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来的财神 谁也不记得他的名字。年青时大家叫他补鞋仔,现在称他补鞋佬。年数长了, 连他也不太记得自己的真名实姓。只有在偶然翻弄身份证时,才会记起来。 他的外貌也像名字那样,没有人能记得清楚。因为他老是低着头,弯着腰。几 十年如一日,坐在同一个鞋档,同一个位子。 鞋档在一个窄窄的巷口,它比左邻右里的铺子都开得早,收得晚。因此,他究 竟有多高,也没有人能准确地说出来。他住在哪里,也从不对人说起。 几十年来,他像火车在轨道上行走一样,规律、刻板、决无差错地过日子。他 又像计算机那样,精确地计算每一个毫子。 他的生活里,完全没有娱乐。只是一个月中有几次站在电器铺门口,与那些围 观的人挤在一起看电视凑热闹,算作是他的娱乐。 香港人把看电视当成生活的一部分,但他从来就没有过要买一部电视机的打算 。每次他站在电器铺门口,看人掏出上千的钞票购买一架电视机时,他不解地想: 花这么多钱实部电视机,太不划算。为什么一定要买呢?比如像我这样,想看的时 候,随便走到哪家电器行门口看,不也差不多吗? 在这“不也差不多”的想法之中,他往往生出许多与众不同的举动。 他从来不上酒楼,更不用说咖啡室,甚至连大排档的饭盒也舍不得买来吃。中 午,大家看到的永远是一个掉了把手的小锅,里面装着与饭混在一起,没有形状与 颜色的,叫不出名字的菜。 只有他自己清楚,全是昨晚的残汤剩菜,从哪里来的残汤剩菜?他这一生人从 来就没尝过“吃不完”的滋味,因为他从来不会弄多点饭或菜。端在手里的是他晚 饭时特意为第二天午餐省下的。 每次,在他路过大排档时,总是放慢脚步,让油锯炒菜时的劈啪声钻进耳杂。 然后来个深呼吸,把那股飘散到四周的菜味吸进鼻子里。 “吸迸鼻子和吃迸嘴里,不也差不多?”他想。他把那些看到的热乎乎的小菜 ,听到的油锅声,嗅到的菜香味合成一种非常具体的、十分熟悉的印象,他带着这 个印象回到住处。 补鞋佬住在离鞋档不远的一幢战前楼宇的天台上。天台上有一间用石棉搭起的 棚,棚顶的一边已经被一次台风吹散,往下倾斜。 那次台风没有把这几间残旧的屋棚掀翻,楼上楼下的人都说是奇迹。倒是他自 己明自:全靠天台前面那幢三十层高的大厦挡住了风口。 他推开从来不锁的门。说真的,这样的屋子,就是穷途末路的小偷也决不愿光 顾。 那张用一块木板,两条长凳搭成的床,上面放了屋子里最值钱的东西:几条黄 色的毛毯,每年天寒地冻时,社会福利署派发毛毯,他每次都最早去领。 床下是堆放杂物的地方,多年的破铜烂铁,瓶瓶罐罐,塞得满满的。 其实,他只消在楼梯口捡拾一个纸箱或旧衣箱什么的,就可以把屋里弄得像样 一些。 “我又不是乞儿,为什么要捡垃圾?”他不止一次在心里嘀咕。忿忿地想着大 厦住客总是把他当成乞丐似的,送些旧东西给他。 脚上穿的那双皮鞋,绝对有资格送进垃圾桶。只是在他的左修右补下,仍然管 用。 至于袜子,年青时他就经过精确计算。多年来,他都在一个小商店买袜子,从 老东主在世到小东主接位,他都买一种相同颜色、尺寸、牌子的袜子。 “你为什么不换种颜色呢?”小东主问。 他只是笑笑。这属于私人秘密。要知道,没有人会同时烂掉两只袜子的。买相 同的袜子,就能把新的和旧的任意交换、搭配着穿。 他身上那套衣服,陈旧加上污垢,己经变了色,看起来像褪了的黑色,又像加 深的灰色,不过,西装的款式却是最时新的。