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 两个巨型的杨柳青门神分立在这座典型英格兰建筑的玻璃门上。这种带几分幽 默的古怪配搭,引得南来北往的游客总要在门前多留几秒钟。成年人少不了微微一 笑,佻皮的儿童好奇得对着它扮鬼脸。 不过,引起黑仔好奇的不是门神,而是分站在门神两厢的白衣待童。 十二岁的黑仔像往常一样,转动着一双中国人少有的褐色眼珠,来到了他的乐 园,这座古老酒店的喷水池边。 他在池边的圆形石阶上坐下,郑重其事地搓了搓手,然后从裤袋里掏出一把硬 币放在石阶上。 一阵微风,他慌忙接住夹杂在零钱中唯一的那张十元纸币。他把它摊平,用手 抹了抹溅来的一滴水珠,小心地叠好放进衣袋。他教了数硬币,总共五十二元! 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会碰到连串好运气?平时二三天的收入都没有今天这么多 ,居然还遇到一个大好人。就在他抢前去打开车门的一刹那,这位浓妆艳抹的摩登 小姐用更快的速度抓住了门把手。没有猛推,也没有臭骂。在她钻进汽车之前递给 他一张十元的纸币。简直把他乐坏了。这是他百日难遇的一次好运气。其实他连门 也不用开,而这钱千真万确是递给他的。他顺势抬起手向小姐的漂亮背影摇摇手, 算是答谢。 最使他高兴的是那几个壮健过他的同道小子,今天没有出现,那块地盘被他一 人占有。 今天的进账可以不必记挂着再回码头去抢食,能够安安心心坐在这里编织梦想 ,探寻那玻璃门内的秘密。 今天无疑是个开心的日子。 他抬头望望高悬天空的太阳,阳光下那儿块红蓝斜条的英国国旗,在酒店顶上 摇来摆去。他揉了揉被阳光刺痛的眼,开始了他对未知世界的实地探测。 他在半月前,因为躲避同道小子分享他开车门的成果而逃到这里,无意中发现 分站在玻璃门两边的白衣侍童后童话般的世界,从此有如一道阳光洒进了他那阴湿 的生活圈子。 他望着这两位幸运儿,孩童时代塞满脑海的各种神奇故事在眼前跳来跳去。 那两位白衣白裤,戴白手套,自色船形帽低压着额头的开玻璃门的小子,不就 是童话片中的宫廷小侍童吗? 他渴望能清清楚楚看一看与自己干着同类营生的幸运儿如何在神秘的酒店大门 边逍遥自在。 就跟以往试过的无数次一样,他始终不能在这远离大门的喷水池旁,把白衣侍 童的一举一动看个仔细。 他想起了“占士邦”,那勇猛无敌的精神激励了他,他勇敢地向酒店大门走去。 一声吆喝,他畏缩着站住了脚。但他起码没有像前几次那样撒腿就跑。 “又是你!去,去。”一位穿蓝色制服的护卫不耐烦地向他挥着手。 黑仔哆嗦着从上衣口袋掏出十元大钞,又从裤袋抓出所有的硬币。他捧着递到 护卫面前: “我有钱,好多钱。” 年青的男护卫哈哈大笑,用手拍了一下黑仔的头: “这里是衣冠不整不许入内,你懂吗?” 黑仔恍然大悟,原来他几次被赶走是因为这身又脏又皱的黑衣,他走到水池边 ,伸头往水中照了照,连串水珠形成的水圈使他无法看清自己的脸面。他只记得礼 拜天早上在妈妈的咒骂声中胡乱洗了脸已经三天了。 他从来不知道要衣冠整齐。冠是什么他还没弄清楚,可能是指鞋子吧,总之是 从头到脚要整齐、漂亮。 衣冠竟是这样的重要,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感觉到。 记得五岁后,有了两个弟妹,妈妈就不再帮他梳理头发了。短短的头发像刺猬 似的倒立着。