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8月29日 窗户上刚刚露出一点曙色,我和你妈妈就起床了。 我走进你的小房间,来到你的床边,发现你还没醒来。你朝外蜡侧着身于,脑 袋已歪在了枕头的一边,那张小嘴随着均匀的呼吸在轻微地禽动着,口角边还倘着 一丝亮亮的口水……你还是睡得那么香那么熟。 我总喜欢在你酣睡的时候端详你,没有什么时候比你这时更让人觉得可爱了。 我真不忍心喊醒你,可我又不能违背昨晚答应你的诺言。我终于俯下身,捏了捏你 的小鼻子,说: “阿波,醒醒!该起床啦!”你一个激灵,猛地坐了起来。你的动作如此迅捷, 简直让我吃惊。 “爸爸,现在几点了?”你没顾得上揉一下惺忪的睡眼,就焦急地问。 “5 点30 分了。”“还来得及吗?”“来得及。”你飞快地穿起汗衫。可慌 忙中你的脑袋没套进领口却套进了袖口,你的脑袋当然大于袖口,仟你怎么努力也 食不进去,我不得不帮你的忙。等你穿着完毕,趴起鞋子,刚走出你的房间,又猛 地站住了! 吃饭间的餐桌上,你妈妈已摆好一盒大蛋糕,插在蛋糕上的6 支蜡烛的烛光, 在极温和地摇曳着:餐桌上面,我和你妈妈交叉拉起的两串彩灯,时亮时灭地象繁 星般地在闪烁…… 烛光和彩灯交相辉映,把个小小的吃饭间映照得五彩缤纷、光色迷离。 你瞪大着眼睛,怔怔地没动。 让你又惊又喜,正是我们的愿望。 “阿彼,祝你生日快乐!”我说。 “阿波,祝你将成为一个一年级的小学生。”你妈妈说。显然,你很激动。可 你又努力不想把这种激动表现出来,这使你的脸上出现了一种使我无法描摹的表情。 你走到餐桌前,时而看看头顶上的彩灯,时而看看烛光,忽然又急切地问道: “爸爸,时间到了吗?”我抬起手腕,看了看表说: “到了!正好5 点40 分!”哦,5 点40 分!你早就想守住这个令人快活的 又不可捉摸的时刻了!昨晚,你迷糊得睁不开眼,困得东倒西歪,可嘴里还老是念 叨着这个时刻,直到疲倦彻底征服了你,你再也没有力气操这份心为止。这个时刻, 对你来说实在太玄乎,太奇妙,也太重要了!只是刹那间,你突然一下子长大了一 岁;而因为这一步,你就可以进小学读书了! 你伸出自己的手,端详了一会,大概想看看是不是变大了一点;又低头活动活 动你的脚趾,试试你的鞋,你可能以为你的鞋变小了,你的脚突然穿不进去了;你 又走到身高量度表前量了一会儿,你也许指望你一下子长高了一截…… 你很快发现,在这神秘的刹那间,你什么也没有变!手还是那么大,鞋子穿进 去依然合适,身高和昨天一模一样。 可你还是变了,你从实实在在的6 岁变成了实实在在的7 岁,变得可以理直气 壮地跨进小学的门坎了,是的,同样在这神秘的刹那间! 当你鼓着腮帮一口气吹熄了那6 支蜡烛后,你竟跑到了阳台上,向着暮夏的宁 静的晨空,向着横亘在楼前的空旷的马路呼喊着: “噢!我7 岁啦!我7 岁啦!”“嗬!我马上是个一年级小学生啦!”不远处 的黛绿色的钟山刚露出它那雄伟的轮廓,锁金小区的楼群还没从那酣睡中完全苏醒, 你的呼喊显得特别的响,传得特别的远…… 在彩灯的映照下,透过蜡烛冒出的缕缕余烟,我和你妈妈深情地相视而笑…… 6 年前的今天的这个时刻,你在昆山人民医院出生了。