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 女 夜总会是池塘,男人是泥,女人是水,搅在一起,就是污泥浊水。 掉进那个池塘去挣扎的人,能够爬出来已算万幸。爬上来不沾上污水,无人幸 免。 电视新闻报道还未结束,夜总会的小姐休息室就沸腾开了。 “舞照跳!舞照跳!” “有救了,我们有救了!” “高兴什么?莫非你能卖五十年呀?” “怎么不高兴?有地方卖就好,莫非要学广州流莺站街边?” “我今年二十岁,卖到一九九七年才三十岁,还可以再卖下去。” 几十个小姐塞在休息室,看电视的、谈天的、聚集一起赌扑克牌的、抽烟的、 斜躺在沙发上睡觉的、拿着风筒吹头发的、化妆的,乱糟糟、闹嚷嚷,烟雾弥漫。 墙角靠椅上,坐着一个高个子、瓜子脸、长卷发的小姐,她冷眼看着眼前的喧 哗和嘈杂,她甚至带着儿分嘲笑,观听旁边的大班、小姐们的长远打算。 “一九九七,”她想,“那是个遥远的日子。到那时,深仇大恨早已报了。” 当“仇”字出现在她的脑海中时,她的嘴唇一阵抽搐,眼睛射出比劈雷、闪电 更可怕的光。她在心里狠狠地说: “君子报仇,十年太长。是的,我要在短时间把他毁掉。” 她又沉入了复仇计划的暇想。每天,每时,每刻她都会在她计划的复仇王国中 寻找片刻的宁静。 走进这逍灯火辉煌、布满黑幕传说的夜总会大门,需要的是勇气。 她的勇气来自伤心欲绝的人财两空而迸发出的强烈仇恨。 命运对她的嘲弄,在于幸运与不幸同时在她身上降临,不幸的仇恨始因来自幸 运的财产继承。 幸运是突然而至的。她刚踏人社会便在母亲远行前得到一笔可观的财产。与西 方人打了多年交道,对成年儿女决不牵挂的母亲,临走在飞机入闸口给了她几句赠 言: “我这一走,要住遍半个地球,不知何年才能见到你。牢记我的话,千万别把 钱交给男人,哪怕是你的丈夫,也要保留大半私己。” 她欢天喜地的送走了母亲,她想:“今年是个幸运年。” 可惜,她的幸运只持续了十日。 世界上有良心和没良心的男人各占一半,她不幸的认识了没良心的那一半中的 一个。 “电话”为本时代的男女恋情立下了大功,一对兴趣相投的男女从中得到无穷 的乐趣,很快就熟络了。 “喂,你自称饱览群书,考考你,中国文学史上最杰出的女作家是哪两位”她 对着话筒嚷。 “哎哟,问这么简单的问题。蔡文姬、李清照罗。想考我?我来问你:李清照 新婚之夜给丈夫作了一首什么词?” “李清照作了五十多首词,我哪会都记得?”她一时想不起。 “不知道吧?让我背给你听:浅酒人前共,软玉灯边拥,回眸入抱总含情,痛 痛痛,轻把郎推,渐闻声颤,微惊红涌。试与更番纵,全没些儿缝,这回风味忒颠 狂,动动动,臂儿相兜,唇儿相凑,舌儿相弄。” “你,你这庸才。”羞得她慌忙收线。 夏天,香港岛的树丛里、斜坡下、路边上成串成片地爬满了珊瑚藤。与此同时 ,她向往的爱情之花也盛开了。 他俩坐在斜坡旁的泥地上,他伸手摘了一朵递在她面前:“这种花有许多别名 ,‘新娘的眼泪’,‘情人的眼泪’,‘皇后的花环’,我选‘皇后的花环’送给 你。” 她接过来,也伸手摘了一朵说:“它还有一个别名叫‘爱的锁链’,我选这个 别名送给你。” “好,看我把锁链贴在身上。”他笑着说,把花插在上衣口袋里。 花环!锁链!炽热的情火把她烧迷糊了,她一分不留地把所有财产奉献出来。 钱是孕育野心的温床。一对异想天开的恋人竟冒险去作孤注一掷──走私。 走私船启程了,载着她的希望、幸福,往茫茫大海驶去。 幸运之神像旋风似的刮来,又如旋风般地卷走,她的爱情花朵转瞬即谢。 船被扣,货物全部没收,随船去的人被丢进了监狱。 幸运的严酷就在于不让人有丝毫喘息的机会。 她在失去了所有财产后不久,更大的灾难向她袭来──他变了心。 “你爱她?”她强抑住激动。 “我爱我自己。”他冷静地答。 “没想到你竟这样卑鄙。为了钱,可以和爱的人分开,也可以和不爱的人在一 起。”她愤怒。 “男人的事业和生命一样重要。至于爱情,那不是生活的主题。”他毫不愧疚。 “女人的爱情同样像生命般重要,你毁了我,我也要把你的事业毁掉。你不会 成功的。” “你能吗?好吧,我等待。”他不屑地说。 一对恋人就此结下了深深的仇恨。 夜晚,蜂女伤心地伏在栏杆边,望着黑沉沉的大海。她想起海涅的诗: 姑娘站在海滨, 长久凄然叹息, 那西下的斜阳, 使她感动浮切。 姑娘啊,别叹气, 这情景从古如斯, 它在你前面落下, 还要从后面升起。 她在绝望中,想起古今中外的许多爱情复仇的故事。“大海啊,您为我作证, 如果我不报复,我就被您埋葬。” 她面对大海发了了毒誓。 蜂女开始苦苦地思索复仇的办法。 在这现实社会,金钱,代表一切,统治一切,掠夺一切,俘虏一切。同时,也 摧毁一切。 要想复仇,就必须拥有权力和金钱。 是的,必须到拥有权力和金钱的人士汇集点去,在那里,一定隐藏着以供给她 发掘的机会。 她把这类汇集点排列一下: 各种酒会,上层集会,夜总会。 她能够去的,只有夜总会。 于是,她怀着一种极其表面的复仇愿望,实质上潜伏着连她自己也未曾察觉的 、己经在滋生、并开始蔓延的一股由仇恨而衍生的、强大的野心,这股野心十分奇 妙地在她的体内转化成一股势不可挡的勇气,她竟毫不畏惧地走进了夜总会的大门。 喇叭里响起嫣姐大班的沙哑声:“200组的小姐快到中心,蜂女快到中心。” 她坐在角落正凝神暇想,一听大班叫自己的名字,忙站起身匆匆往传呼中心走 去。 