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1月24日 我们登上了回故乡昆山的列车。已值隆冬,窗外天寒地冻,万木萧条,几乎看 不到什么绿意,看不到什么迷人的风光了,可你还是一刻也不离开窗口,还是为窗 外一闪而过的种种并不值得大惊小怪的景物,不停地发出你的惊叹或欢呼。 “爸爸你看,那条河结冰了!”“瞧,那棵树上有好几只麻雀!”“哎哟,一 条狗在田野里跑!”我坐在你的对面,默默地凝视着你。 你太容易被新的东西、新的经历吸引了,你的目光随着列车在飞驰,你的心似 乎已经到了昆山,到了爷爷和外公、外婆的身边。如果现在有人对你说,就在刚才, 在候车室里,你遇到一个人,她曾经使你怎样地不愉快,你甚至气愤、恼怒得要哭, 你是决不会相信的。什么刚才?什么候车室?哪是个什么人?此刻已经从你的记忆 里暂时溜走了。 可我却一时摆脱不了,直到火车开了有一个小时了,我的心还是被那件享的阴 影笼罩着…… 候车室里十分拥挤,空气也很混浊。我们坐在长椅上等待着检票。 这时,一个妇女挤到我的面前,一脸焦急他说: “大哥,我的钱包给小偷掏走了,买车票还差5 毛钱,回不了家了,能帮帮我 的忙给我5 毛钱吗?”我看了她一眼。她约摸30 来岁,衣冠不整,头发肮脏而蓬 乱,眼睛不大,眼神里却闪着狡黠和精明。我略微顿了顿,说: “对不起,我没法帮你的忙。”“大哥,就5 毛钱,半包烟的钱嘛!”我厌恶 地蹦出两个字: “没有!”她看我斩钉截铁的样子,只得悻悻地走了,走时抛下一句话: “你这人的心真狠!”你正在一边,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了,你从来没有那样 惊讶地看着我,看了半天,才说: “爸爸,我看见你口袋里明明有钱的,怎么说没有?”我楞了一下,可我还是 说道: “是的,我口袋里有钱,但有钱也不能给她。”“为什么?你不是常对我说。 别人有困难应该去帮助他吗?”“她并没有什么困难。”“有困难的!她的钱包不 是给小偷偷走了吗?”“那是她在胡诌。”“胡诌的是你!明明有饯,却说没有!” 没想到,你竟对我大为不满,鼓着腮帮,不理我了。我真不知该说什么好,我知道 你自幼就很善良,且富同情心,以往我们一家出外游玩,遇上什么乞讨的老人、残 疾人或孩童,你总是迫不及待地向我们要钱,当你将钱放到他们手上向我们走来时, 总是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而且这会使你快乐很久。对此,我们一直是夸奖你的。 在你这样的年龄,你自然还把我这个父亲当作你心目中正确的偶像,对我所做的一 切从不发生怀疑。可现在,你显然困惑了——爸爸怎么不肯帮助遇到困难的人?爸 爸明明有钱怎么又说没有? 爸爸的心怎么那么狠?……你崇拜的偶像显然动摇了,对我的行为不仅怀疑甚 至完全反感了! 我该怎么对你说呢?你还年幼,你的目光还没有正面接触过欺骗和谎言,你总 把周围的世界想象得极为圣洁美好,你对生活中阴暗和污秽的东西还处于一无所知 的状态,如果我把这种欺骗和谎言赤裸裸地撕破给你看,你这颗诚实、善良而又稚 嫩的心能受得了吗? 正在我踌躇之时,你却把我撇开,向你妈妈央求道: “妈妈,给我5 毛钱。”你妈妈征询地看了我一眼。在这短暂的瞬间,你妈妈 也许和我想得完全一样,刚才的一幕她也都看到了。她顿了顿,问你道: “告诉妈妈,你要5 毛钱干什么用?”“我……我……”你吞吐着,偷偷地瞥 了我一眼,然后做出嘴馋的样子,说:“我想买东西吃。”喝,你也耍起滑头来了。 我想,不给你这5 毛钱显然是对你的一种折磨。 我的心软了,对你妈妈说:“给他吧,给他5 毛钱。”你马上高兴起来,不仅 不再生我的气,而且对我的“回心转意”很满意地报以一个微笑。 你拿着钱走了。 我和你妈妈谁也没话,因为我们谁都知道你拿了钱干什么去。我们看着你向刚 才那个要钱的女人追去,你喊住她,那女人光是有点不耐烦地回过身来当她看见你 手上扬着的5 毛钱,眼睛马上放出光来,于是又是向你作揖,又是向你鞠躬……我 们听不见她说些什么,但完全可以猜想出她此时一定把她所能说出来的所有的赞美 之词毫不怜惜地全部倾倒给了你。 当你兴奋得满面红光,带着象救起了一个溺水儿童般的神情回到我们身边时, 我的心里又刹那间被一种怨怒和愤恨的感情所占据。我怨我自己,我恨那女人!