这种款式曾经是数年前流行过的。 补鞋佬像往常一样,拿出那个没有了把手的小锅,在煤油炉上煮了一大碗水, 水烧得差不多要开了,他就立即熄了火。他想:快要烧开和烧开是差不多的。 他把一大碗水喝进肚里,咕咕作响的肚子立即安静下来。饭前喝饱水能少吃饭 ,这是他的经验。 他每个晚上都把一碗白饭,一小碟菜摆放好后,就在从大排档带回来的“回味 ”中吃完饭。 大排档最令他垂涎三尺的,是用辣椒丝炒的蚬。食客把爆开的蚬靠在手里,慢 慢去吸里面的肉,旁边放了溢出杯口的啤酒。每当他看到那些人的吃相,就忍不住 往肚里咽口水。 有一次,他实在熬不住了,终于走到摆满各种海鲜的桌子旁,他还来不及开口 ,有人买走一碟炒蚬。“我的妈呀!”他差一点叫出声来:“五块钱一碟!就那么 一点,还连着空壳。”他把发出碰击声的毫子在手中捏来捏去。只是让嘴痛快几分 钟,也就是那短短的几分钟,这些能发出铿锵声的毫子就会永远从他手中消失。一 想到这些充实他生命的、闪金光的毫子会消失,他就一阵紧张,手心冒汗,炒蚬立 即失去了吸引力,他咽了一口唾沫,然后摇着头走开了。 他是不能这么浪费的,居然想去大排档吃小菜,他暗暗责怪自己。 这种蚬,在街市花上五元可以买一大堆。他这时就会叹口气:“假如我有一个 老婆。去他的,一个会找饭吃的老婆。”他常常这么提醒自己。“这是决不能含糊 的,找老婆一定要找自己能找饭吃的。那我就能吃上炒蚬。”唉唉,有一个能找饭 吃又会炒菜的老婆多好。想到这里时,他又更正自己,应该加上会省钱。在他经过 几番更正后,他认为应该找的是:能自己找饭吃、会炒便宜菜、更懂省钱的老婆, 对,就是这么个老婆。 这样的老婆,想了几十年也想不到。 不过,他有时又觉得,没有老婆反倒好。比如说,这张木板床,两个人的重量 就会把这薄薄的木板压断。 又比如,独身一人,喝过水,吃完饭,就静悄悄地坐在天台上看看天气,想想 明天会不会下雨。尽管下雨时,他的屋棚就漏雨,但是,他还是喜欢那些把鞋子弄 脏弄烂的雨水。 如果有个老婆,情况就不同了。两个人在一起,总免不了要讲话。人一讲话就 会想喝水。自来水喝了要生病。政府医院虽然不收费,但排长龙花时间,万一有人 来补鞋,损失不就大了?他计算了一下,两个人每天多喝几碗开水,一个月下来, 要增加好些煤油钱呢! 仔细算起来,有老婆也不见得好。 这年头,不把算盘拔一拔,怎么行?好像那些有钱人可真会打算盘,自从那些 机器补鞋店像一张网似的,把港九每个角落占满后,他跟着就遭殃了。 机器补鞋店用的都是什么外国的尼龙,不容易磨破。比鞋档用的本地出产的塑 胶结实。现在来找他补鞋的人越来越少了。 他常常没活干,在空闲的时候,他仍然是低着头,弯着腰,留心路上行人的鞋 子。 一双白色的男式皮鞋走过去了。“这鞋应该擦鞋油,那会更白更亮。”他想。 一双浅蓝色的女鞋走过。“今天可能会下雨,不应穿这么好的鞋出门。”他又 想。 鞋档隔邻杂货店的杂工阿翔经常站在店门口,嘻笑着问:“补鞋佬,没生意做 ,肯不肯过来聊聊天?” 补鞋佬紧闭着嘴,不吱声。 “我知道你怕口干,我请你喝可乐。” 任凭阿翔怎么取笑,他都不出声。他想:“聊天会花去精神。这精神是要靠吃 东西才会有的。” 他把嘴唇闭得紧紧的,低垂着头。阿翔自感没趣就进了店。 补鞋佬垂着头在心里盘算:以后没生意时,其实就不用吃中午饭,没活做可以 不花力气,何必白消耗一餐饭呢? 接着他又另外盘算着再想一些省钱的主意。唉,怎么能不尽量地省钱呢,他叹 口气。