喇叭里又反复叫了两遍,小姐们这才有的灭烟蒂、有的锁柜子,姗姗而至。 嫣姐大班见本组小姐到齐,便叮嘱再三: “这台客是好客,有没有本事出街,靠你们自己。今天跑夜马,没有多少客。 放走这台客,你们只有吃自己了。” 全组小姐跟随大班排成一直行,蜂女走在最后,穿过大堂时,蜂女看到四周的 客人抬头向这一小队人张望。 一股羞耻的感觉由心底升起:她排在舞女的队伍里。从今开始,她已沦为社会 的渣滓。 可是,这一切只是暂时的,这是与命运搏斗的偶然方式。韩信当年不也胯下而 过吗? 蜂女紧咬嘴唇,眼晴里闪出一道希望的光,宽慰自己:在这里,她会找到机会 的。坐满大堂的这些西装草履、衣冠楚楚的人中,总会被她抓到一个有金钱和权力 的人。到时,基度山伯爵的故事,就会在她的生活中重现。 蜂女走在靓女云集的大堂,呆了。 原来香港竟有如斯的漂亮女子,不是几个,是几十、几百地聚在这里。 环肥燕瘦、浓妆淡抹、衣香鬓影,加上斜射、直射、红的、绿的各种灯光,蜂 女只觉一阵眼花缭乱。 整间夜总会有近千个小姐,都是经过公司的四个经理、一个总经理看后,点了 头才得到上班资格的。 客人们全被包围在靓女群中,心花花、眼溜溜。 她凭什么能耐去获得那样的机会? 摆在她面前的,是一个多么艰难的目标。 “就算大海捞针,我也要把这一机会从沧海中捞上来,哪怕只剩最后一口气。 ”她坚定不移地想。 小姐们随着大班来到贵宾房门口,嫣姐大班的眼睛一扫沙发上的客人,立即按 客人的外观把小姐们逐一分配过去。 蜂女被指定坐在一位高个子客人身边,甫坐下,客人已开了口: “什么名字?” “蜂女。” “没见过你,新来的?” “是。” “为什么来做舞小姐?” “我人财两空,来这里找机会报仇。” “哈哈……哈……”高个子客人哈哈大笑。笑完,坦率地说:“夜总会的小姐 ,每个人都编好了一个可怜故事,你的这个故事编得不好,没人会信。” “我没编,是真的。”蜂女窘得满脸通红。 “也许,你的故事是真的。不过,没人会信。” 最后使高个子相信的,不是 故事本身的真实性,而是蜂女因委屈而噙在眼里的泪花。 当高个子客人真的完全相信蜂女到夜总会的原因后,没把她带出街。 他塞了一张五百元的钞票在蜂女的手心,诚恳地说:“你为了报仇竟来做舞小 姐,我不敢带你出街。不过,我很同情你,今晚的钟钱我照给你,以后别对其他客 人再说真话,会把客人吓坏的。” 嫣姐怒气冲冲地把蜂女叫到休息室责问: “他为什么不带你出街?” “他给了我钟钱。”蜂女把手中的钱亮给大班看,不敢说出原因。 “你收钟钱只有你我知,从新小姐登场就没街出,全公司都看见。我这做大班 的,脸往哪搁?我对你交待过,做舞小姐最紧要的是出街。这个客捧了我多年场, 我叫上去的小姐,没一个不带出街的,到底你给他讲了什么?” “电视、电影演做舞小姐不一定出街。”蜂女回嘴。 “不出街?你喝西北风去,不出街收入还不如打份普通工,还要买衫、化妆、 坐车。上茶舞的小组,如不出街,每天的收入连坐的土都不够,高级夜总会的小姐 ,哪个不出街?” 嫣姐大班把蜂女骂了个狗血淋头,蜂女奔进洗手间,关上门伤伤心心哭了一场。 大班的挑剔,对陌生环境的恐惧,实现计划的艰难,像座泰山似的压在她的头 顶。 哭够了,走到洗手间镜台前,埋了理头发,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办? “唉,算了,还是离开这里,就算母亲没给过那笔钱,没认识过这个人算了。 ”她气馁地想。 可是,她能算吗? 登记、填表、拍照,在夜总会亮了像。爱情既是女人的生命,她的生命已奄奄 一息。 女人对命运带来的灾难,除了眼泪、忍耐和退却,难道就不能与命运决斗? 决不!誓与命运奋战、搏斗到底。 她在心里不断重复:“就算大海捞针,我也要把这一机会从沧海中捞上来。哪 怕只剩最后一口气。” 擦干眼泪,把所有的伤心事压在心底,走到休息室补补妆,坐在椅上思索。 她对夜总会的了解,仅限于电视电影和八卦周刊的描述,她满以为可以坐在夜 总会的沙发上去碰运气。置身此地,才清楚戏剧与现实的差别。 舞小姐的最大难关,便是如何争取与客人出街。 时间只有十分钟,如何在这一转即过的时间里,在众多轮流而上的小姐中,让 客人中意后把自己带出街?这是小姐与小姐间的外貌、智慧和经验的综合战。实质 上,即是一次金钱抢夺战。 小姐们要学会看一眼、听一句就能判断出对方的谈话兴趣以及对女人的偏好。 可惜,绝大多数出身寒微、不属思索的小姐们,对男人除了献媚与献身外,别 无他法。 显然,蜂女比那些只有几分姿色、略加修饰便去做小姐的女子们,聪明得多。 “如何才能在十分钟里抓住客人?”她瞑思苦想。 一千个小姐编得有一千个可怜故事,她还能编出一千以外的什么动人故事?她 不断思索后,想出了与众小姐竞争的办法:用最真实的方式去表现最大的欺骗。 “你是新来的?为什么做舞小姐?”胖胖的客人问。 “我爱慕虚荣,自甘堕落。”蜂女淡淡地说。 “咦,我跳了几十年舞,还没见过这么坦白的小姐。你爱慕什么虚荣?” “吃的、穿的、用的,商店里所有的高级商品,我都爱慕。” “唔,你真是难得碰到的小姐。不像其他的小姐,什么来上班是父母生病啦, 供弟妹读书啦,欠债还钱啦,全是假的。不过,这里来的人很复杂,你要学会说假 话,不要这么真,会吃亏的。” 