那 样的所谓“钱包被小偷掏走了”的“困难者”我见得实在太多了,他们只不过是一 堆不劳而获的寄生虫!一分几分地乞讨于他们已不过瘾了,他们不惜丢掉自己的尊 严、自己的人格,变着法儿设下圈套,利用人们的善良和同情大发其财,在报上被 披露的“要饭万元户”已屡见不鲜了!对这类人我历来主张不能以慈悲为怀,而应 心硬似铁!否则.无疑是对诚实和善良的亵渎,对欺骗和谎言的怂恿!可是,我明 明一眼就识破了这类骗局,心一软,最终却还是让你——一个纯洁的孩子去蒙受欺 骗。主要的是你受了欺骗后还感到兴奋无比——这太残忍了! 看你“帮助”了别人其乐无穷的样子,我的心一阵阵地刺痛。我觉得我正在犯 着一个错误——向你掩盖了生活中的某些丑陋的东西,这不仅无助于你的成长,还 会导致你对生活更多的无知,以后如你再遇到相似的事情将会显得极为迟纯和脆弱。 我得弥补我的这一过失。 我努力平息我激愤的心绪,遥遥地看了看那女人,又抬腕看了看手表,心里想 :还来得及! 我把你拉到身边,说: “阿波,爸爸让你当一回侦探,能行吗?”你大惑不懈地: “侦探?”“是的。就是让你去俏悄地跟着一个人,看她在干些什么?说些什 么?”你顿时兴奋起来: “真的?去跟谁?”“就是刚才你给她5 毛钱的那个女的。”你又大惑不解了 : “跟她干什么?”“这你别管。等你看她在干些什么、说些什么时,你自然就 知道了。”你迟疑了一会,终于受不住当“侦探”的诱惑,说道: “好吧,我去试试。”“注意!”我关照道,“要悄悄地,不要让她发现你, 就象个真正的‘侦探’那样。”你快步地离我而去。 我为我这个绝妙的主意而笑了。你妈妈也笑了,她说: “亏你想得出来。”“瞧着吧!”我说,“他马上就会大呼小叫地回来的。” 果然不出我所料,你没几分钟就回来了,这次你可不再是红光满面了,而是满脸发 育——那是气的!就象谁说是给你一块可口的巧克力,而你一嚼却是一块泥土似的, 你对我大叫道: “爸爸,我们上当了!”“你说错了,不是我们,而是你!”我有意慢条斯理 地,“慢慢讲,侦探到什么了?”你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被欺骗后的屈辱和愤怒 强烈地表现在你的脸上。 “那个女的,就是我刚才给她5 毛钱的那个女的,她又在对别人说,‘我的钱 包给小偷掏走了,买车票还差5 毛钱……’,和开始对我们说的一模一样。”“你 还有那么点‘侦探’的才能。现在你该明白,爸爸为什么明明有钱而不给她了吗?” 你气得快要哭出来了。 “可她为什么要说谎?为什么要骗人呢?”“为什么?”我耸了耸肩,笑着说, “还不是为了钱呗!她刚才对我们这样说,现在对别人这样说,呆会儿还会对另外 的人这样说:她今天这样说,明天这样说,后天还会这样说。这其实就是她的‘行 当’,靠骗人捞钱!说不定她家里正盖着楼房哩!”“这样的人太坏了!”“说得 对!你说我们能把钱给这样的人吗?”你懊丧地说。“爸爸,你是对的。”“好了, 你明白了就好了。”我摸了摸你的头,“以后对这号人可得多长个心眼,留意着点 儿!”你点了点头。片刻,你又问我道: “爸爸,刚才你早就看出来了?”“那当然!”无疑地,你又恢复了对我的 “崇拜”。你问道。 “那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告诉你,你能相信吗?你刚才不是还大生我 的气吗?”你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可那5 毛钱……”“5 毛钱就算了,就当是你的学费。”你又一次大惑不解 了: “学费?什么学费?”“你由于丢掉了那5 毛钱,却开始知道了生活中还有那 些不怎么好的人,不怎么好的事……”火车在飞驰着。 你依然靠着窗口,对外界的一切发出着你的惊叹和欢呼。你虽然似乎忘掉了刚 才那不愉快的一幕,但这毕竟是暂时的,它终究贮藏在了你记忆的仓库里,一经触 发定然会被唤醒的。说真的,告诉你这些东西并不使人感到轻松,直到现在,我还 感到一种压抑和沉重,你毕竟还年幼。唉,生活本来是什么样子还是让他是什么样 子,即便对孩子也不要去粉饰去掩盖的好。 我晃了晃脑袋,努力驱赶着弥漫在心头的阴霾。暂时丢开这一切,诸多感受以 后留着写小说用吧!——这可真是一篇现成的小说哩。 昆山快到了,亲人们正在等待着我们!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