想想看,政府发的公共援助金,全香港有多少人在申请。就算运气好批准了 ,单身的每月才五百一十元,怎么过日子? 比如邻居颜叔,想起就心酸,颜叔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成家后搬离了天台。 儿女们的家都像鸽子笼,不会有颜叔的栖身之地。一个个收工后,忙着买菜做饭弄 孩子。哪会有时间精力来看看颜叔?再说儿女们住得远,来回的坐车钱,已是从骨 头里榨油。大家无奈着只好逢年过节接老父亲去团圆,平时生活上就由得他自己去 打主意。 颜叔年岁已高,患有肝病,不能再工作。但他有儿有女,儿女都有收入,没有 资格申请公共援助金,满七十岁才有资格领的老人津贴,他这个六十几岁的人也不 够资格。再说,每月二百五十元的津贴,连买柴米也不够啊! 颜叔孤零零地住在天台上。肝病一发,连个倒杯水的人也没有。他很想进老人 院。 政府办的老人院,在各种规定中,颜叔只有一条合格:年满六十。老人院要无 人照顾,却又要身体正常,能自己照顾自己的老人。颜叔有儿女又有病,不够格。 最后的希望是申请进安老院。 进安老院更是难如上青天。只有无依无靠,不能动的伤残老人才能去。 正在颜叔接连失败之际,老天开恩帮了他:他颤巍巍地一失足从天台楼梯滚到 大厦顶层,背脊折断。 颜叔残废了,入安老院的资格够了一半。在他被十字车送进医院后,儿女们含 着泪不敢去医院探望。补鞋佬地不敢去看一眼。颜权在医院躺了几个月,没有任何 人去看过这位孤老头。为此,他合格了,进了安老院。 躺在安老院的床上,一切都有人照应,但颜叔的内心却比针刺还痛,比冰块还 凉。他想亲人,想儿孙。怀念过年过节时大家团聚的时刻。现在,只要亲人去探望 ,社工就会不厌其烦地说服儿女接颜叔出去照顾。一个残废老人,儿女们怎有能力 去照顾? 凄凉、悲哀、苦痛,颜叔默默地闭上了眼睛。临终,没有一个亲人在,没有一 句遗言。 从那以后,补鞋佬就决不轻易放走每一个毫子。他像无数香港人一样,怀有恐 惧症。极度担心没钱的日子,恐惧晚年的凄凉。 正当补鞋佬挖空心思在想省钱的主意时,一双小小的脚在他的鞋档前站住了。 这大约是个七八岁左右的男孩,穿的是一双黑色的鞋,鞋头己经磨开,鞋边满 是泥,鞋带松了拖长在地上。“这鞋早该修理了。”接着他又继续刚才的盘算。 这双脚在鞋档前站了很久。 补鞋佬奇怪起来,平时人来人往,鞋档前不知有多少双脚经过,只停留一下就 走开。小孩的脚也有停下来的,但是不久也就走了。怎么这双脚却不动了?他站在 这里做什么? 补鞋佬破例在鞋档抬起头,顺着脚往上看。 盖在鞋上面的是一条深蓝色的裤子,再上面是一深蓝色的毛线外套,里面一件 白衬衣,打了条红色领带。看上去整个人像圆球似的,圆头、圆脸、圆身。 这个穿了制服的小学生,背着沉沉的大书包,正聚精会神地看他的鞋档。 这孩子看见补鞋佬抬起头,用询问的眼光盯着他,他趁势蹲下去,把书包取下 来放在地上。问:“阿爸,有没有人来擦皮鞋?” 补鞋佬木然地又低下了头。 孩子见他不出声,就静静地蹲在旁边看他用小钉子钉鞋跟。 有一颗小钉从补鞋佬手中飞了出去,小孩连忙四周帮他寻找,找到后又递给他。 补鞋佬看了小孩一眼,接过钉子又默默地钉。 小孩专心专意地看他钉。一会把身体重心放在蹲着的左脚上,一会又放在右脚 上。后来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 看补鞋佬慢吞吞地把鞋钉好后,小孩又问:“阿爸,有没有人来擦鞋?