时间到了,蜂女站起身,胖客人对走过来的大班说:“不要过台了,我带她出 街。” 这一招为蜂女带来了意想不想的效果,她对每一个客人重复同样的话,每个客 人都把她带出街。 过了一段时间,新小姐变成了旧小姐,面对旧面孔,客人不再好奇地主动询问。 随着情况的变化,蜂女又继续思索,寻找对付环境的办法。 “HOW are you”蜂女一坐下,就主动和客人打招呼。 “HOW are you?你哪里来的?”客人对用英语打招呼的小姐有了好奇。 “新加坡。”蜂女用广东话回答。 “新加坡小姐?”客人的兴趣来了,不到十分钟,已决定带她出街。 “你好!”蜂女用国语和客人打招呼。 “讲国语的?哪里来的?” “台湾。” “台湾小姐?台湾哪里?” “阿里山。”蜂女笑着说。 “山地姑娘?不像呀,我去过阿里山……” “怎么不像?汤兰花不是阿里山姑娘吗?你有没有听过‘高山青’?”蜂女轻 轻地哼起歌来:“高山青,涧水蓝,阿里山的姑娘美如水呀……” “是,是,阿里山的姑娘美如水。山地姑娘,不要过台,我请你吃饭。”几句 歌声就迷倒了这个客人,马上叫来大班,要带蜂女出去。 为了不露破绽,蜂女买来大量的资料,把东南亚国家的主要省市、街道名、风 土人情、特产等背熟。 碰到夹杂外省音的客人,她就说: “我也是大陆来的。” “大陆?来多久?哪个省?”来自大陆的客人,对大陆移民有股亲切感。 “广州。所以我的国语讲不好。” 客人再要往下问,在香港出世、香港长大、从未进过大陆的蜂女就立即苦着脸 :“过去的事我不想再提。” 客人住了口,这个小姐身上定有一段伤心的往事。 蜂女不仅出了街,客人还多给了钱。 “我是越南难民,逃出来的,全家还在里面,要筹够钱才能把他们弄出来。” 蜂女面不变色,心不跳地对客人说。 不用犹豫,客人马上决定带她出街。 为了能有更多的机会接触客人,白天,当舞小姐们一个个还在睡大觉时,蜂女 去找补习教师学日语会话,加强英语会话。 经过蜂女的不断思索和努力,很快就攻破了舞小姐们的最大难关──出街。 既然出街的多少被划定为小姐们成功与失败的标准,蜂女无疑是成功的。照夜 总会的说法,她做红了。短短时间,她在近千个小姐中,红了。 在众靓女群中红了起来,极不容易。要想保持红下去,更是艰难。 蜂女必须闯下小姐门的另一难关──出街后如何与客人周旋。 五百元──这是客人与小姐相边的锁链。客人以“请吃饭”为名把小姐带出街 ,在经理、大班、侍应排成行的鞠躬和“多谢”声中,小姐跟着一个陌生客人走出 了夜总会。 此位客人是好人?坏人?将会把小姐带往何处吃饭?郊区酒楼?市区酒楼?坐 的士抑或私家车?饭后是让小姐立即离去?还是要陪满用五百元置下的小姐当晚12 点前的时间?饭后他会把小姐带往何处?酒廊听歌?咖啡室谈天?酒楼夜总会跳舞 ?游车河?会不会把车子停在空寂无人的地方?又会不会把车子突然驶向别墅? 当小姐反对时,客人是扫兴地依然付下五百元离去?还是恼羞成怒,末付那五 百元便扬长而去?或者把小姐身上的金银手饰、钱包劫走后开车逃去? 任何一种可能性都要小姐们自己临场应付,这简直是对小姐的人生经验加智慧 的大挑战。 蜂女跟随着陌生客人站在夜总会大门口等车子,心里十分着急。 她不想在夜总会长时间呆下去,她要争取最短时间抓住机会实现计划。每一个 客人都可能成为每个机会,不能放过每个客人。 这个客是商人吗?多大的生意?如何去了解对方的财力和权力?他有没有能力 帮自己? 蜂女的思维在脑海中飞怏地转动,慨叹着这是一堂深奥又抽象的学问。目前, 唯一能帮她的,便是自己的观察力和判断力。 首先,她观察这位五十左右的客人,私家车是由夜总会男侍应帮他从停车处开 回来?还是司机开过来?再看车子什么牌子?车牌号码?唔,绿色的平治,有司机 ,车牌号码在万元以上。 蜂文在脑中判断:观察的现象并不等于事实。也许车是租的,司机是钟点的, 或是为到夜总会充面子而刻意安排的。这种种可能性不可排除。 接着,看客人带她到哪级酒楼吃饭?点什么菜?付多少小费?从这些小节可以 窥测到这个客人对金钱的态度。 不过,必须排除讲究吃与对吃较随便的可能性。 服装、饰物、手表不在她的观察之列,她对外表的判断是:有钱人未必装饰, 装饰者未必有钱。 蜂文在思索中,突然发觉一心是可以二用的。她把自己割切为两体,一个是表 面应酬客人的,带笑轻松地交谈。另一个是深沉地默然以对,要把客人切开解剖。 她对他笑,他立即讨好地回笑,她帮他夹菜,他谦恭地回敬,她为他斟茶,他 使斟回她。她在餐问上洗手间,他使耐心地等待她的归来。 蜂女以表象的她去引出真实的他,然后又让真实的她来判断他的表象。 一餐饭下来,这个五十开外的客人,不知不觉地上了蜂女的当。 支配人与被人支配的两种人都具有无意识的惯性。他的惯性在她轻松的言谈笑 语和热情的对待中自然流露。 蜂女断定:这个客人决不会是拥有较大权力和金钱的人。 他既然不是她的目标,她便想着如何尽快脱身──吃完饭收了钱就设法脱身, 这也是舞小姐们的难关。 蜂女采取了舞小姐们惯用的手法:装胃痛、肚痛或要回公司再上晚舞班或家中 有事等等借口离去。 “我还要回公司上晚舞,我要走了。”看看手表,十点一刻。 “你那么勤力赚钱干什么?”客人有些不悦。 “钱是越多越好嘛!” 客人招手唤来侍应结账,然后递一张五百元给蜂女。 蜂女左右一望,没人看见。但她仍然窘红着脸,怎么都伸不出手去接钱。 客人不悦的表情转为笑容,他起身把蜂女的手袋拿过来,然后把钱放在手袋里。 