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哭了
我提前两个小时到广州站,在附近转了一圈,买了些水果。当我回到候车大厅
的时候,听到广播在找人。让我“听到广播后,请到民警值班室来一趟,你的姐姐
在等你”。这话我连听了三遍,当我起身的时候,眼泪已汪在眼里。
我要去见她。我这才知道,我竟还仍爱她。
她站在值班室门口,看见我时,坐下来哭了。我把她拉起来,谢了民警,拖着
她就走。她抱住我痛哭,撕扯我的头发,咬我。
我退了票,跟着她又回去了。她说她要跟我一起走,只是行李还没来及整理,
银行又下班了,钱也没法取。她说她爱我,让我原谅她。如果不是这一次,她不知
道她是爱我的,现在知道了。那天晚上她说了很多,一切全招了。该说的,不该说
的,一股脑儿全倒出来。她说,他拉过我的手,此外,还亲过我的额头。
我说,还有呢?
她不好意思了,嗫嚅道,还碰过我的嘴唇。有一天下午坐在草坪上,我躺下来,
他俯身看我,我就起来了。
我咬牙笑道,就这些?
她说,就这些,此外再没有了。
我说我相信。
她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抽泣道,你怎么会相信?
我说我全见了,一幕也不拉。她愣了一下,这才抱住我又是哭又是笑。那天晚
上我们做爱了,这种时候,没有比这件事更能解决问题了,真的很不同。那感觉就
如同是两年前,我们刚相爱时最初的几次身体接触。
我不知道阿姐的这次走神(这是她的原话),是否影响了我们的感情。也许,
我可以骗自己说,我很快就忘了这件事。我确实不去想它了。我要的是一个女人,
和她在一起,把她从别人的手掌里重新夺回来。这就是解释。
我不太满意这解释。有时我疑惑,我最想得到的并不是阿姐这个人,而是我的
尊严。一想到这一点,我会暗自得意。很多年后,我也不去想爱情到底是怎样的一
种东西。不做类似的总结。太让人颓唐。
总之,阿姐对老金确实动过心,不能说这是假的。她曾起念要送他一样礼物,
比如领带,西服诸如此类,还没来得及送,因为觉得时间尚早,不妥当。这在她是
一种非同寻常的举动,
表示她在爱一个男人。当她爱一个男人的时候,她不但不从他身上拿钱,反而
愿意倒贴。
事后,她常颇缅怀这段短暂的恋情,她说,是你把它给毁了。
是呵,这是注定要早夭的一段爱情,因为她不能嫁给他。一旦有一天她意识到,
她将用章映璋这个名字生活一辈子,她会发疯的。她没有做阔太太的命,因为她的
本名叫夏明雪,一个女骗子,北京某城区派出所里也许早已挂上号了的。
阿姐和我谈分手,是在回南京一个多星期以后。我们住在夫子庙附近的一家旅
店里,晚上,我带她去秦淮河畔走走。告诉她,这是我念小学时的必经之路。南京
有我太熟悉的记忆,到处都是。新街口,鼓楼,梧桐树,满耳的乡音。有时我会站
下来发呆,阳光照在身上就像虱子在爬。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常常地沉默。
阿姐说,你应该回到从前的生活圈子里去,你爱它。我听得出她的腔调很酸楚。
她说,我毁了一个孩子。
她支持我和父亲恢复关系,给我出主意说,先跟你继母通融一下,免得你父亲
直接拒绝你,下面关系不好处。又说,一定得学会撒谎,告诉他们你和我已经断了,
这样你可以住回家里。
我说,那你呢。
她笑道,我么,回北京去,继续从前的生活。
虽然离开她不太仁义,我还是这样去做了。爱情不能代替什么,不能当饭吃,
当衣穿。爱情也不是钱,更换不来父亲。当两性相悦阻止了这一切,她说,那就分
开吧。
那天晚上我哭了,坐在沿街的石凳上。这里是中山东路,我生活过的城市的一
部分。这里有我的家,万家灯火中最伤心的一扇。可是我看不见。近在眼前,也回
不去。
我给继母打了电话,约在“麦当劳”见面。她变胖了,也许只是胖了一点点,
可是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两年前那个婀娜的少妇不在了。她戴副眼镜,看上去更
像个中年妇女。那么我呢,她看了半晌,才摇头叹道,小晖,我都快不认识你了。
她侧身打量一下我的行头,笑道,南京孩子没这样穿衣的。
我说,怎么啦?
