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节:海峡之痛(28) 他说:“秦护士你来。” 秦护士惊讶不已:“我没出声啊!” 那一天杜荣林眼前的绷带终于被除掉,他眯着眼睛环顾周围,眼前一片白光, 一切物品都是双重的,显出一种奇特的混沌。他病床下的一个脸盆变成两个,一 个清晰一点,上边套着另一个粗糙的盆。人也一样,一张白脸,套着一张模糊的 花脸。 护士笑了:“15床,你的眼睛好了。” 在杜荣林第一眼里,秦护士是一团影子,像她的嗓音一样轻柔地飘来飘去。 在医院里人们不管杜荣林叫“大北杠”,他们管他叫“15床”,因为他的 床位是15号。杜荣林被抬上这张床时血肉模糊奄奄一息,谁都认为他活不了几 天。有一块手榴弹片打进他的头骨,只差一点就毁坏他的大脑,他的脸颊也挨了 一块弹片,只差一点就剜出他的左眼,他的腰部密密麻麻全是伤,一枚弹片只差 一点就切断他的脊柱,还有一块弹片击中他的右腿,只差一点就伤及动脉。几块 弹片全都只差一点,杜荣林被打得浑身稀烂有如一块破抹布,却奇迹般地没死, 活了,知道自己有个新的称谓叫“15床”,睁开眼睛看到了一位嗓音特别轻柔 的姑娘。 这位姑娘叫秦秀珍。像医院里的所有护士一样,穿白工作服,戴护士帽,身 上有一种消毒水的气味。这姑娘有一对特别有神的眼睛,笑起来眼角弯弯,极为 动人。在杜荣林那对被土匪的手榴弹片严重损坏的眼睛里,姑娘一半清晰一半模 糊的笑脸和她的嗓音一样美妙传神。 后来杜荣林慢慢适应了他的新眼睛,外界物品在他的两只眼中终于重合成一 个完整的图像。他用自己逐渐恢复正常的眼睛观察周围,发觉叫秦秀珍的这位护 士姑娘确实匀称而美丽,她的动作轻盈灵活,笑容有如满月一样明亮。心眼还特 别好。 她对杜荣林说:“你来的时候可怕极了。” 秦秀珍比杜荣林小两岁,是省城护士学校的毕业生,在重伤员护理室工作, 杜荣林是她见过的最重的伤员之一,帮助杜荣林战胜死神逐步恢复让她有一种成 就感。这姑娘有同情心,感觉十分敏锐,换药时她能感觉到病人的疼痛,病人一 动弹,她就知道他苏醒过来了。她为杜荣林输液打针,给他喂饭喂水,她总说杜 荣林是她一匙一匙喂活的,就像小孩是母亲一匙一匙喂大的一样。杜荣林一天天 恢复过来,腿上的石膏被除掉了,在秦秀珍的搀扶下爬下病床,开始拄着拐杖在 屋里一拐一拐学习走路。 秦秀珍说:“15床你是个奇迹。” 杜荣林道:“我死不了。指导员说过。” 他跟姑娘讲于立春,讲一颗落在他们身边,没有爆炸的炮弹。他说,在九弯, 一颗土匪扔过来的手榴弹在身后炸响那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完了,到另一个世界 跟指导员和战士们相会去了。没想到不是,让秦护士唤回来了。看来他还不该死, 命中注定还有一些事要做。他还能有什么事呢?就是打仗了,于立春他们死了, 仗还没打完。谁接着打下去呢?当然是他了。这道理看来阎罗王都明白。他从北 方打到南方,就四个字:“消灭敌人”,包括消灭敌军和土匪。战争还没有结束, 敌人还未消灭,有的敌人跑在那边,有的敌人藏在这边,还等他和他的战友去消 灭。没打完这场仗他肯定还死不了。姑娘静静地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暗淡。 “打仗很危险的。”她说。 护士姑娘留着两条短辫子,她在干活时把辫子塞在她的白帽子里,时有一络 发丝从帽沿钻出来垂在额头上。她开玩笑,用她一根发丝把杜荣林的两根指头捆 在一起,说:“别只想打仗。”杜荣林轻轻一弯指头,那根柔软的发丝当即崩开, 不见踪迹。 杜荣林住院的日子里,陈石港每隔十天半月会来探视一次。一个是来自北国 的“大北杠”,一个是满嘴“鸟语”的南方人,原先互不相识,如今已经成了莫 逆之交,彼此特别有话。陈石港把九弯战后的情形一点一点地告诉杜荣林,包括 各土匪的下场。杜荣林最关心最注意是那一个:刘四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