蜂女背起手袋,她觉得很沉、很沉。里面装着她出卖自尊的代价──陪一个毫 不相识的男人吃餐晚饭,便得到这个代价。 她急着想快些回到夜总会,再去碰运气。当她成功后,她此时所付出的羞耻、 丧失的自尊,全都会被成功所淹没。 “你不要再回公司了,我们去聊聊,我另外再付钟钱给你。”客人走出酒楼时 ,对蜂女说。 “我,我一定要回去,我约了人。”蜂女支吾。 “我明天打电话给你,晚上请你吃饭,不要上班。” “我要回公司。” “为什么?小姐们巴不得有客人约,不用回公司去守客人。”客人生气了。 蜂女坚持不给电话,与客人不欢而散。 一个月过去了,蜂女依然每天下午六点半准时到夜总会上班。 嫣姐大班几次想开口对她说什么,又忍住了口,还是笑吟吟地把她带到客人身 边。 又过了几天,嫣姐终忍不住,把蜂女悄悄叫到僻静处,轻言细语地说: “蜂女,你怎么不把电话给客人,天天来公司上班?红小姐不会天天来守客人 。” “管他是红是黑,反正你有台给我坐,我就能出街。” “你怎么古古怪怪的?做小姐无非为了钱,有客人打电话请你吃晚饭,现成的 钱不收,要来公司守,未必有客人,未必有钱收。” “就算每晚有客请吃饭,五百元钟钱有何用?我要来碰运气。”蜂女对嫣姐讲 了知心话。 “啊,原来你想钓大鱼?傻女,好难呵!三、五十年代差不多。现在的客人, 能多给小姐三两百元已算好客,带小姐出去吃几餐饭,小姐不陪他上床,你看他还 找不找你?有的客第一次带小姐出去吃完饭,马上就出声要小姐陪他上床,上床也 不过再给一千元左右。给两千元的,就是难得的好客。大鱼?哪里有?上到夜总会 来的,都是普通的商人。有头有面的巨富,都是暗中玩明星、艺员,哪里会出面泡 夜总会?” “我听说舞小姐在夜总会碰到了很好的机会。” “讲的讲,听的听。你做下去就清楚了。只是你跟着我赚钱,既然抛个身出来 做,不想你浪费了青春,到头来没赚到钱。”嫣姐好声好气地劝说。 “赚钱?陪--个客人上床连钟钱在内不到两千元,陪十个不到两万元,陪一百 个男人上床还不到二十万元。这是赚什么钱?你怎么一口咬定没有机会?给小姐一 点希望吧。”蜂女直冲嫣姐。“随便你。我做大班的把话讲在先,你不陪客人上床 ,过一段时间旧的客人不会再找你。我哪会天天有新的客介绍给你?我不能为了你 得罪所有的客,你坐冷板凳不要怪我。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现实的啦。”嫣姐手上的 传呼机响了,她匆匆离去。 事实上,蜂女上班不久,便清楚了夜总会的实质──人肉市场。 请吃饭、跳舞、饮酒,那只是客人与小姐熟络关系的社交形式,客人的最终目 的是与小姐上床。 蜂女面临着巨大的难关。在这人肉市场,小姐就是货品,自我出售。有的八折 、有的打二价,有的大减价。而她,是陈列品──决不出售! 可是,不出售的陈列品是不能长久吸引顾客的。 蜂女走到休息室,只觉千斤压顶,决不能落到坐冷板凳的下场。难道计划未完 成,仇未报,就此悄然离开? 蜂女心烦意乱,抬眼看见本组的甜甜小姐燃了火机,嘴上叼着一枝烟,见蜂女 盯着她手上的香烟看,便递了一枝给蜂女:“看你心情不好,抽根烟解解闷。” 蜂女接过香烟,正要再伸手接火机,突然在心里警告自己: “不能堕落!任何情况下不能染上坏习惯。” 蜂女又把香烟还给甜甜:“不会抽,好呛。” 抽香烟,这是融为夜总会一分子的第一步。从经理、大班、小姐、侍应、职员 几乎人人都抽。休息室里烟雾弥漫、烟尘滚滚。 “我不属这里的一分子,我会尽快离开。我要干干净净地进来,干干净净地离 去。” 蜂女看着仰头吐烟的甜甜,在心里想。 多次的厄运令蜂女清楚了:当生活里出现灾难时,唯一解决的办法,便是思索。 “人类连月球都能上去,我就不信想不出一个办法对付。‘上床’这个问题。” 深夜,蜂女坐在房里,绞尽脑汁地想寻找出街破“陪客上床”这道难关的途径。 她仔细地分析客人们的心态,最后找出了问题的症结。 陪上床──这是“钱有所值”的最佳形式。 来到高级夜总会的客人,绝大部分是生意人和医生、律师、高级行政人员等高 薪阶级。这些人是忙里偷闲,想用金钱买到工作之余的快乐。 而舞小姐们能够给予他们什么快乐? 沉迷在赌马、麻将、的士高、小白脸之中的小姐们,与这些客人各自生活在不 同的世界。 不过,毕竟高级夜总会的小姐,在年龄和外貌上是经过选择的。 客人在舞小姐身上唯一能得到的快乐,只有肉欲的发泄。 因此,客人与小姐之间的关系,只属买卖关系。 蜂女通过思索,认为如果把买卖关系变为人际关系,把客人当成朋友,换另一 种形式,让付了钱的客人“钱有所值”,让他们得到比肉体更有价值的东西──友 情,那么,即使“不上床”也是能行得通的。 蜂女决定打破夜总会中每分钟以钱计算的、舞小姐对客人一切讲钱的做法。 吃饭时,她像面对一个熟朋友那样与客人天南地北地交谈,避免舞小姐们那种 为了五百元而敷衍客人的寒喧,心不在焉甚至沉默不语,不时去打电话,只想快快 结束这餐饭便脱身的做法。她在心里说:“这不是一个付钱叫我陪他吃饭的客人, 他是我今晚交的新朋友。” 吃完饭,她不再找借口离去,尊重客人的意见,耐心地陪客人到任何地方。 “是吗?那陪我去做爱情的游戏去不去?”客人开玩笑地问。 蜂女不再采取舞小姐们惯用的“吊胃口”的方式,一次推一次。