我想看 看。” 补鞋佬淡淡地说:“擦鞋有什么好看的。” 小孩见他开了口,高兴地说,“昨晚我看电视,有个小童帮人擦皮鞋,长大后 发达了,我想看看怎么擦?” 补鞋佬听到这话,脸上的肌肉一阵抽搐。他那没有血色,全无光泽的皱脸,像 张堆挤在一起的干牛皮,那双被垂下的眼皮包裹得紧紧的眼晴,闪出一个人濒临生 命边缘时的无限悔恨与唏嘘。他看着小孩,淡漠的神情逐渐变得温和。 小孩接着把小童擦鞋以后发了达的故事津津有味地讲给补鞋佬听。 补鞋佬感慨地说:“傻仔,擦鞋怎么会发达?” 小孩搔了搔头:“阿爸,你怎么知道我叫傻仔?我的真名你知道不知道?” 补鞋佬忍住笑,问:“你喜欢我叫你的小名还是真名?” 傻仔说:“当然是真名啦,同学都笑我这个小名。” 傻仔就把学校里同学之间怎么相互取笑,怎么打架等那些补鞋佬从未听说过的 事说给他听。 过了好一阵子,傻仔还在讲,补鞋佬心里一直想着他那个小锅里的饭。 他每天清早把昨晚剩的饭菜热了,然后用一块厚厚的布把小锅包紧,带到鞋档 ,中午就着吃。像这种初冬的气候,过了中午,饭就便得起了粒。他打断了孩子的 话,问: “你还不回家吃饭?” “我中午常常不吃饭。爸爸和妈妈返工,家里没有人。”孩子说。 补鞋佬被难住了。 小孩兴趣浓厚地在鞋档摸摸鞋掌,弄弄钉锤,没有一点要走的意思。 补鞋佬在心里反复思量,要不要把饭拿出来与这个孩子分享。“阿爸,你也和 我一样,中午不吃饭?”小孩反问道。 “有时吃。”补鞋佬看到小孩那天真的一笑,有点心动了。想伸手去拉包着布 的小锅。 这个念头一闪即过:“我怎么能分给他吃呢?假如每天都有小孩来,那我不是 每餐都要分给人?”他想:“反正今天没干活,省一餐也好。” 阿翔站在店外,向鞋档伸出头问: “补鞋佬,今天怎么没见你吃冷饭?” “我们聊天,忘了。”他不得已打开布包,把小锅放在膝头。盖在膝头上的那 块黑垫布油光光的。他把小锅打开,看着傻仔。然后把心一横:“我没碗,你放在 锅盖上吃。” 傻仔看看锅里硬梆梆的菜饭,说:“我不吃。” 补鞋佬一听,顿时轻松下来。他边吃边听傻仔讲这讲那。他小心翼翼地吃,免 得饭粒掉到锅外边。 “我最喜欢吃鱼蛋,但是妈妈不买给我吃,说要存钱买房子。”傻仔看补鞋佬 吃着吃着,才觉得肚子很饿了。 补鞋佬看傻仔对着他的饭锅吞口水,连忙三扒两扒把饭吃完。 一整个下午,鞋档都没有生意,傻仔想看擦鞋也看不到。 第二天放学,傻仔又来了。一来就和补鞋佬东扯西扯,讲个不停。 连续一个星期,傻仔放学后都来。补鞋佬一到中午,就会抬头往街口看,有时 傻仔来迟了,补鞋佬就心神不安地不时抬头呆望。 有一天,傻仔突然问:“阿爷,你是一个人?” “一个人。” “没有人中意你?” “不,有人中意过我。可是……”补鞋佬自言自语地,露出年老人常有的呆滞 目光。 他失去那个机会后,声名狼藉,再也没有女人愿意接近他。而他是冤枉的啊! 他当时年青,还没怎么想娶老婆的意思,可机会自己送上门来。 做媒的是离鞋档不远的成衣铺的阿明。阿明给他讲了三次,他才红着脸答应下 来。 那女子的老娘,不知安的什么心。第一次见面就要到他的住处看个究竟。 这一下,他忙开了。 清晨,他把整个天台上下扫干净。还郑重其事地到烧腊店买了一包白切鸡。 他小心翼翼地把白切鸡放在碗里,思忖着如何处理这张包白切鸡的、浸了油的 纸。 突然发现忘了从烧腊店要来姜葱汁。他用纸盖好鸡,急匆匆地回烧腊店。 