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误(6) 她怯生生地看我。 我的声音沉下去许多,低沉的,这样不会划伤眼前这个玻璃一样脆弱的女孩: “你找我有事吗?” 她垂下头,目光垂直落在自己的脚尖上。而我正好可以大大方方地打量着面前 这个低眉顺眼的女孩,她的整个身体有一种柔和的无懈可击的曲折和美感,是内敛 的那种,毫不浮夸。 她用很低很低低到我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对我说话,可我就在她的身边,还是真 切地听到了。她说她想找一个人去压马路。 我立即表示赞同:“好啊,我正无所事事,有姑娘陪着去压马路,简直是天上 掉下来的馅饼。” 她笑了笑:“你看上去有点轻浮。” 我哑口无言。 ——我和童童的爱情是压马路压出来的。终于在二○○一年的春天抵达澹川的 时候,在落英缤纷的桃花树下,我牵住了童童的手,她将头缓缓靠在我的肩上。她 告诉我她从见到我的第一眼就喜欢上我了。 “第一眼?” “大学一年级的秋季运动会上,射标枪的那个男生。” “不会吧?那个时候你就开始惦记我了。” “臭美,不要脸。”童童骂我。 我和童童在一起看的第一部电影是《胭脂扣》。她是极爱看电影的,并乐于讲 述、评论。莺舞笙歌的倚红楼上,一位花运正红颠倒众生的名妓携一干姐妹前往太 平剧院看名班开演。在背解红罗、牡丹亭、陈世美等粤曲名段的跌宕下,沾染着千 种风情的十二少,撞入了名妓如花的眼帘。十二少问如花:“你有很多种样子,男 装,女装,化妆,不化妆,如梦如幻月,若即若离花。哪一样我都喜欢,它们加在 一起,到底是什么样子呢?”如花说:“你真的想看?真的东西最不好看了。”十 二少说:“不好看也要看,谁叫我喜欢你呢。” 我怡然地看着童童,模仿着戏中的十二少,拿腔捏调地说:“你到底是什么样 子呢?” 童童转过头来看我,她隐约已有了泪水,她抓紧我的手,仿佛一松开,我就会 像个充满了气体的氢气球飞离地面一样:“你说,真的东西真的是最不好看吗?” 我说:“大约是吧。” 光影流转,隔世的人鬼痴缠继续上演,掠人心神的香唇,噬人魂魄的鸦片烟, 枯萎昏黄的灯光,困锁三生的痴妄誓言…… 而我能做到的,似乎仅仅是抓住童童的手,不放松。 我紧紧抓住童童的手,不放松。 她安然地躺在白色的病床上,额上绷着白色的纱布,眼睑安静地落着,医生告 诉我她情绪有点激动,适才通过药物进入睡眠。 “她伤着了?”我可怜巴巴地问医生。 “哦,没有。只是擦破了一点皮。” 我双手拢住童童的手,小臂上擦破的巴掌大的一块皮,血津津地呈现毛细血管 错综的脉络。怡然惶恐的脸庞上有道道泪痕。——我内疚。是的,我内疚。因为在 她过生日的时候和她吵,耍小孩子脾气,不能容忍她对我的撒娇,更不能容忍她去 和那个叫伊诺的鬼混(尽管我知道他们之间什么也不可能发生),不仅如此,我还 离她而去,陪同一个不相干的女人到叶赫古城,还恬不知耻地在光天化日的古遗址 处,同人家发生了性关系。然后现在又跑到她床前来伤春悲秋,我这不是下贱是什 么?我真他妈想搧几个耳光给自己。对不起,童童。只要你答应我,再也不离开我, 我宁愿一直守在你身边,哪也不去了——看看,我又开始胡说八道了,什么永远什 么一直,什么念念不忘什么刻骨铭心,这些词真的都说滥了,我现在只有什么也不 说,等着你醒过来,对我下最后的判决。 窗外的夜空斜斜的落下来,风从窗口灌进来,扬起了挂在窗前的白色窗帘,扬 起落下,崎岖如同我的心路,茫然翻飞。我走过去,把窗子拉上,春天的夜晚还是 凉的,我想让我的女孩一年四季一生一世都是暖的。 未及转过身体,我听见一个低低的声音,仿佛从很遥远很遥远的天籁传来。 “岛——” 童童歪着脑袋看我,额上的头发凌乱着,神情有点倦怠、拖沓。她的眼泪齐刷 刷滚下来,哽咽着:“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看着童童温热的泪滑到腮。心像是被钝器狠狠地捅了一下,剧痛难忍。经历 了这些,才知道这份爱的无法放弃,割舍。那些眼泪,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悄悄地 流了下来。 她甚至带着一点歉意的口吻说:“我不好,我把你弄哭了。” 不,不是这样的,童童,你应该对我发脾气,应该打我、骂我,说我是王八蛋, 忘恩负义。这样子,我心里会舒服一点。 我说:“是我不好。我……” 她说:“别说了,我知道,你和曼娜在一起……” “她告诉你的?” 她点点头。 我说:“我们不说这些,童童,都过去了,让我们重新开始。你答应我,再也 不做傻事了。这样子,我才能一直一直陪着你。” “你也是,你也不要做傻事了。” “我答应你,我再也不做傻事了。”我说得信誓旦旦,意味深长。却不知道我 撒了一个弥天大谎。可能吗?那种傻事对我来说太美妙了,那也许是天下最迷人最 让人舍不得的傻事吧。一旦站在曼娜光溜溜的身子面前,我就什么都不是了,我只 是一个沉溺于女人肉体无法自拔的臭男人。 ——我和童童紧紧地抱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