她直截了当地 说:“我永远都不会陪你去那里,如果你因此而不愿交我这个朋友,我只有说一声 ‘奈何’。” 客人笑了,把蜂女带到咖啡室,两人坐下后便东南西北地乱扯。 “喂,我听说你们做医生的,专吊病人,拿一些维他命丸给病人吃,医不好也 吃不死,要看好多次才看好,是不是真的?”蜂女问客人。 “是真的。”客人笑。 “哎呀,那不是好阴功?明知病人痛苦,却有意延长他的痛苦。” “我们只吊一种病人。”客人神秘地说。 “吊哪种?”蜂女好奇。 “像你这种漂亮的小姐。”客人哈哈大笑。 客人和蜂女闲谈了几个钟头,不知不觉过了十二点。 “超过十二点了,公司规定小姐陪客人的时间过了,我补钟钱给你。”客人看 着表说。 “如果你把我当朋友,就别这么做,也别这么说。”蜂女诚恳地说。 临走,客人说:“你令我过了一个快乐的晚上,我下次去夜总会,一定找你。” 穿衣之道,这也是夜总会舞小姐们的重要课程。 有的小姐只管按自己的喜好去打扮,忽略了旁边客人的感受。 蜂女通过思索,按客人心态作了悉心打扮,她的打扮即成为吸引客人的另一原 因。 打扮得新潮、怪异,会使这些事业型的客人产生格格不人感; 职业女子打扮,令整天面对写字楼小姐的客人没有轻松、解脱感; 较为保守的打扮,像住家女人,会令客人无甚新鲜感; 完全高贵型打扮,会与客人产生距离感; 太艳丽的打扮,像捞女,会令客人产生惧怕碰见熟人感; 太随便的衣着,会令这些高薪阶层的客人和商人产生脸上无光感。 因此,蜂女便专买高贵中带新潮、新潮里显高贵的衣服。在喜庆节日,戴上较 夸张的饰物以显节日气氛,平日以一、两件小巧的饰物,既不张扬也不露寒酸。 这些高消费者,自己重视衣着,对小姐的衣着、饰物也很留意。蜂女的装扮令 他们十分满意。 蜂女逐渐有了一大批“知心客”,他们不时来找她倾谈,解除心情的烦闷,蜂 女成了他们心中的红颜知己。 蜂女因此而稳住了她的红牌地位,嫣姐大班的笑脸没放下过,眼红的小姐们, 心中的嫉火与嘴上的谣言同时蔓延。 “你做这么多客,小心性病。”甜甜悄悄对蜂女说,以此报答蜂女两次叫客人 带她出街。 “做客?谁说的?”蜂女只觉一阵地动山摇,天顶像要倾盖下来。 “我坐合时听姣姣对客人说的。还说‘上得床多才会红。’” 蜂女不顾一切 冲进休息室,不见姣姣,只见嫣姐坐着抽烟。 “嫣姐,娇娇对客人说我做客。” 嫣姐合着笑说:“抛个身子出来做,还怕什么丑?有客人就是好事,有的小姐 想卖都没客要。” “连你也以为是真的?”蜂女捶胸顿足,转身就走。 嫣姐见情况不妙,忙站起身追上去,连劝带拉,把蜂女叫到饭堂,要了杯热茶 递给蜂女:“吵出去只会给人笑话,要面子的人不会进这个门。既然进得这个门, 就不要想脸面。那些客人,嘴巴也不干净,没有的事都会生造出来。你越是吊起来 卖,他们越要说和你上边床。”嫣姐大班再三劝解,蜂女平息下来。 “嫣姐,你是知道客人的,我尽把便宜让客人去占,从不和客人计较钱。哪个 舞小姐肯像我这样?靠做舞小姐养家活口或乱花钱的,又怎么能像我这样?我只望 能立足下来,有一天能碰到一个机会。如果不是存有这个希望,我哪会再留下来? 靠卖身能卖多少钱?那些小姐不知怎么想的。” “有的小姐今天不想明天的事,能卖一天算一天。大厅呆不下,去中厅,中厅 做不下,去小厅,一级一级降,老了最后去站庙街。” 蜂女的脑海中出现坐在休息室里的一个个年青貌美的小姐。嫣姐见蜂女呆着, 便说: “今晚收工我约了姊妹打麻将,你也去。尘上麻将台,什么事都忘干净。” 打麻将、赔钱,这是融为夜总会一分子的第二步。夜总会里的人,几乎没一个 人不赌钱的。 蜂女心中的警钟敲响了:“不能堕落!用赔钱麻醉自己会越陷越深,任何心情 之下,都要把握自己。”想着,便对嫣姐说:“我不去,头痛。” 蜂女走进休息室拐角处,听到姣姣的声音:“哼,捧了我两三年场的客都被蜂 女拉过去了,还以为她有宝。我听客人说,驾车载她过隧道,她马上掏隧道费,还 假惺惺说客人驾车手不方便。有的客忘了给钟钱,她也不出声要。哼,她做坏这里 的规矩。充什么阔?不想钱还出来捞?” “什么客的台她都有胆去坐,听露丝说,她的英文水皮到死,就得场面那儿句 骗大班,坐鬼佬合时,尽讲单词,还用笔画图。坐日本佬,大班来了就讲日本话, 不在时,她就讲国语。好多日本佬只懂国语不懂广东话。她的国语又不准。” “下次她再去坐鬼佬台,我们就……。” 声音降低了,蜂女听不见下面说什么。她转身就往酒吧走,整间夜总会,那里 最清静。 “枪打出头鸟。”蜂女想。这句话适用每个地方,但在香港岛上最复杂的角落 --夜总会里,更容易被击毙。 蜂女坐在酒吧前的高脚圆凳上,挥手向侍应要了一小杯白兰地。她用长勺搅动 着酒杯里的冰块。“喝吧,喝醉就什么都不知了。”她想着把酒杯举起来往嘴边送。 一股刺鼻的酒味扑来,警钟在心中敲响:“不能堕落!喝醉酒会引起意想不到 的恶果。”她把酒杯放下,叫侍应换了杯薄荷水。 薄荷醒了脑,她陷入苦苦的思索中。 不能当面冲突,这些小姐会喷出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但也不能就此罢手,她 们会得寸进尺。必须给那位嚷得最凶的姣姣一个惩罚。 蜂女继续思索,想出了办法。 蜂女站起身往电话间去,想了想,在众多的客人堆中选了一个出手大方的。电 话拨通后,对方问: “蜂女,什么事?” “今晚跑夜马,公司很淡,你抽得出时间,来把我们组的几个小姐带出去。” “我要八点过才能来。” “你在九点前茶舞时间赶到就行了。