他气喘吁吁地走回来时,一走门,就像用刀剜他的心那样,惊呆里夹着疼痛和 愤怒。 碗里的白切鸡丢了大半,桌上留下几块,地上有两块。 他急忙把桌上和地上的捡到碗里,又蹲在地上去找。但在这一眼就可望尽的小 片地上却再没有鸡肉的影子。他急得手心冒出了汗。 突然,他看到床凳边有一块,他捡起来后,就整个人钻到床下去寻。在床下遍 寻之后,白切鸡差不多都找回来了。 “这该死的死猫!”他骂着,知道准是它干的好事。 他用水把鸡肉冲洗干净,又用擦桌布把鸡一块块擦干,重新排列在碗里。 阿明带着母女俩来了。母女俩都属痴肥型。补鞋仔紧张得不知所措,正眼不敢 看一下,也不曾招呼人坐下,就说去洗菜。拿了一个盆子、半截白菜走出去。他心 想:这两个肥婆会不会坐断我的床板? 幸好那做老娘的也不怎么拘束。还走到那张小台边帮手收拾一下。 补鞋仔走了进来,掀开盖了纸的白切鸡。 “怎么这些鸡肉水淋淋的?你用水泡过?”老娘把碗凑进鼻子闻了闻。 “我……是……冲得很干净了。”补鞋仔支吾着。 “没听人说白切鸡要用水冲,很脏吗?” “本来不脏,后来……掉到地上……不过,我已经用一大盆水洗得很干净了。” 那肥女坐在木板床边,仿佛听到一点声响,低头往地上一看,就大惊小怪地叫 起来。有一只胆大的老鼠,叼着一块鸡肉正贼头贼脑地伸头张望。 做老娘的一眼看到,气得脸部青了: “好啊,你这孤寒种!用老鼠咬过的鸡肉招待我们。” “我不想的,可是,它们偷了去。我已洗过好几遍了。”补鞋仔慌忙解释。 “阿明说你老实可靠,原来这么黑心。”老娘一怒之下,拉着女儿就走。阿明 一句“有没搞错”跟着也出了门。 在母女俩离去后,补鞋仔难过得不愿碰一下这碗决定他命运的白切鸡。他用大 碗盖起来,过了两天,鸡肉已变了色,发出了酸味,他才吃进肚里。 离鞋档一个街口的西饼店的小三来补鞋。笑嘻嘻地说: “喂,听说你拿老鼠吃剩的鸡,请未来岳母吃。孤不孤寒点呀?” “我本来不想给猫和老鼠吃的,是它们偷了去。”补鞋仔委屈地说。 这件事传遍了街坊邻里,女人都不愿接近这个又穷又脏又吝蔷的人。以后也再 没有人给他做媒。 “我是冤枉的呀!”补鞋佬每次想起这件事就会一阵心寒。 “阿爸,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傻仔看他许久不出声,大声地对他说。 “想什么?”补鞋佬回过神来。 “你在想钱。”傻仔一副很有把握的样子。 “你怎么知道我在想钱?” “妈妈告诉我,她不讲话的时候,就是在想钱。” 补鞋佬一听,像个老天真似的格格地笑了。傻仔也莫名其妙地跟着他笑,一老 一少笑得前仰后合。 “阿爸,明天我拿张财神像来挂在这里,你就会有好多钱。我家有好多张。” 傻仔说。 “那你家一定很多钱了?”补鞋佬又笑了。 “妈妈说,想把财神爷接到家里来,要有耐心。”傻仔用肥肥的小手比划着。 “挂了财神像,我就变成阔佬了。”补鞋佬故意做出很高兴的模样。 “阿爸,明天我就拿来,你一定要等我。”傻仔一本正经地说。 这天晚上天气突然变坏,气温下降,到第二天又继续降,初冬天气已经像是严 冬了。 补鞋佬开档前,绕过几个街口去买了两串鱼蛋。看小贩把鱼蛋塞在纸袋里,他 又要了一个塑胶袋,把鱼蛋包得密密实实。 中午过了,傻仔没有来。 到了下午,傻仔还没有露面。 阿翔把店门铁闸拉下来,看补鞋佬缩着脖子坐在那里就对他说:“补鞋佬,这 么冷,还不收档?”