连妈妈自己的头发也是乱七八糟的,经常用橡皮圈捆在脑后。妈妈常 常说:“不要好吃懒做。”可就没说过要衣冠整齐。 护卫员显然给了他一种新的知识,他心中产生了一种希望。 他想如果他穿上像白衣待童那样的白色衣裤去开车门,那些坐车的人就不会再 凶巴巴的对他。 想起那些恶人他就想哭。那次他为一位穿牛仔裤的年青男人开了车门,他用左 手拉住车门,右手伸出去等着收钱,谁知道这位手上、胸前戴着粗粗金链的男人一 把推开他,边骂边关上车门。 他摔倒在地上,脚踝被铁栏擦破,流出了血。他用手把擦破的皮撕下来,在伤 口上吐了一口唾沫。他不知道唾沫对伤口能起什么作用,只是看见很多大人都这么 做。 最使他伤心的还是那次他给一个穿西装的胖男人开了车门后,胖男人把滚圆的 身躯靠在椅背上问: “你开车门要多少钱?” “随你给。” “你最多收到多少?” “两元。” 胖男人慢条斯理的从西装口袋取出银包,抽了一张红色的百元钞票: “给你两元,你找给我九十八元。” “……” “找不出?那不怪我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胖男人把那张晃得他眼都花了的红色钞票放回口袋,还叫他关 上车门。 他伤心的不仅是没有拿到这两元钱,而是怪自己当时为什么不撒谎说最多收到 壹佰元。要不,那张红色大钞就是自己的了。 最可憎的就算那些多嘴的人了,总是用责备的口气问: “你为什么来开车门?父母知道吗?” 多余! 莫非伸手出去不是为了钱?这还用问。 父母知道我来,就是我们需要钱。父母不知道我来,也是我需要钱。有钱的孩 子只会悄悄去花钱,哪会偷偷来赚钱的?父母知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 “能弄到一套白衣裤、一顶白帽子就好了。” 他从来没跟妈妈去商场买过衣服,也很少有新衣服穿,妈妈老是把旧衣服剪短 改给他穿,因此他不知道一套那样的白衣裤要多么钱。他已暗下决心,就算回家忍 受皮肉之苦,也要把所有的钱用来买衣服。 他漫无目的的在街上溜达,经过一家又一家橱窗,甚至经过挂满童装的橱窗都 看不见白衣裤,他也不敢走进任何一家商场,因为他已知道自己衣冠不整。 他想来想去忽然想到阿弟去年曾经穿过一套白色衣裤,是美国来的舅舅送的。 那天特别穿了去送舅舅的飞机,回来后他妈妈一迭声叫他脱下来,以后再也没见穿 过。 他怀着希望往巴士站去。在巴士上他一直在想如何借到那套白衣裤。 欺骗比自己年纪小的人不是很难的事。 他终于说服了阿弟去偷出那套衣裤。 第二天清晨,当阿弟站在墙角从书包里拿出那套发了黄的揉皱了的衣裤递给他 时,他觉得与白衣小侍童的差得很远。“我的黑衣服比,还是很白!”他想。 当他面对着墙很快换好衣裤,旧的衣裤塞迸阿弟的书包,一声“等我的好消息 ”就一溜烟往车站跑。 他跑上远离安置区的马路上时,停下来把皱了的衣服拉了拉,又看了看昨晚特 别用水抹过的鞋。 “我今天是一个衣冠整齐的人了。”他兴奋地想。 他高兴得过走边哼起歌来。 在巴士上,没有人像平时那样站在他旁边马上就皱着眉头或者用纸巾捂着鼻子 尽量挤离他,居然还有一位穿浅色西装的人靠着他坐了下来。 他骄傲地挺着胸,坐直了背。 他沉醉在这从未享受过的快乐中,直到他下车时才发觉天下雨了。 他骂这鬼天气,想着能在衣服被淋湿之前赶到的士候车亭就好了。 雨越下越大,车亭站满了人,在伞与伞的碰撞下,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和他的 白衣裤。 