记住,别带姣姣出街。” “你搞什么鬼?” “一言难尽,见面讲。” 客人来了,全组小姐浩浩荡荡出了街,姣姣留下。 这一留,便犯不做舞小姐的大忌。 “你怎么做小姐的?全组都带就不带你?为了你一人,我还要守在公司。你自 己取钟走。”嫣姐大班拉下脸。 “我今晚等钱用,看看还有没有客人来。自己取钟走,钱没赚到,还要付给公 司一百元。这明摆是整我,这个客是捧蜂女场的。”姣姣不服气地嘀咕。 “你有本事,明日也找个客带全组小姐出街,整她呀。”大班讥讽。 姣姣不出声了,她的确没这本事。她与客人建立的是金钱关系,客人不会为斤 斤计较、不讲人情的小姐去做任何事。 第二天、第三天,蜂女又找了不同的客带走全组小姐。姣姣连续三天留下来。 “我要收工了,有台别组大班会带你。”嫣姐轻松地打麻将去了。 姣姣坐在休息室,直到九时正晚舞开始,一直坐到午夜三时夜总会晚舞小姐下 班,也没人叫过她。 特殊环境会造成人的特殊处境,姣姣突然一下变成了最黑的小姐。她不仅要承 受嫣姐的脸色、其他组大班、小姐、经理的眼色,还要焦虑没收人。 姣姣在自身难保的处境中,完全放弃了对蜂女的攻击。 “蜂女,你是不是太过分了?”甜甜悄悄说。 “过分?她散布我做客,从此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她这一招才狠透了。” 不过,蜂女明白适可而止的道理,她取胜后,又叫了一个客人来,全组小姐只 带姣姣一个出去,并与姣姣言归于好。 事情在蜂女的决断下表面平息下来,但更大的风暴在蜂女的得意处境中波动, 嫉恨蜂女的大姐们暗中联成了阵线,随时伺机爆发。 “蜂女,你要小心。”甜甜悄悄传递消息。 蜂女处在十分危险的境况中,她好似走在布满地雷的平地上,小心翼翼,有些 胆怯。 哪一天?哪一个时候?会突然有一颗地雷在她面前或背后爆炸? 蜂女作了最坏结果的估计。她想:讲白道,香港是法治社会,夜总会并非法治 社会之外的独立王国,讲黑道,任何搅乱夜总会生意的事件,都会被看场的打手们 迅速制止。 她所能遭到的伤害,最大可能性便是暗算。 蜂女孤独地再次面对命运中的灾难,命运已把她逐步推向了一个越来越险恶的 山崖。 慎防暗算的唯一方法,只有自己凡事小心。小心之余,必须作些准备工作。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她找到看场的打手,递上去一个红包,拜托支领薪金的打手,在解决与她有关 的、突发的殴打事件时,一马当先。 对内安排妥当,对外就靠自己谨慎了。 蜂女不再轻易单独与新客人出街,她 有一批“知心客”作基石,可以对新客人作严格的挑选。 一班客人相约而来,带走全组小姐。 饭毕,蜂女往洗手间一转即回。坐下,手举杯喝尽剩余的清茶。 不久,整个身子像腾云驾雾似的,又像减了磅似的。脑袋昏沉沉。 “等一下去哪里?”有个客人问在座的各位。 “第八站。”另一个客人答。 一阵哄笑。 “蜂女,你怎么突然痴呆地看着我?”她的客人奇怪地问。 “她钟意了你。”有客人插嘴。 又是一阵哄笑。 “钟意?我怎么会钟意客人?所有的客人只不过是我的基石,我要踩在上面去 抓太阳……”蜂女晃晃忽忽地想:“可是,可是我看见这个客人怎么会突然觉得可 爱起来了……”蜂女迷糊中,竭力去思索。 蜂女睁大迷糊的眼晴,看见桌子对面的姣姣正和旁边的小姐耳语。 迷幻药!清茶! 蜂女骤然明白,头作开似的。一秒种的清醒,旋即又模糊。她又痴痴地看着客 人。 “蜂女,等一下我们去哪里?你是不是钟意我?”客人见蜂女此状,喜极。 此时,意志力与药物的火拼在蜂女的脑袋中展开了。 蜂女微微张着不太灵活的嘴唇:“不钟意。”一会又突然拉着客人的胳膊:“ 钟意。” “到底钟不钟意?你没喝酒,怎么醉熏熏的?” 药物在蜂女的体内逐渐加强,蜂文在清醒与迷糊的交替中,挣扎得十分痛苦。 当意念再度清醒时,蜂女心里那个巨钟敲起了震耳的响声: “赶快离开!!!” “我要走了。”蜂女对客人说。 “饭才吃完就要走?”客人马脸。 “我不收你的钱,该可以走吧?”蜂女背起手袋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往外走。 蜂女在酒楼大门口拉着汽车侍应,吓得他忙问:“醉了?小姐要不要召的士?” 蜂女嘻笑着摇头,门口的知客和印度守门人一起上来围住蜂女。突然蜂女又清 醒了,忙从手袋掏出十元递给泊车侍应。 的士停了,蜂女钻进车内:“快,私家医院。” 的士刚驶进浸会医院,蜂女己经神智昏迷,失去了知觉。 她醒来时,己躺在医院的床上,洗胃的过程她全然不知。 “五百元换回了一生的遗憾,稍迟一步……”蜂女骄傲地想:“我只会为了快 乐而与异性交合,决不会为了金钱与男人上床。我的身体,只作情的奉献,不作价 值交换。” 蜂女以意志力战胜了药物后,她更自信和坚强了。 一位外貌斯文的年青客人上来,指名找蜂女。 这种现象很平常,客人慕红小姐之客而见,蜂女常有遇到。 这位斯文客二十几岁,在高消费的夜总会里,茶舞时间年青客极少。有偶然陪 老板来的,有为公司业务招待客户来的,也有因赌马有所斩获或有意外财来开开眼 界的…… 这位客一身时新西装、领带,衣着新潮而不怪异,斯文而不古板,手上戴了白 金钻石表。 