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菲菲事件(1) 组织部长卫济民是个好人。 孙浩曾是他的下级,相信自己的观察和判断。 他不贪财。在和他相处的三年里,发现过他的小秘密。那时也兴送礼,数额小, 也不像如今这样扯旗放炮的。卫济民也收礼,诸如水果呀点心呀香烟呀,推不过, 人家硬要放在办公桌上。他便把周围的人喊过来说,这是人家送的,硬推吧也悖面 子,收下又犯纪律,我看咱把它积攒起来,看看老干部瞧瞧病号啥的,也能用得上。 他也收过红包,三百五百的,对方理由也有一大堆,过年哩过节哩表个心意,他也 推不过,也不敢张扬。他知道领导干部都有一份,张扬出去影响一大片。他便在银 行立了一个账户,一一存了进去。孙浩到南湾创办水泥厂最艰难的时候,卫济民支 援过他一个存折,上面的数额为三万两千八百元。孙浩当然不肯收,卫济民悄悄地 解释说,这是灰色收入,来路不正,我把它交给你,为山区群众添块砖加块瓦,心 里才算踏实些,你千万别张扬。 卫济民为官清廉。他只身一人在县城工作,老伴偶尔来住几天。女儿是民办教 师,两个儿子都在老家种地。全家六口人,至今都是农村户口。家里有四亩责任田, 夏收秋种,他都要回家干几天农活。别人都说他是五十年代的死脑筋,陈书记也让 人事部门帮助解决他的农转非问题,都被他婉言拒绝了。他说,咱是黄土窝滚大的 人,离开土腥味活不舒坦。亲戚们抱怨他不修路,也不给自己铺条后路,将来死了 没人瞧你他说,人从土里来,还回土里去。现在当干部就是为群众修路哩,将来老 了,回家有地种,面对大田千顷绿,门前渠水满坡流,这就是我的后路。 他主持公道,敢说真话,体恤下情。 此例在县直机关流传一时,并非机密。只因孙浩长年呆在山里,孤陋寡闻而已。 事情由胡菲菲引发。薛玉霞也曾向孙浩说起过她,当时他并未听进心里去。县 医院来了一位漂亮的大学生,刚来就当上医院的总办公室主任。有人说是靠那张让 男人骨头发酥的模样混上去的,有人说她有来头,没有靠山的女人是弄不到这个位 置的,还有人说是派下来镀金的,混段日子还会脚底板抹油———溜回去提拔。众 说纷纭,谁也说不清来龙去脉。 胡菲菲毕业于麓南市一所省级医科大学,医院领导让她搞行政管理,明显是学 非所用。她很苦恼,找过院长谢子强。院长说这是组织部点名安排的,有意见你去 反映。她就找到卫济民,要求到科室当医生。卫济民说,年轻人锻炼锻炼也好么, 上级有意培养你,对你很关心,我想听听你自己究竟是如何考虑的。胡菲菲坦率地 说,我是医科大学的本科生,学医行医,合情合理;让我搞行政倒是滥竽充数,我 不需要这种关心。卫济民也是按上面的交代办事,但他觉得这姑娘很有个性,便说, 既然你提出了个人要求,我就尊重你的选择;但是,到科室就是医生了,如果还想 保留职务挂职下科室的话,还得需要医院行文,报到我这里备案。胡菲菲有几分火 气地说,我恨的就是官,不要什么职务,自愿当医生。说完便扬长而去。卫济民还 是将情况向打招呼的上级作了汇报,这事才定下。 胡菲菲下科室后,表现很不错。一天二十四小时,除了六小时在宿舍,其余时 间全部泡在病室里。上班时接待病人,下班后写病历看书写临床体会。 突然有一天,来了一位年轻英俊的军人,坐在她病室墙角的椅子上,从八点钟 上班坐到十二点下班,胡菲菲把最后一个病人处置完了,才淡漠地打个招呼,走吧, 该吃饭了!军人说,一块到外面吃吧,我请你。她说,既然你来看我,饭还是要管 的,就在我们食堂吃。军人拗不过,只好跟着走。她打了饭,和军人蹲在树荫下, 从第一口下肚到收拾碗底,细心的人发现她没说过一句话。 她洗了碗,甩甩手,对军人说:“这就是我的生存环境。好了,我要静一会儿, 你该走了。”军人愕然:“菲菲,我几百里路跑来,你总不能一句话不说就把我打 发走吧?” “该说的,信上都说了。咱们没有好说的了。” “菲菲,咱们起码还是一块长大的好朋友!你有委屈,就跟我说。我是专门听 你哭诉来了。”“哭诉?你见我哭过吗?我的眼泪,上辈子就哭干了……” “不行,菲菲!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不说个明白,我是不会走的。