可是,我却没在你的身 边,你妈妈比预产期早产三天,我没来得及从南京赶回来。 我没有听到你呱呱坠地时的第一声啼哭,没有领略到你瞥见人世间第一缕阳光 时的惊喜神情,我没能在你妈妈最艰难的时候,让她握住我的手,向她传递我的抚 慰和鼓励,听我说上几句充满温情和暖意的话;作为一个年轻的父亲,我甚至连在 产房门口担惊受怕的感觉也没能体验上…… “你真是个轻松的爸爸!”有人对我这么说。 可我一点也不觉得轻松。每当你的生日的来临,一种愧疚和不安不由自主地会 卷过我的心头,对你也对你的妈妈。这无疑是我的遗憾。 记得你出生的第二天早晨,我匆匆地赶回来了。我提着一罐岳母煮好的鸡汤, 骑着自行车直奔医院。 显然是由于我的过于兴奋而车速太快,也由于一个农民转身时不慎将一把伞柄 插入了我的前轮,这远远胜过一次急刹车,我粹不及防,猛地从本子上腾空摔了出 去。这一跤摔得委实不轻!裤子摔破了,膝盖磕得鲜血直流…… 但我很快极为惊讶地发现,尽管我十分狼狈地跌趴在众目睽睽的大马路中央, 但那罐鸡汤却仍然高高地提在我的手里,而且汤汁一点儿都没有溢出来,不管从什 么角度去考察,我相信这无论如何算得上是奇迹! 那位农民把我拉起来,再三向我道歉。我以前所未有的宽备的口气说: “没事!”甚至还向他微笑了一下。 对我的微笑,那农民一定吓出了一身冷汗。他脸色苍白地看着我不知说什么好。 我不得不向他补充了一句无疑更使他莫名其妙的话: “我已经有儿子啦!”我一千提着鸡汤罐,一手推着车,一拐一拐地走了,因 为我完全不能骑车了。我回头,发现那农民还呆呆地站在那卫象看什么稀罕物似的 目送着我。 我想,对我的微笑和我的话,他或许琢磨上几个星期也未必能回过神来呢! 是的,因为有了你,我想向大路上每一个陌生的行人微笑,我愿意和任何伤害 过我的人和解,我真想在大庭广众之下亮亮我的歌喉…… 一踏进医院产科的病房,我就感觉到有一双眼睛在呼唤着我。我看见了,那是 你妈妈的眼睛。显然,她期待我很久了。我快步走过去,坐到了她的身边,轻轻地 握住了她的手。她的脸如一张白纸,嘴唇也毫无血色,她在生与死的边界挣扎搏斗 了整整5 个多小时,她胜利了,可也疲惫不堪。她对我微微地笑着,眼睛里却隐隐 门起了泪光,我说不清这里面除了幸福和甜蜜之外,是否还夹杂着一丝委屈。我们 无言地对望着,久久地目不转睛。我发现她的眼神里漾动着一种极为迷人的光辉, 那就是母性的温情和柔爱。虽然她显得十分虚弱,虽然她已告别了美妙的少女时代 而成了一位母亲,可看上去却更年轻更动人了! 护士知道你的父亲来了,破例不在规定的时间里把你抱了出来。哦!我终于见 到你了! 阿波,你知道你当时是什么模样吗?就象一团肉疙瘩,通体泛红,散发着乳香, 甚至微微带着透明,嫩得让人不放碰,仿佛一碰就会给碰破似的。 你不停地蹬着藕样的小腿,舞着藕样的小臂,还一个劲地嚎哭着。你哭得很响, 却没有泪。我不明白你是在向我这个迟到的父亲表示不满,还是因为在母腹中被禁 钢得太久了而借此贪婪地呼吸人世的空气。看着你乌黑卷曲的头发,狭长的眼眶, 小巧红润的嘴巴,我托着你的手都有点微微发颤了。我害怕我这个粗手粗脚的父亲 不小心会碰痛了你。 “囝囝,到妈妈这儿来。”你妈妈坐了起来。我小心翼翼地把你递给了她。 