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心庵 驾辇一路往西,走了约摸一个时辰之久,才穿过大半个都城到了城西的天心庵。 庙庵算是京中数一数二的大庵,两日前主持如心大师就已接到了宫里宣华夫人要来 小住的旨意,于是早早地贴出了暂停香火供拜一日的通告,领着众姑子候在门口。 凤辇停住,太监上前宣了圣旨,将圣上与夫人赏赐之物一一交付予方住持与掌 事长老之后,子姹方才由喜儿搀着下了辇。众人三呼千岁自不在话下,子姹面有歉 色与众人双手合十尊称了声“叨扰”,由面目慈善的如心伴着入了殿堂。 庵里单独辟出了一座禅院与子姹等人居住,虽然是佛门寡欲之地,可看之物并 不多,但因院内种了几株古老的紫藤,一篷篷架在院子四角,倒也清幽怡人。子姹 于大禅房里住下,喜儿与绿珠则分住于左右两侧,大略查看了一番,行动却也方便, 出了院门不远便是通往姑子们歇宿的宿房,另有一方是出外堂的路。 侍卫们是不可入内来的,于是在外堂专设了一处地方以供轮值歇息,而子姹出 来也并未带多少宫人,只喜儿绿珠并粗使宫女两名,皆留在院里陪伴。如此收拾安 排了一番,就到了夜里,小姑子端了斋饭入院,喜儿自是陪着子姹在房里吃的,后 子姹见着绿珠自个儿捧了膳食入房,于是招手唤了她留下,“出了宫就没那么多规 矩了,多个人一起吃,也不至于那么无聊。” 绿珠还有些不敢,端着食盘站在门口怔了好一会儿,喜儿笑着起身拉她,才又 高高兴兴地坐下了。 当天夜里,等各房里都熄了. 灯歇下了,喜儿摸黑进了子姹房间,就着房内夜 明珠的亮色,看见子姹也正端坐在卧榻上,并未歇下。 “现在走么?”她问子姹。子姹走到窗. 前望了望外面天色,沉吟了一会儿, 点头道:“事不宜迟,东西都准备好了吗?”“准备好了!你看——”喜儿拍拍手 里的包袱,放在禅床上将它打开。里面却是两套齐整的男子服饰,以及两套姑子的 灰袍。“咱们先穿着这袍子出去,然后到了外面再把外衣一换,就成了。我已经打 听过,这一带一向来风气都还不错,加之又听闻有皇妃住在这里,府衙也调派了许 多捕快巡视,路上应该没问题的。” 喜儿边说边拿着袍子走到子. 姹身边,替她换将起来。换好衣裳之后,又将她 满头青丝塞进了帽子里。乍一看,倒与平常修行的比丘尼们毫无二致。 “行了吗?”子姹摸着头上帽子问喜儿。喜儿顿了顿,将. 夜明珠收起,开了 房门。“行了!” 微黯的残月里,两道身影沿着回廊一路出了禅院,. 走的却不是大门,除是从 左侧里一道无人看守的小门出了庵。一路上除了碰上几个夜归的尼姑、相互打招呼 时微微受了些惊之外,其余别无异状。 “小姐,这边!” 出了小门,喜儿小声唤着后面的子姹。到了幽暗. 地,已见有一辆马车停在此 处,进了车里,喜儿先将包袱里的男衫赶紧取出来给子姹披上了,又快速将她的长 发挽成了一个高髻,梳得不太好,倒也不要紧,用玉冠一束,便也是清俊少年一个。 “车夫,可以走了!”.xian 帘一呼,那赶车的汉子就挥起鞭来。喜儿缩回身 子,挽着子姹,这会儿脸上才现了些轻松。 西川大街上的玉雪楼是这一带有名的青楼,屈指一算开了已有二十余年。从一 开始的小打小闹弄到如今,生意也还过得去,至少楼里二三十位姑娘日日里都能接 到客,而假若有什么大闲小事的,随时关门也能操持得了这下半辈子。 玉雪楼的老鸨春娘站在二楼栏杆处,执着丝绢印了印唇角,望着底下七八桌客 人。年逾五十的她身子已有些发福,当年苗条的身段一去不回来,香雪罗的衣裳套 在身上,除了体现这里领头的身份之外,似乎并不能带来些别的含义。她由丫头珠 儿伴着,缓缓下了楼梯,也许,再操劳个三五年,再捞足些资本,她也可以洗手不 干了,这欢场里的光景早已看腻,人世间男欢女爱似也不过如此。。 与擦肩而过的恩客们打了招呼,春娘站在梯上不免又叹了口气,比起那些姐妹 来,自己想来还是要好些的,虽是做着这下流的营生,但总好过在大宅院里成日里 以泪洗面,当年一道出来的姐妹从的从良,早的早夭,都是些薄命红颜,那些还在 人世的往往在外头见着了她,也是挽着手叹惜苦海无涯。