 关了机器。 但巨大的惯性使轮子仍在转动。人们捂住了眼睛。隋不召瘦小的身躯随轮子转 着,衣服撕得粉碎,鲜血甩到了远处。一瞬间这身体球到了一块儿,被皮带拉到了 高高的天轮上。 当血肉模糊的身体上升到最高处时,所有天轮一齐停止了转动,接上“啪哒” 一声,一团血肉落到了地上。 不知有多少人哭叫着跑走了,站在远远的地方哼哼地哀叫。 没跑的人面色如土,僵僵地看着。隋抱朴跪在了血肉面前。李知常试着去抱不 辨人形的老人,刚伸出手来就昏倒在了血泊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