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准父亲的剪刀(1) “后来呢,福伯的女儿就再也没到海城来?”安晓惠问。 京舒沉默了一下,这才道:“是的,她再也没有机会来海城了。” 福伯扛着女儿,站在马路中央,拦下了一辆夜行的卡车。福婶上前,对司机说 :“我们的女儿病了,我们要带她回家,求求你捎我们一段路吧。” 卡车行在旷野中,福伯一家人坐在后面的车厢里。那晚天上的月亮过半,却晶 莹得像璀璨的水晶,那些漫天散布的星星,静静地将幽冷的光芒落到他们身上。福 伯与福婶对视,发现对方的眼中都含着光影。 老俩口在车上一直默默地落泪。 朵云醒过来了,车子的颠簸让她有些惶惑,接着半边脸颊火辣辣的痛让她想起 来昏迷前发生的事。父亲为什么要那么大力地打自己?现在自己置身何处?为什么 身边会这么寂静?那随风招展的红旗呢?那人流汇聚的绿色海洋呢?那震天动地的 呐喊呢?它们都到哪里去了? 朵云想坐起来,但随即便发现母亲正死死地抱着自己,任她怎么挣扎,都不能 摆脱母亲的束缚。 “我要回去,我要回到我的战友身边!”她声嘶力竭地叫着。 福伯福婶不发一言,那目光甚至都不与朵云的接触。他们只是死死地按住女儿, 使出浑身的力气。他们要带女儿回家,回那个荒僻且寂静的小山村,那里的生活虽 然简单,但却可以让人活得坦然。 福伯福婶带朵云回家的过程一定不像京柏年对京舒说的那样简单,要知道从海 城到福伯的家,足足有一百多公里,中间还有一大片地方没有公路,得靠两条腿步 行走回去。朵云对于自己被带离海城一肚子愤慨,她不是迷途的羔羊,她是一头不 知道走错路的小兽。她已经深深陷入到城市里那种混乱无序的生活当中,她还想着 站在台上,高举语录,带领台下众多的战友们高喊口号。弄潮儿涛头立,手把红旗 旗不湿。那是多么豪迈的场面,这样的人生才算真正有了意义。所以,她在途中一 定奋力挣扎,试图摆脱福伯福婶对她的控制。 福伯福婶究竟用了什么办法把朵云带回老家已经不很重要了,重要的是朵云回 到家后,每时每刻都在试图重新回到海城。福伯福婶见女儿已经走火入魔,虽然心 痛,但还是找村里的铁匠做了一副锁链,把朵云锁在一间空房子里。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朵云把自己折磨得不成人形。她每天都在空房子里撕心 裂肺地呼叫,到后来甚至开始大声咒骂羁押她的父亲和母亲。 福伯福婶打开房门,站在门边看着女儿默默地哭泣。 福婶说:“云哎,不是做爹娘的狠心,我们实在是没有办法。你再不能到城里 去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事了。” 朵云赤红的眼睛瞪着母亲,喉咙里发出一阵嘶哑的低吼。她已经不愿与父母说 什么了,这对她眼中的老顽固,已经成了她的仇人。现在,她的心里只有仇恨,她 已经忘记了福伯福婶如何含辛茹苦地抚养她成人。 “云啊,你是中了邪,京老爷子那样好的一个人,你怎么就能恩将仇报,做出 那种畜牲都不如的事情来。我们一辈子都是乡下人,我们没什么文化,但还知道这 天底下是有报应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就算你不怕死后下地狱,我们死了也没脸 去见地下的京老爷子。”福伯声泪俱下地说。 “滚!你们不让我回海城,就杀了我,否则,就别在我面前假惺惺装好人。我 恨你们,我要跟你们脱离父母关系!” 福伯福婶不知道世上还有脱离父母关系的事情,但女儿的话还是像尖刀样刺进 他们的心中。女儿真的已经病入膏肓,她进城不过才两年多的光景,怎么就完全变 作了另外一个人? 福伯福婶继续把朵云关在空房子里,每天一日三餐拣好的做给女儿送去。朵云 不到饿得实在不行了,坚决不吃他们送来的食物。她每天也不梳洗,大小便都在锁 链长度的范围之内完成,那间不大的空房子里气味扑鼻,恶臭难当。一个月过去了, 朵云蓬头垢面,嗓子已经喊坏了,人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她没有了力气再叫喊咒 骂,每天只趴在空地上,用一种仇恨的目光盯着房门,只要福伯福婶进来,她便会 用手边抓得着的任何东西向他们砸过去。 晚上,福婶对福伯说:“现在该怎么办呢?我们总不能锁女儿一辈子。” “如果她还想着到城里去害京老爷子,我宁愿锁她一辈子。”福伯说。 母亲的心总是最软弱的,想起女儿现在独自呆在空房子里的情景,福婶的眼泪 便要止不住落下来。这一个月里,她不知道究竟落了多少泪,她多么希望女儿能回 到进城前的样子。那时,他们一家三口,在这小山村里,过着平静简单的生活。现 在,那种生活对她已经成为一种梦想,女儿已经再也回不到从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