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一面镜子
她母亲梳着短发,穿着列宁装,一副英姿飒爽的样子。她是果断的,干练的,
也是细致的。
总之,有着50年代职业妇女的一切习性,健康,开朗,有公德心。体力充沛,
正处生命的盛年,走起路来也兴致勃勃。她父亲戴着眼镜,身材高爽,脸庞清癯,
典型的知识阶层的模样。他读俄文资料,偶尔也教她说两句俄语,“你好”,“再
见”,他躺在藤椅上听着小女儿拙朴的发音,大声地笑起来。他有两套毛料西服,
是从苏联带回来的,平时不大穿,后来也不时兴穿了,改穿中山装。
她姥爷死后,母亲把姥姥接过来同住,近八十岁的一个老太太,瘦小,白皙,
戴着老花镜。
这个民国时代的世家小姐在晚年时抽上了烟,很安详,平时绝少参加女儿女婿
的时政谈话,也不读报。她几乎生活在隔世里。读《红楼梦》和《镜花缘》,给远
方的朋友写信,端正漂亮的毛笔小楷,半文言体。
她害怕下午时光,寂静的,无聊的,能听见钟表走动的声音;看见光线,就会
想起时间对生命无声无息的侵袭和腐蚀。她说,这是伤害。她敏感,洁净,爱美。
每天衣衫整洁地打发时光……她文字优美,看上去是个惯于写信的人。对往事,她
充满了感情;对现世,她是豁达的。信里有一些关于日常生活的记录,风趣,略带
着微妙的嘲讽,很是精彩。对于生死,她也有过一些精辟的议论,伤感的,宽容的,
明朗的。她甚至会提及她们那代人年轻时代的爱情,开两句玩笑。物质生活,时装
样式,在信里均有过细致的描述。她生活在从前的空气里。沉默,只因为她尊严。
小外孙女要是问起了,她才会“讲古”。这个家庭里,只有这个孩子对旧时光
感兴趣。祖孙俩在院子的回廊前坐着,都沉浸在对往事的缅怀里。一个说,一个听,
下午的阳光落在她们的身边:衣袖上,鞋尖上,眼睫毛上。
她那时也不过六七岁吧,还未念小学。她最初的教育是从这里得来的,不是鸡
兔同笼,不是看图识字,而是旧京都的一场繁华梦。姥姥的叙述客观,公正,止于
就事论事;也许她是伤怀的,然而她克制着,慢条斯理地说着,那样子也仅是在回
忆往事。她有两个舅舅,比她母亲略长几岁,至今下落不明,据说去了台湾,也有
说是定居香港。总之生死未卜,音讯全无。
两个舅舅都很聪明,是留法学生,按家族的意愿学了工商,回国后一个任职于
花旗银行,一个做证券期货业。两个儿子性格差异很大,倒也都听话,温良,顺从
;虽是富贵人家出身,没半点娇骄之气,做起事来兢兢业业。人也厚道——在外面
不晓得,仅是在家里,孝敬父母,厚待下人,那是没得说的。姥姥说,世人都说富
贵好,看得见的是那门面和排场,只当是呼奴唤婢,夜夜笙歌,其实这是外行话。
看不见的才是那日日辛苦,奔波劳碌。挣一份家业容易吗?俗话说,创业容易守业
难。没有永世的富贵,只有永世的操劳。单只你那两个舅舅,累先不说……她摇了
摇头,叹道:人生究竟有多少意思可言?
为富不仁的观念,也许就在这时闪进了这个乳名唤做小雪的女孩的脑子里,使
她略略顿了一下,产生了怀疑。自小,她就是个怀疑论者,很偏执。你说对的,她
就说错;你说错的——所有人都一口咬定是错的,她也会好好想一下,到底错在哪?
为什么错?她小小年纪,虽简单,也会人来疯,但关于是非、对错,倒有自己的一
番思量。
她父亲盛赞她是“小思想家”,不人云亦云。母亲则很为她忧虑,“这种性格!”
她皱着眉头想了想,仿佛一下子无从说起。夫妻俩由此说下去,延安时代,关于辩
证唯物主义,凡此种种,她也听不懂。
她姥姥说,你两个舅舅是这等人物,不想你母亲却清贞坚决,性格刚毅,简直
不是从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她说着笑了起来,眼睛看着晴空,神情很遥远。家里只
有这么一个女儿,原指望她会平平安安地长大,嫁个好人家的子弟,荣华富贵,享
乐一生。现在差不多以另一种方式实现了她这愿望,然而这方式她看不懂。
想来是值得庆幸的,在四九年的北平城(她一直把北京叫做北平),她眼睁睁
地看着旧日的亲友逃的逃,散的散,有的生离死别,骨肉分离,包括她自己在内,
有一种恍然入梦的感觉。然而她滞留了下来,这是她的北平,从小生活惯了的,冰
糖葫芦,京戏,熟悉的街道和店铺,人力车,小胡同……很多显贵人家衰落了,朱
门深锁,人去楼空。滞留下来的静悄悄地过日子,惶恐不可终日。然而她是安全的,
女儿女婿都是光鲜人物,体面,忙碌,受器重。……然而说这些干什么呢?