蜂女交往的客人几乎全是中年以上事业有成之人,对人生的看法成熟 、深刻。 对年青客人不感兴趣的蜂女,意外地发现这位青年客人不仅斯文有理,还思想 成熟。 谈到职业,他说: “一个人做什么职业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本人是否被职业毁掉。” 谈到爱情,他说: “不能用爱上什么人来判断一个人,要用爱的方式去判断。” 谈得投机,蜂女便答应与他出街。 走进酒褛,他抢先一步替她开了门。在餐桌边,他站在她身后,帮她接下外套 交给侍应,再把椅子帮她拉出来,等她坐好,自己才坐到她对面。 他递上菜单,她推回去,他使特意为她点了几个养颜菜式。 “小心骨头。”在她夹着一块山瑞往嘴呈送时,他提醒。 吃完饭,他立即递上纸巾给她擦嘴。 走出酒楼,他站在车门边,帮她打开车门,等她坐好,又帮她关上,然后才自 己走过去握住方向盘。 他带她到设有顾客唱歌的酒廊,碰到一个朋友。 “这是我们公司的秘书小姐。”他把蜂女介绍给朋友。 蜂女与他在酒廊唱了个痛快。 蜂女从他的装饰、私家车、签单的卡、对朋友介绍的种种迹象,猜测他可能是 “二世祖”。 “这么年青,不可能是自己打下的江山。”她想。是,他太完美了。 年青、英俊、有口才、健谈、有钱又大方、思想成熟、体贴、有礼。……短短 几个钟头,男人的优点都给他表现出来。 这一来,善于思索的蜂女疑心了。她开始警惕,重新观察。 “你有事随时打电话给我,我会立即来到你身边。” “你不用工作?” “这是做老板的自由,交给手下人不就得了?” “你不用开会?” “一大早开会,你也要睡觉呀。” “好,我苦闷时打电话给你。” 他写下电话号码给蜂女,临走,塞了一千元钟钱在她的衣袋里。 “小白脸!” 蜂女作出了判断。 这个客不是普通的寒酸小白脸,是集团式的小白脸。这种小白脸背后有支持者 ,供给一切显示身份的东西和必须的费用,加上本人的条件,舞小姐们一钓就上钩。 蜂女处在四面楚歌的困境,精神极度困惑、烦闷。身边如有这么个人体贴,是 舞小姐们求之不得的。 可是,舞小姐与小白脸的悲惨故事,她在小姐堆中亲耳听到、亲眼看到过。 “小白脸!这是舞小姐们最难抗惑的。一陷下去,结果悲惨。不能堕落!结果 悲惨的事决不能做!”蜂女在心里连敲警钟。 蜂女当机立断,撕碎了电话纸。 她庆幸自己及早发现,再仔细一想:“这也许是姣姣她们安排的陷阱。” 第二天,蜂女对嫣姐大班说: “昨晚那个客来,不要带我上台。以后所有的年青客我都不坐。”蜂女走到休 息室旁边的神台前,烧了一柱香,恭恭敬敬插上去。心里默祷: “神啊,给我一个机会吧。” 然后,对着神台三鞠躬。 “蜂女,有时间一起饮茶。” 蜂女抬头一看,是别组大班。哪一组,什么名蜂女也不知道。她礼貌地对这位 二十几岁的年青大班笑着点点头。 走到门边,嫣姐大班满脸不高兴,低声问: “她对你说什么?” “有时间饮茶。” “蜂女,你是我带红的,不要被其他组大班拉过去呀。” “放心啦,你看我像不像没良心的人?”蜂女说着,从裙袋掏出准备好的红包 ,递给嫣姐。 蜂女刚进休息室,一个四十左右的大班随后进来:“蜂女,明天饮茶好不好?” “我,我明天有事。” “你约个时间。” “我……”饮茶倾谈的,必是转组之事。蜂女左右为难,只好硬着头皮说:“ 嫣姐要生气的。” 大班不再吱声,马着脸走开。 蜂女不知所措地看着她的背影。 “蜂女,一个人在想什么?”胖胖的经理站在蜂女背后问。 “没什么。”蜂女转身要走。 “蜂女,今晚请你吃宵夜。”胖经理说。 “谢谢。我从来不吃宵夜。” “做舞小姐不吃宵夜?又不是良家妇女,早起早睡。”胖经理连讽带刺。 “我不是良家妇女,不过,我也不会跟你这种人吃宵夜。”蜂女掉头便走。 “这么馨香,又出来捞?” 蜂女听见胖经理在背后喷出恶言。 蜂女的处境愈来愈艰难、危险。嫉妒的、奉承的、巴结的、贱踏的,阳奉阴违 的、伺机暗算的……就像一个千面怪兽,张牙舞爪地在她面前晃动,随时都会把她 渐成碎块。 要想脱离险境,唯一的解决办法只有离开。 可是,此时的蜂女已在咒骂、赞赏、诬陷、欢迎、暗算等各种包围圈中成长了。 她不再哭泣、愤怒,也不再绞尽脑汁地去思索对付的办法。香港岛上最复杂的 恶劣环境磨练了她。她像“康乐大厦”般地孤傲屹立,任凭海风、山啸。推不倒, 吹不毁。 她只是坚毅地在心里自语: “我决不退缩,如果与命运决斗的结果是失败,那么,我认了命。” 一个平常的日子,来了一位不平常的客人:一位中年总督察来了。 “快,快把最红的小姐带上去。”几个经理手忙脚乱,飞快张罗。 三个不同组的小姐被带到总督察身边,一个小时后,总督察带走了蜂女。 “我每次来只坐一个多钟头,从来不带小姐。今次破了咧。”威武、高大的总 督察对蜂女说。 坐进总督察的蓝色宝马车,面对权力机构的执行者,蜂女有些拘束。 车子驶进警察俱乐部。坐在饭桌上,总督察淡淡地问:“为什么做舞小姐?” “爱慕虚荣,自首堕落。” “是吗?” “喜欢钱。” “是吗?” “不愿打工,怕辛苦。” “是吗?” 总督察三声步步紧逼的“是吗”,令蜂女说起谎来有些颤抖。 “你说谎!”总督察有力的声音。 蜂女一怔,随即镇定: “是,我说谎。那又怎样?请你别忘记,我不是你的犯人,你已经超出了你所 应该知道的范围。” “答得好。”总督察伸出大拇指。 蜂女笑起来。他拿起茶壶往蜂女的杯子斟满茶。 “你应该马上离开夜总会,你混在那样的地方,太可惜了。” “有什么可惜?我又没堕落,既没出售自己,夜总会的环习惯,抽烟、喝酒、 赌钱、养小白脸我全没沾上。当我离开后,我依然是我。” “我能判断,你去夜总会,定有不同寻常的特殊原因,无论你是何种原因,你 都不能再待下去。”总督察像个感化官似的,耐心说服蜂女。 蜂女有些诧异,盯着他看,再不出声。 从那天起,总督察每天到夜总会去把蜂女带出街,然后就是不厌其烦的劝说。 “你为什么这么关心我?有没有不同寻常的特殊原因?”蜂女开玩笑地间。 “我见过数不清的舞小姐,没有一个能与你相比,你不应该是做这行的。可惜 ,太可惜了。” “你是救世主?是想拯救我的灵魂?还是职责所在,要扫清社会的垃圾?” “这个社会,垃圾太多,根本扫不清。不过,发现垃圾堆里的珠宝,便要捡出 来。”总督察笑着说。 总督察每晚见蜂女,没有一天中断过。蜂女终于把自己进夜总会的根由详细告 诉了他。听完,他沉默许久,抽了几根烟,直到临分手,他都没再讲一句话。 “讲真话的女人是最蠢的女人,我怎么做了蠢女人?”蜂女自省后,作了自我 总结:“道行未够。” 第二天晚上,蜂女刚上班,总督察就打来电话。 “蜂女,我在海员俱乐部等你,快来。” “我约了客,来不了。”蜂女冷冷地说。 对方没有出声,电话立即挂断了。 蜂女回到休息室,坐了一阵,起身把柜子里的高跟鞋拿出来换上,从手袋拿出 耳环和戒指带上,锁上柜子,把钥匙捆在橡筋上,然后套上手腕。一切准备妥当, 便走出休息室去神台前点香。 “蜂女,总督察来了,快去坐台。”嫣姐急匆匆来叫蜂女。 “我不去。” “哎呀,你不想捞了?得罪了,分分钟找公司麻烦。一声查牌,全公司的灯大 亮,把客人统统吓走,公司要淡好多天。”嫣姐大班见蜂女站着不动,又说:“查 牌时,小姐全部抄身份证,也不光彩呀?”说完,唠唠叨叨伸手拉蜂女的胳膊。 蜂女坐到总督察对面的沙发上,一语不发,眼晴看着台上的水果盘。 “蜂女,我有话对你说,出去讲。”总督察看着站立在旁边的侍应,低声说。 “我约了人。” “你约了谁?约在哪里?我派人去通知,说你有事。” “谁给予你帮我取消约会的权力?” “我给自己的权力。我发现一个完全不该在夜总会工作的女子,竟陷在这样的 环境,我不能视而不见。” “我发觉一个不该知道别人秘密的男子,竟探测到别人的隐私,我不能不说: ‘悔之晚矣’。” 蜂女说完,总督察笑起来,蜂女忍不住也笑了。 警察俱乐部吃完饭,总督察带蜂女到警察总部详谈。 “如果我帮你惩罚他,你离不离开夜总会?” “你怎样惩罚?”蜂女奇怪。 “按你昨天的资料,他找的走私线失败了,又与女人合伙再创事业。据你的叙 述,他定会冒险,孤注一掷。如果他再次走私,只要按你提供的线索,就能人赃并 获。” 总督察紧紧地盯住蜂女的眼睛,想把那里面的每一细微变化都看进去。 蜂女平静地坐着,既不激动也不愤怒。 “奇怪,我怎么会心静如水厂她凝思一阵,心境依然是无动于衷。 “怎么?改变主意,仇不报了?”他问。 蜂女摇摇头。想想,点点头。再想,又摇摇头。 老练的总督察借口拿可乐走了出去,留下蜂女独自一人呆呆地沉思。 “我怎么既不爱也不恨了?”她自言自语。 是的,夜总会的经历已经把蜂女的爱和恨从心灵深处彻底铲除了。 夜总会撕破了异性肉体的面纱,异体之合已被金钱亵渎得污秽不堪。 夜总会改变了每一个掉进去的人。同样,也改变了蜂女当她呕心沥血去布局、 渴望得到的报复机会来到面前时,她的仇恨早就悄悄地消失了。 “算了,我不想报了。”蜂女慢吞吞地说。 “那么,你明天起就不再上班了?”总督察追问。 蜂女仿佛觉得还有一件什么事没完成。意念极其模糊,她沿着心迹去寻找。却 又抓不着、摸不到。 “舍不得离开?还没钓到大鱼是吧?” 总督察的声音帮她把潜伏在灵魂深处的野心触动了。她骤然醒悟:自己其实在 想什么。 “报仇只是为自己的道德沦落所找的借口,钓大鱼才是真正的目的。”总督察 毫不留情地步步逼紧,蜂女的脸涨得通红。 两人沉默半晌,总督察开了口:“你应该完全清楚了,要想在夜总会钓大鱼, 简直是天方夜谭。就算钓子鱼也是海底捞针。” “我知道。” “知道了为什么还要混下去?” “我不甘心,我不允许自己失败收场。” “夜总会改变了你,这就是最大的失败。不要欺骗自己说自己没有变。能在夜 总会不出卖自己而又混得不错,只有一条路──有极高的手段。你扪心自问,你所 表现的一切,是不是最真实的你?你用真来掩盖你的假。这是人类最大的欺骗。” “假如你说的是事实,被你识破,就证明真的成分。” “不,这叫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见蜂女不出声,总督察接着遗憾地说: “你真笨,其实真正钓大鱼的方法是……”他听见门外的脚步声,便住了口。 一会,站起身走到蜂女身旁,凑近她的耳朵一阵耳语。 蜂女笑了。笑得十分灿烂。 以后,蜂女和总督察成了最要好的朋友。 蜂女常常想:“是命运改变了自己?还是自己改变了命运?” 过了许多日子,蜂女夜晚路过尖东,她远远地呆望着灯火辉煌的夜总会大门, 真是百感交集。 当初,在她决定走进这道大门时,做梦也没想到,这个决定给她的负荷是那样 地沉重,重得必须一辈子驮着这个决定,去行走她的漫长的人生路。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