于是叹惜韶华不再之余, 又颇觉了些欣慰。 “妈妈,外边来了两位公子,指名要见妈妈。” 到了楼梯下方,正待要去几个熟客们面前敬一敬酒,姑娘小青走了过来,指着 门口角落里两名生涩的少年说道。春娘顺眼望了望,开口问道:“是哪家的公子? 怎么不请人家进来坐?” 小青笑了,说道:“回妈妈的话,这二位公子说是妈妈的故人,专程来见妈妈 的。” “哦?”春娘犯起了疑,思索了一阵,抬步走向门口。 为首的少年一身银白锦衣,眉间有一枚淡淡的狭长紫痕,身形虽显单薄,但看 起来却隐含着一股贵气,站于这风月之地,却淡定得如同天边浮云。就连他身后的 侍从,看起来也是与一般恩客极为不同。 春娘一路走着,一路打量下来,望着他们那细致的雪腮,心里却有了底。于是 人未停步先已笑,“二位公子驾临鄙楼,老身有失远迎,失礼了!” 少年望见,先是回了一礼,而后敛色直言说道:“妈妈客气,在下今日来乃是 有一事相求,不知妈妈可否借一清静之地说说话?” 春娘阅人无数,早已猜出这二人是女儿身,心下也好奇她们所来何事,于是也 不多话,点头便道:“二位请随我来……” 没片刻,四人沿着过道一路出了大堂,进了后花园,又顺着甬道径直入了后面 一座精致小院。 春娘含笑回头:“这是老身之居所,还望二位勿弃,请进——” 两人略为谦让,就跟着她进了其中一间布置雅致的厢房。入内之后,春娘唤了 珠儿在门外候着,回头顺手将手带上,伸手作引:“请坐。”那少年撩袍坐下,随 从立于身旁,端的是尊贵儒雅一派作风。 “先前听老身女儿所说,公子相称为老身故人,恕老身眼拙,请教公子贵姓?” 春娘面含浅笑,于少年对首坐下,翻开两只细晶白瓷茶盅,执起茶壶来斟了八分满。 少年含笑颌首,问道:“来这里之前,我已经探知妈妈名讳春娘,请恕在下唐 突,请问一声,春娘可还记得二十年前玉雪楼里有位名叫孙含烟的女子?” “含烟?!”捧着茶的手指一震,春娘面色突变,紧盯着对面少年:“敢问姑 娘尊姓大名?含烟早已离开玉雪楼二十余年,你怎地打听起她来?” 少年垂眸,黯然低叹,“当年孙含烟走时,是春娘念在姐妹一场的情份上,心 怀恻憬归还了卖身契,又予了钱物与她,方使她找到秦家并安下了身来,春娘若是 还记得此女,那么也当记得,她走时已怀了三月身孕……” 细晶白瓷的茶盅几乎掉下地来,春娘望着她,目光里惊诧无限:“难道……难 道你是秦家那位三小姐?” “不错!” 少年伸手将头上玉簪拔下,顿时一头及膝青丝飞扬而下,笼罩于双肩,接着, 又从怀里掏出一方玉令来,目光炯炯望着春娘:“我就是孙含烟之女,秦子姹。” “哎呀!”春娘一愣,盯着她手里的玉令睁大了眼睛,瞬间回神后不由跪倒在 地:“草民叩见宣华娘娘!” “春娘快请起!——喜儿,快扶春娘起来!”子姹慌忙直起身子,唤了身后作 侍从打扮的喜儿上前。春娘被喜儿搀扶着坐回原处,脸上的惊色却还未完全褪去。 子姹一见惊着了她,很是过意不去,于是越发温柔起来:“春娘请不必如此,按理 来讲,我还得唤春娘一声姨,如此大礼,却是折煞我了。” 春娘忙道:“娘娘哪里话!今日真是没料到娘娘玉驾至此,在这污糟地方招呼 娘娘,实在是心中难安。” 子姹见她如此,想了想,便唤喜儿道:“你且去外头候着,我与春姨有话说。” 喜儿应声出了门,又将门轻轻掩上了。 “娘娘今日玉驾至此,不知有何吩咐?”久经了数十年风雨,春娘此刻已经镇 定了下来,但是言语间仍是恭谨有礼。子姹笑了笑,说道:“春姨若是再如此,我 便不敢说了。我今日来这里原来求春姨相助,春姨如此见外,我也开不了口。” “这……”春娘迟疑了,看了子姹半晌脸色,也只好点头道:“好吧,当年我 与含烟乃为手帕交,今日夫人既如此有诚意,我便斗胆应了这声‘姨’,夫人有什 么话,只管吩咐便是,含烟妹子当年在秦家受尽了苦,我也知道,但为了不想去影 响她,是以这么些年也未曾去找过你们,后面却没料……唉,冲着这份上,我是无 论如何也要应下夫人所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