她说,看上去你好像是从香港来的。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那天我穿得很普通,平时我就是这样子的。我的衣服都是
阿姐添置的,这方面她舍得花钱。来南京的第一天,她就让我领着去金陵饭店购物
中心,花两千多块钱为我买一双意大利产的棕色休闲皮鞋。而仅仅在半年后,当这
一切都失去的时候,我开始为钱而发愁,我才知道,当年我们过的是怎样一种穷凶
极恶的奢侈生活。
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你,我继母看我一眼道,你回来的事我还没跟你父亲说,不
过,她顿了顿道,我估计难。
我问为什么。
你母亲……还记得这个人吗?——你别吃惊。她来过南京,就在半年前,想见
你,后来她和你父亲吵翻了,因为我们交不出人来,现正在和我们打官司。
我点点头,似乎一下子又没听明白。天底下突然冒出个母亲来!我父亲,母亲,
阿姐……我的生活是被这些奇奇怪怪的人包围着的。
我侧头看窗玻璃外,并没有看见什么。从裤兜里摸出一包烟,又放回去了。
我母亲,怎样一个人?我问继母。我很高兴,说起母亲时我是这种腔调。于我
来说,她确实是个陌生人。
她是你父亲去云南插队时认识的。当时也没领结婚证。后来嫁了个美籍华侨,
一直生活在国外,现想回来认亲。她和你父亲渊源太深,这话一下子也说不清楚。
这场官司我们可能会输。
不会输的,我瓮声瓮气地说道。我对那个美籍华侨的女人突然怀有恨意,这恨
意几乎是空穴来风。我拿指节丁冬敲了两下桌面道,我来帮你们打这场官司。第一,
我已经回来了,你们并没有弃养我,是我自己要离开的。第二——我咬着嘴唇笑了。
我也不知道“第二”是什么。
我继母看着我,样子很是欣慰。她说,你知道不知道,你已经是个男子汉了。
才两年呵,怎么变的?我一直记得你两年前温温吞吞的样子,像个毛毛虫。她哧地
一声笑出声来。
她只字不提阿姐,仿佛没她这个人。可是我知道,她一定很好奇。她常常冷不
防地打量我,她想从我身上看到什么呢?一个女人的影子,她的力量,气味,言行
举止都在他身上留下了影子。他十六岁那年就跟她同居了,他懂什么?一个小毛毛
孩子。
她同时好奇的是,他这两年是怎么生活的,看样子还不坏,穿戴时髦,也不像
流里流气的样子。可是他的钱呢?钱从哪来的?他工作了吗?是干什么的?抑或还
在念书,是那个女人供养的吗?那个女人是干什么的?这些都是不能问的,彼此会
脸红。因为她是他的继母,这个继母知识分子出身,而知识分子是不能问这些的。
她说,我和你父亲商量一下——
我摇了摇头,心里突然一阵黯然。我父亲不会见我的,有我母亲在,他只会恨
我。我这一生是笔糊涂账,什么倒霉事都会找上我,官司,娘亲……太像传奇。
他还好吗?我说。突然一阵害羞,几乎怆然落泪。我想我是费了很大的力气才
说出这句话的。这句话在我心里,几次欲言又止。我不知道我是以怎样的感情来爱
着父亲的。它是一个谜,永远测量不出。我只知道,我将与这个男人再次失之交臂
了,可能永远都见不着了。
我在南京碰上的另一件倒霉事,就是去见了胡泽来。他已经高中毕业了,正在
家待业。我走进他家所在的那条巷子时,看见一个高个子的青年蹲在地上玩玻璃球,
他的身旁还立着几个小孩子。
我侧头打量他半晌,笑道,你堕落了。两年不见,还这么下作。
他抬起头来,半信半疑地看着我,后来便站起来,拿拳头朝我肩膀上一搡就抱
住了我,说,你他妈还活着,我以为你早死了呢。
那天晚上,我们几乎不太会说话了。胡泽来的眼圈像是在发红,这玩意儿特别
能传染,彼此很揪心,又特别舒坦。他领我去附近的一家小面馆,我说,换个清静
地儿吧,好说话。
他从口袋里掏出几张角票来,数数有五六块钱,说,这就这么些了。你请客?
我拍拍他的肩膀,带头走去。很多年后,我还能记得那天傍晚,一条小巷,两
个朋友。一个二十岁,一个十八岁,可他们走着,就像两个饱经沧桑的老人。这中
间只隔了两年,可怎么看都像一生。
胡泽来告诉我,他早就金盆洗手了。不干了,他说。他交了一个女朋友,也是
无业人员。现在,两人只等着招工。有时也想做点小本生意,比如开个杂货店,或
者摆个服装夜市,只是苦于没有资本。
这厮成熟多了,他重情谊,含蓄。会狐假虎威地骂我。他点上一支烟,笑眯眯
地看着我,说,看样子你过得不错?
我说还行。
性生活怎么样?——不待我反应,他自己先笑起来。
我想起来了,也许就在这时我们扯到了陈小婴。我不能忘记两年前,那个十五
岁的女孩子,她有一张单薄洁净的脸,小小的嘴唇,干净的单眼皮。她是我青春期
的一个梦想:看见她,我的手心会出汗;梦见她,我身体的某个部位则会收缩发紧。
胡泽来说,她现在的床上功夫肯定了得。
我一下子没听明白是怎么回事。
他笑了,朝空气扇了两嘴巴子道,不说了。我忘了她是你的初恋情人。
我让他说下去,我听得出自己的声音很紧张,有一件事情已经发生,而我却蒙
在鼓里。陈小婴出事了。她怎么啦?她结婚了吗?她才十七岁。
胡泽来说,我说了,你可别受刺激。
我说不会。
他理着嘴巴想了想,说,她现在在深圳。
我还是不懂,噢了一声道,她去深圳干什么?她书不念了吗?