他看着这身淋得干一块湿一块的白衣,不甘心地仍然想从伞底钻到的士门边。 整个天黑得好像要压下来,随着闪电而来的雷声吓得他抱紧脑袋,他把那仍需 躲在妈妈怀里的瘦小身体紧贴住候车亭的木板墙。 天气绝对是没有同情心的,因此暴雨依然夹着风向他扑来。 他早已忘记了白衣裤,忘记了衣冠整,现在只想趁着这场雨带来的好生意,多 赚点钱。 坏天气很容易扰乱人的心情,那些平时准会给小费的人,似乎也都被大雨卷走 了同情心。 每个人都迫不及待地往车里钻,谁也不耐烦慢条斯理的等待这碍手碍脚的小家 伙去开车门。 雨不停地下着,他已全身湿透了。雨水混着汗水流进嘴里,微微有点儿咸。他 不时与伞柄搏斗着,被人推来挤去,仍然没有得到一个铜板。 孩子没有大人那样的忍耐力,尽管他十分清楚每天的收入对整个家很重要,他 还是记挂着要去喷水池边看看白衣侍童下雨时怎么样了。 暴雨对牢固建筑物庇护之下的白衣侍童毫无影响。 进出的先生小姐太太们与往常一样,从容地在酒店门外侍应生的大伞下有说有 笑地上下车。 黑仔对这些不害怕气候翻脸的人,敬佩之中带着难解的谜。 惟有去问妈妈。 他站在空地观看安置区内的人一片忙碌。暴雨洗劫后的屋前积满污水。深灰色 石棉盖成的屋顶垂头丧气的扭曲着屋脊。 妈妈吃力地提着蓝色的胶桶,把墨汁似的满桶污水倒进沟里。一抬头看见他, 没头没脑就骂: “你站在那里看把戏呀?嫌我不够累,想我死快点是不是?” 妈妈刚转身进屋,阿弟远远地向他招手。他飞奔到墙边,在衣服交换结束后, 阿弟望着这位去闯世界的英雄问:“你亲眼见到占士邦了?” 黑仔把胸膛一拍: “我帮他开酒店大门,他还握了我的手呢!” 六岁的阿弟眨着眼晴,对于安置区外的天地,他只能从卡通片中去联想。 他拉着黑仔这只被“占士邦”握过的手看了又看。 黑仔似乎也是第一次仔细地看自己这只手,这只指甲缝里塞满黑泥、还未定形 己能赚钱的手突然变得神圣起来。 “等你长大,我就带你出去掘食。” 黑仔学着大人的口吻说。又模仿酒店护卫那样拍拍阿弟的头。 一阵女人尖厉的叫声把黑仔召回屋里。 “你又死到哪里去了?这么大的人了还不会帮手做事。”她把铁锅放到墙角的 煤油炉上。 黑仔把洗净的白菜递给妈妈,弯腰扶起翻倒在地的小凳。他怯声地恳求: “妈妈,给我买件白衣服。” “白衣服?我哪有时间给你洗!一穿上身就变黑了。咦,你怎么会想到要白衣 服?” “穿上白衣服我就衣冠整齐了。”她把白菜倒进锅里,铁锅发出响声,煤油味 和油锯味钻到屋内的每一空隙,她咳了两声,掉过头来盯住他: “衣冠整齐?你从哪里听来的?你以为穿上白衣服就能遮住你那副穷骨头?” “穿上白衣裤就能进半岛酒店了。” 她用锅铲使劲把菜翻了个身。 “我活了几十岁都没进去过,那是什么人去的地方?我还没嫁给你这倒霉老豆 时就听说英女王来都是住在那里。你开车门赚了多少钱?就发起白日梦来了。” 黑仔一副见过世面的模样: “我每天都在酒店大门外看,我知道共有三道门,那里的人好像天天在过节, 穿得漂漂亮亮,个个都很开心。” “有钱就开心,你有钱也会日日开心。” 妈妈说得对,有钱就开心。 但那些开心的有钱人是怎样的呢?那皇宫似的酒店里是个什么样? 安置区外的天空牢牢地吸引着他。 “占士邦”再次给了他勇气,在黑夜的遮掩下,他匍匐在酒店喷水池台阶上。 他注视着那“皇宫卫兵”似的护卫员,值夜班的中年护卫比日班的看来和善许 多,他并未警觉地走来走去查看,只是站在布满方形吊灯的明亮廊檐下想心事。