我不放心。” 她让军人进入宿舍后,关上门,自己靠在门板上,用变了腔的声音说:“好, 你硬要听,我就告诉你。两年前,我还在上大三的时候,我父亲莫名其妙被撤职了。 听清楚,莫名其妙他是个好干部,清清白白的好干部,埋头苦干的知识分子。他爱 面子,想不通,自尊心特强,被打入另册却无法讨回清白。我妈妈我舅舅为了替他 讨回公道,讨个说法,动员全家跑关系,走门路,无济于事,连一个字的答复都没 有。后来又借了二十多万元的债去送礼,依然没有下文。最后,人家要我要我陪舞, 要我陪酒,要我陪着上床?你听着,我都干了!我已经有了三陪女郎的光辉历史。 陶占军,你还敢抬起头来正眼看着我吗?” 晴天霹雳,六月飞雪。 陶占军如同坡上的茅草一样被打蔫了,垂下头,弓下腰。又似抽了筋的兔子, 软瘫着微微打颤,跌坐在地上。好久好久,他仰起脸,胆怯地看着胡菲菲煞白的面 孔,绝望地说:“不可能,这绝不可能!是谁是谁?你告诉我,我找他算账!” 胡菲菲昂起额头,望着窗外,话似从冰窖里飘出:“是谁?你都见过!在我父 亲追悼会上那一群衣冠禽兽包括你的父亲!怎么样,你还有找他们算账的勇气吗?” “我去我要去我现在就去!”陶占军挣扎着站起来,双脚打着踉跄,如同踩在 棉花上。胡菲菲发出一声凄婉的冷笑:“你连看我的勇气都没有,还是收回这份美 意吧。我再说一遍,我父亲死了,胡菲菲也死了,我现在只剩下唯一的亲人,我的 妈妈。我跑到这个县城来,就是想寻找一个安静的环境,把妈妈接来,过平静的生 活。我不想再看到你,也不想再看到一个过去认识的人!” 胡菲菲拉开房门,扬长而去。 下班以后,胡菲菲回到宿舍,军人不见了,屋里一片灰暗的死寂,什么痕迹也 没有留下。她掩上门,上了锁,扑到床上,抱着枕头呜呜哭了起来。不久,胡菲菲 又成为整个县医院的议论中心,甚至成为惊动整个县城的风云人物,围绕她刮起一 场可怕的龙卷风。 那天,来了一个老年病号,守候在她的病室里,形容枯槁,瘦得只剩副骨头架 子。一张脸蜡黄透青,没有丁点血色,好似土地庙中残缺的泥胎。眼皮耷拉着,好 似永远不会睁开。他不说话,缩在屋角,好似一具做标本的干尸。胡菲菲看他守在 对面王医生一旁,不便多问。问题出在对面王医生的病号处理不完,她却闲在那里, 眼看到了下班时间,见那老人又等得可怜,忍不住多了一句嘴,大爷,你哪里不舒 服?让我看看行不行?老头不抬眼,把身子轻轻蠕动一下,用嘶哑的嗓门说了句, 浑身不舒服———,她问,能不能说具体点?老头哼哼唧唧说,我找王医生,她知 道我的病———。偏偏王医生带着病人到透视室看片子去了,老头似乎等不及,主 动凑了上来说,大夫,我是老病号了,就想开点药,你开也行哇。她本不想再搭理 他,因为他拒绝过她的热情。但又想,自己闲着不帮着处理病人,会得罪同事,说 你袖手旁观。病人求你看病你不理会,又不符合医疗道德。于是便问,你想开啥药 老头说,……杜冷丁。她有点惊讶,为什么要开这种药老头摇头说,断了几天了, 熬不住,才来麻烦……她这才明白他有毒瘾,便断然说,这药不能随便开老头启开 眼皮,恶狠狠盯她一眼说,就知道你不是明白人嘛,我等王医生。她忍不住说,王 医生也不能给你开这种药,这是违反规定的这时,王医生恰好进来了,赶忙掩饰说, 李团长,说好了就那一次,你怎么又来了出去,你先出去她掩上门,小声解释,胡 医生,他是县剧团的老团长、旧社会的老艺人,本来就有毒瘾,这几年剧团不景气, 心里不痛快,瘾又发了,几个退休金全扔到这上面了。医院里都知道他,纠缠不过 才开两支打发他走算了事。 按说,这事也算过去了。可是下班时,胡菲菲却看见那老头还缩在大树底下, 王医生急急忙忙跑过去,把什么东西塞给他,老头才点头作揖地走了。可能她那冰 凉的血管里还有热血滚动,对眼前的生活还有潜在的希望,吃过饭,她回到科室, 下意识地把王医生的病人登记册拿过来,立刻发现了令人震惊的记录。一页页翻过 去,竟然出现了七八起记录,开出了那种或其他怕人的药物! -------- 大唐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