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接着又摇摇头。 冷空气扫荡着全岛,气温己降到零度,呼呼的东北风吹得人们躲进屋里。街上 冷冷清清,空无一人。店铺紧闭。一排排玻璃窗上蒙着一层雾气。 补鞋佬瑟缩着,不断对着两手呵气,香港很少会脚冻的。但他那双硬得翘起来 的厚皮鞋像冰块似的,双脚已经冻得麻木。 补鞋佬缩在那里,不时抬起头东张西望。手上的锥子锥到手指甲里,血顺着手 指淌下来,滴到了黄色的女鞋上。 他把鱼蛋拿过来,用手按了按,鱼蛋已经硬得像几颗石头。他用手抹了抹袋子 外面的油,就把鱼蛋袋塞进身上那件旧西装的里子口袋里。 他坐在矮凳上,心不在焉地敲打着鞋的跟子。一个孩子的影子在街那边晃了一 下,他急忙站起身,垫布和女鞋掉在地上,他从垫布上踩过去。追到街口时,一个 陌生男孩正被满口粗话的妇人拖进屋子。 他失神地立在那里。 气温不断下降,天渐渐变黑。 补鞋佬好几次站起身,走到两边街口看看有没有孩子的身影。 他那叠满皱纹的眼皮,失望地往下垂。 大街上,静悄悄的,只有偶尔开过的汽车喇叭声。冷清的街道两旁,霓虹灯也 懒精无神地忽明忽暗。 有人从对面窗口往下望,看看寒风下的街景。 在凹进去的巷口里,补鞋佬像一小堆置于废堆的垃圾,探头望街景的人,眼光 停也设在他身上停留一下。 盖鞋档的油布被风掀起,补鞋佬用铁锤压住。他想了想,急匆匆地起身往家走 去。 上到天台,他呆住了,倾斜的屋顶整块掉下。举目一望,四周围绕着这憧大厦 的那些高高矮矮的大厦天台上,被刮得东倒西歪。有一间已完全倒塌。一个女人抱 着孩子坐在天台角落,两个男人弯着腰捡拾着什么。 补鞋佬走近屋棚,抓着倒塌的石棉顶,用力一拉,哗啦一声响,屋棚像个没有 气力的病夫,叹息着整个瘫倒在地上。 此刻,补鞋佬像消防员从火中救人似的,往破石棉堆中去打救压在下面的全部 财产。搬弄了好一会,屋棚和那些支架仍然不动。他急得用手伸进去往外又拉又扯 ,老半天才扯出一条撕破的衬衣,又拉了一阵,拿出一个变形的水壶。 不一会,补鞋佬已是满头大汗,周身发热,寒风一下子失去了威风。 他无可奈何地看着全部家产摇头。转身回到鞋档,他的嘴唇发紫,牙齿上下打 战,脑袋像是凝固了似的。他自言自语着:回屋?屋没有了。避风屋?我的鞋档被 风吹走,拿什么赚钱?傻仔不是说今天一定要来的吗?等他来了,叫他帮我一起把 工具搬去避风屋。这个时候,避风屋怕己挤满了人。 温度越来越低,补鞋佬越缩越紧…… 第二天,扫街的发现一具尸体倦缩着在鞋档里,慌忙去报警。 警察抬走尸体时,从尸体内衣口袋里取出了一包浸出油的袋子,里面的两串鱼 蛋还有一丝微温。 气温回升。下午,傻仔蹦跳着往鞋档去。他昨天折好不两张财神像,一张红脸 的,一张白脸的。但是刮风降温,学校停课。妈妈也厉声阻止他出门。傻仔怎么都 逃不出来。 傻仔还未走到鞋档就蹲在地上把财神拿出来,他想阿爸今天--定好高兴。以后 ,阿爸就不用补鞋了,财神会拿很多钱给阿爸的。 傻仔走到鞋档时,巷口空荡荡的。阿爸不在。他在鞋档四周转了几转,都看不 见阿爸。隔邻的人也没有谁告诉他阿爸哪里去了。 傻仔把财神放进书包。书包还未扣好,他又拿了出来。这么带来带去,会被妈 妈发现的。 傻仔想了一下,从几步远的地方捡来一块小石头,把财神叠好平整地放在鞋档 阿爸坐的小凳下,然后用小石头压住。 傻仔高高兴兴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