他 旁边那两头守门的石狮也失去了白日的威严,似乎在打瞌睡。 黑仔像偷袭城堡的勇士似的,弯腰从喷水池过往墙角窜过去。护卫从沉思中醒 来,步下台阶,在离墙不远的空地上站住。 黑仔急忙卧倒,下巴碰到三角形的石砖围栏上,那些白天见过无数次的不知名 的深紫色花压在手臂下,树木丛中的蚊子幸好对他这有汗味的肉体不感兴趣,嗡嗡 几声就飞走了。 中年护卫终于走进了大门,黑仔一跃而起,迅速钻过一簇簇绿色树木中,攀上 酒店玻璃窗。 大堂内灯火辉煌,那些夹缝里射出来的好多灯,尤其是正对大门长长宽宽的一 排玻璃球似的灯,刺得他眼花缭乱。他把伸出的头又缩了回去。 他靠着玻璃窗下黑暗的石阶墙,等大门口的人离去后,就向白衣侍童走近。 他躲在角落里,屏息观察白衣侍童怎样为人效劳。 他看见一个高高的外国男人塞了一个铜板在白衣侍童的手中,他只是轻声地说 了一句什么。自己就没这么好运了,那些被迫付小费的人,不是往他身上一丢,让 他爬在地上满地寻找,就是高高丢进他的手心。这当然得怪自己了:这双肮脏的黑 手怎能与那戴上雪白手套的手相比? 他突然发现白衣侍童费力地抓着“弓”字形的门把手,伸直双臂,微弯着背, 使尽全力, 那扇沉重的门才不情愿地移动着。 “呀,他好像是很费力的。”黑仔想。 不过,不管怎样,始终是令人羡慕的。 那些斯文有礼的人微笑着等待他开门,比起自己那打动似的抢开车门,当然要 体面和快乐得多。 在灯光的照射下,白色的衣服反比一道光映在玻璃门上,胸前的银色钮扣忽闪 忽闪。 “开门的都这么神气,里面的人一定了不起。” 黑仔动着他那过早装满社会知识的脑筋,重新爬上窗口,去窥探那个不属于他 的世界。 大堂正中的绿色植物把方形柱子围成圆形,许多根乳黄色巨形方柱直通到高高 的屋顶。柱子顶端白色男女人像镶在朱古力色的过内,天花板上有圣女天使及凤凰 似的飞鸟和花的图案。 这古老的建筑把黑仔的现实观念冲得一干二净,他感觉到自己融进了这个世界。 他注意着那些坐在方桌旁大靠椅中的穿着各色高级服装的人。大家轻声地交谈 ,微微地点头。脸上涂得五颜六色的女人们淡淡地微笑。那位约七八罗的卷发男孩 甚至懂得立即用纸巾抹去刚沾上嘴角的汁液。 那些颈上结着黑蝴蝶结、白蝴蝶结以及没有蝴蝶结的侍应生在厚厚的地毡上忙 碌着。 右角接近屋顶有一个半圆形的音乐台,几个乐师卖力地奏出优雅的乐曲。这动 人的乐曲穿过玻璃冲进了他塞满碌架床、铺满剥蚀胶地板的脑海,攫住了他的心。 他被这奇异的世界彻底征服了。 他的眼晴带领着他的心在这似严肃又轻松的高贵境界里飘荡。 靠近窗口离他最近的一个中国男人向侍应生招手,随着掏出一张闪着金光的硬 纸片似的东西。 长方形的黑皮夹连同账单放到方台上,台中央银色的小茶壶像玩具,长长的火 柴盒、四方的小手巾和插上一枝鲜花的小花瓶引得黑仔真想用手去摸一摸。 中国男人收回金色的硬咭,顺手把两张十元的钞票塞到收拾桌子的侍应手中。 “哟,给这么多钱,我有时一天也赚不到呢!”他暗暗叹气。 钞票又把他从那个美妙世界隔离,他回到了属于他的安置区世界。 他想起了护卫员,只好不舍地最后看一眼通向楼梯的红地毯,就跳进了树丛, 趁护卫员转身之际钻了出来。 “明天要带阿弟来开开心。”他心满意足地踢着小脚在路上跳跃。 阿弟没有来到,黑仔也再没来过。 但是,从黑仔滔滔不绝的口中,阿弟开始了他对安置区外面神秘世界的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