有一次,她去街上走了一遭,回来的时候不太适应。她看见了很多标语,字是
熟悉的,可意思有些不大明了。穿棉袍的人还是从前的,那穿列宁装则是现在的。
她女儿也穿列宁装,在家里看着以为是普通装束,去街上一看才知是时装。许多店
铺关闭了,女儿说是歇业待整。
北平城的上空艳阳高照,街上晃晃的都是人影子,看着有些头晕。听见锣鼓喧
嚣的声音,喜洋洋的,然而街道有些荒落。
她颓唐了很长时间。她熟悉的北平城被带走了,物质的,生活习性的,趣味的
……在新时代里,她是个外人。她看不懂很多东西,再说人也老了,不凑那份儿热
闹也罢。后来她便习惯了。安之若素。
母女俩的感情很好,有一点她们是一致的。当女儿说起旧时代时,批判官场腐
败,苛捐杂税,分配不均,她点着头,附和着,偶尔也举些亲历小事做佐证。说到
底,那也不是她的时代,她的时代在民国,一个妙龄女子,衣食无忧,家世很旺盛。
她对于时代的变迁并不关心,关心的只是岁月,人的衰老,一世的平安。她也关心
友谊。亲情。
她一生富贵,自然很难体味富贵的好处。然而片言只字,在她小外孙女的眼前
却打开了一幅生动瑰丽的画面,她用她丰富的想像力,看见许多华美的人物走来走
去,说着话,掩着嘴笑着,你方唱罢我登场。阔公子,俏小姐,适可而止的享乐主
义。街上的电车铃,绸布庄里风尘仆仆的下午阳光,大饭店的服务生,烤鸭馆的跑
堂,这些都是物质的。
精神方面则接近清扬、明亮,各种新思潮的涌入,治国思想。知识阶层穿着长
衫,或者西装革履,虽未投身革命,也并非个个饱食终日,荒淫无度。……她并没
有分明想到这一层,然而在那春日的太阳底下坐着,袖着手,低着头,眼皮子重得
抬不起来。四周都是阳光,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身上仿佛出虚汗了。身体往深里沉
了下去。
很多年后,她想起姥姥,总有类似的感觉:暖洋洋的,喜悦的,人在正午的太
阳底下打着盹,突然一激灵,醒来时有点冷。这是物质的感觉。物质就是姥姥,像
普天下一切温绵慈善的老人,上了年纪的,有点心事的,皮肤摸上去是软的,温暖
的。谁不想有这么一个“姥姥”?有她罩着,童年永远是漫长的,人到中年的父母
永远是精力旺盛的。冬天有火炉子,夏天吃冰棒,家里有姥姥。她是人世的底色,
暖色调的,是保护色。她自古以来就在那儿,她是上天赐予人类的爱和关怀。有她
在,所有人都觉得安全,人世才会有保障。
她姥姥死于1962年。事隔很多年后,她也无法确定这个老人施予她一生的影响。
她影响过她吗?她于她是否很重要?不知道。很多事情是无法追溯的,也未必有源
头。她教会她一些最基本的人世常识,带给她一点微弱的物质的刺激。
呵,她喜欢这刺激。旺盛,饱满,让人想起艳阳天,或者新棉布里散发出的棉
花味,软,新鲜,愉快。小时候一看见布料,她就迫不及待地把鼻子凑上去,闻着,
吸着,吐着气。她喜欢这气味,无边无际的,踏实的,像丰收和富裕。那里头的温
暖,值得她用一生的时间去焐吸。那温暖……那温暖是贴心贴肺的。
很多年后,阿姐跟我回忆起她的成长史,每一个拐角处,她都剖析得一清二楚。
她以此来论证她成长中的必然因素。她从不相信偶然。有些事情看上去是偶然的,
她说,比如你遇见了一个人,或者一件事,因为它们,你误入歧途,越走越远。人
和事是偶然的,可是歧途是必然的。不遇见这个人,也会遇见那个人,总得有事。
她说,我注定要长成这个样子,这是天生的,没有第二种可能。如果时光能倒
流,所有的错误我将重新再犯,而且很坚决。她笑了起来,很顽皮的样子,拿手挠
了挠鼻子。
她如此坦荡,可是我觉得黯然。我试图与她辩论,我相信成长是神秘的。就那
么一瞬间,三两个人,几件事,一些话语……使她稍稍犹豫了一下,从此改变了方
向。我们每个人都是猝不及防的,茫然,空洞,像站在一个十字路口。我是说,人
世就如迷宫,个人究竟有多少自主可言?走在其中的,冲出重围的……不说也罢。
谁不是误打误撞的?谁是对的,谁又是错的?——我们知道吗?不知道。我们是不
负责的。
阿姐不同意我的观点。她说,你太赖皮,也太悲观,这样可不好。她笑了起来,
把双手合起来,夹住鼻梁,若有所思的样子。又笑道,不过也难说,一般悲观的人
都会耍赖皮,自怜,
抱恨,翻脸就不认账。这是在撒娇吧?
我也笑,无以言对。
她不愿意为自己开脱。这是个无情的女人,她坦然,明白,冷酷,三十多年风
雨飘摇过来的,经过了多少事!她不需要为自己找借口的,她负得起这个责任。一
切全是她咎由自取。—
—她喜欢这样的解释。
她不喜欢她现在的样子,可是也没什么可抱怨的。人生就像赌博,她说,我是
必输的那类人,可是我心服口服。所有的劫难……该逃的我已经逃了,不该逃的再
给一次机会,我仍旧逃不掉。
她很信命。对它很服从,五体投地。我看见了一个女人,她贪欲,无耻,堕落,
她软弱,也坚强。她善良,也邪恶。她是如此庞杂,身心像广阔的人世包罗万象。
她是一面镜子,万物在其中都投下了无数的影子。她是自得的。对人世,她有自己
的解释,也许偏激了些,可是总能自圆其说。她简直得意之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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