她在卖淫。
我不记得自己听到这句话时是什么反应。我想我是呆掉了。真的呆掉了。也许
我跳起来过,啪地放下筷子,脸涨红了。也许我还做了些别的,比如打过胡泽来,
揪过他的衣领,虎视眈眈地看了一会儿,又放下了。都喝高了,什么也不记得了。
和胡泽来走出酒店时已是深夜,大街上人迹稀少,柏油路发出清冷的光。街对
面的路灯底下,有一个摆夜摊小吃的中年男子,站在炉灶旁,不停地把手伸到嘴边
呵气。这是南京的冬天,我在人行道的石沿上坐下来,感到一阵彻骨的冰冷。风一
吹,我竟呕吐了,酒水饭菜,眼泪鼻涕,一股脑儿全倒出来了。胡泽来把军棉大衣
脱下来,罩住我。自己在原地跑了两圈,突然站下来,手持喇叭状向空中喊道,陈
小婴,我操你妈。你这个婊子,你他妈对得起谁呀!——末了两句口齿不清,听得
出他也哭了。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去,随胡泽来一起睡了。半夜里我坐起来,我不知道陈小婴
在干什么,她已经睡了吗?在深圳的一家宾馆里,就她一个人吗?卸去浓妆,换上
丝绸睡衣,她睡得安稳吗?她——她做梦了吗?她觉得幸福吗?偶尔她也惆怅吗?
我脑子里总是浮现两年前那个像神鹿一样的小姑娘,手里卷着书本,像风一样
从眼前跑过了。她念的是南京最好的高中,她是班长,人很聪明。她到处遭人艳羡。
她说她要考北大,有一天还想出国。她要挣很多很多钱,嫁一个体面能干的丈夫,
把父母也接到国外去,让他们享享清福。
她恋爱了。没办法,这样的姑娘注定是要恋爱的。才上高一,就有很多男孩子
喜欢她,给她写情书,在校门口堵她。她呢,大约也喜欢过一些男生,为其中的一
两个记过日记,后来也不了了之了。
出事是在高二的上学期,她怀孕了。她宁死也不愿供出那个人是谁。她退学了,
也有说是被开除的。这是一桩丑闻,被当做反面教材大肆渲染。后来便去了深圳。
我不知道这是怎样的一个姑娘,那样安静的一双眼睛,笑靥如花。两年前的那
个春天的下午,我跟踪她到家门口,看着她上楼。我做梦都想摸摸她的双手。我不
敢。我也不知道她是怎样度过那段时光的,打胎,退学,可能哭了几天,哭完就好
了。她离家出走,只身一人漂到深圳,开辟新天地去了。
胡泽来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她去吧。他是从睡梦里被我给摇醒的,两
眼惺忪地说,你说陈小婴现在是不是正在搞?
我叹了口气。我不能想象这一幕,就在此时此刻,陈小婴在干什么呢?床上一
片狼藉?——深圳的冬天冷吗?在下雨吗?而从这里望出去,月光如水。窗外几枝
枯树的剪影,一两片梧桐叶还挂在树杈上,摇摇欲坠。
胡泽来好奇地问,你说她一天能接多少客?是在马路边?还是在宾馆里给人打
电话?要是遭到拒绝怎么办?她脸皮很薄的。
我突然想起来了,有一次陪阿姐去深圳,也是在马路边,看见一个姑娘倚着电
线杆张望。那是暮春时节,她着黑色衣裙,戴黑帽子,长头发从帽檐旁挂下来,遮
住了模糊不清的脸庞,只衬出那双大得出奇的眼睛。就那样无所事事地站着,不时
地抬头看一眼,又低头抚弄裙衫了。阿姐说,这是鸡。
那时深圳刚流行“鸡”这一类的说法。我不时回过头去看着,阿姐拉了我一把
笑道,你干什么?我笑道,很好奇。那时,我怎么会想到,陈小婴就是这群中的一
个。她小巧瘦弱的脸庞也是精心打扮过的,她也很妖冶吗?
胡泽来摇摇头。她春节前回来过,参加过一次小范围的同学聚会,穿得珠光宝
气的,一件裘皮大衣羡煞了很多人。她很快活,他说,我们不用为她担忧了。像个
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的,脸色红润得很。
后来,我把这事和阿姐议论。她不以为然地笑笑,说,这算不了什么。一个十
七岁的小姑娘,只要她愿意,她心里没有障碍,她不觉得自己是在吃亏——她拿手
指挖了挖耳朵,道,拿这个挣钱有什么不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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