这时,护士对我说:“你儿子身高52 厘米,体重6 斤8 两,够标准的了。” 她环顾了一下其他病床上的产妇,又压低嗓音对我说,”你儿子是这几天生的孩子 中长得最漂亮的一个。”我很感谢她的赞扬,也十分愿意相信她说的是实活,但我 总免不了担忧: 她对其他的产妇或产妇的丈夫是不是也会说同样的话? 你在你母亲的怀里一下子就没有了哭声。你又回到了你所熟悉的气息和馨香之 中了,你显得那么平静那么安稳,你只是歪着小脑袋,咧着小嘴巴在焦急地寻找着 什么。 “哦,囝囝饿了,要吃奶了。”你妈妈不到24 小时就来奶了,而且那么充足 和丰润,竟很快滴湿了前襟,她亮开衣襟露出胀鼓鼓的乳房,将乳头轻轻地送到了 你的唇里。 这是开奶!也是你第一次喝到母亲的初乳。 你是那么贪婪那么迫不及待,你衔着乳头,鼓着腮帮,用着全身心在吸吮。你 妈妈的眼睛眯缝了起来,微微昂着头,两片红晕和一种快意霎息间遍布了她的脸庞 ;随着你有节律的吸吮,她的嘴里发出着轻微的醉意陶陶的喘息……在这以后,我 不止一次听你妈妈说,在你喝奶的时候她总感到一种无可言喻的滋润和惬意。 我忽然觉得病房里静极静极,静得让人迷瞪,让人晕眩。我只听见你“咕嘟咕 嘟”的吮奶声和你妈妈的喘息声,而这声音又似乎扩大了一千倍,充满了病房的整 个空间。我久久地凝视着这幅动人的哺乳图,听着这让人如痴如醉的声音,心里被 一种不可名状的温馨和最纯净的爱填满了。我也有点奇怪,你刚刚来到人间才一天 多、怎么就能如此熟练地吸吮乳汁?或许你在母腹之中早已学会了,或许这就是人 的本能…… 哦!人,就是这样开始自己的旅程的。 今天,你已经迈进了7 岁的行列。你长高了,有118 厘米了。你度过了人生最 初的6 年。 这6 年里,你从嗷嗷待哺变得活泼健壮了,你从牙牙学语变得能说会道了,你 从蹒跚学步变得能欢蹦乱跳了。无疑地,在这些变化里,付出了我们的辛劳,倾注 了我们的心血,亲爱的孩子,你是不会责怪我们的,因为有了你,我们的生活充满 了欢乐,同时却也生出殊多的烦恼;因为有了你,我们感到无限幸福,同时也常有 莫名的忧虑。就象我们疼你、爱你,疼不尽、爱不够,却有时也会粗暴地对待你… … 虽然我无法摆脱“望子成龙”的流俗之见,但我却不敢奢望能把你们造得多么 完美无暇,因为我知道我本不是一个完美无暇的人。在这6 年的生活里,我已经发 现,你时常会犯一些小错误,而在对待你的错误时我却每每也充满着错误。我还感 到,任何一种教育培养孩子的理论,最多只能给我一点点启示,却不可能给我提供 现成的教案,对待每一个具体的孩子只能有他自己的最具体的理论。因为对你也罢 对我也罢,每一天都是新的,每走出一步都显示着偶然,在我和你的面前常常是弥 漫着大雾…… 今天,是你生活的一个转折点。你7 岁了。你明天就要去学校报到,将成为一 个一年级的小学生了。你还不会写字,从今天开始,我将为你写日记。 记下你生活中的欢乐、幻想以及歪斜的足迹,同时也记下我的希望、祝愿以及 种种矛盾的心情和混乱的思想。你我是父子,共享天沦之乐;同时又是平等的朋友 和伙伴,结下情谊。我还将记下,在这种欢乐和情谊之中,我究竟给了你点什么, 你又给了我点什么。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