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暗痕
我回头看了一眼青石盘。
又经了十年的风雨,盘上的纹路虽被日日抚摩,却依旧清晰和整洁。
先生还是十年前的打扮,高冠陆离,白衣如云,扫在石上。
唯眼角边,多出些细微的鱼尾纹来。
天外天空,夕阳被镀了层淡淡的金晕,早有西斜之势,仍兀自辗转。正当深秋,
一边的梧桐树再飘零了片黄叶下来,恰恰拂在石盘上,遮住了一颗黑子。
我俯身将落叶摘去,一面笑道:“三目半。”
先生没有说话,眼里流露出了轻微的倦色。
他几次想抬手擦擦眼睛,终是没有动,只将那修长的手指,紧紧按在棋盘一角。
J
那些遥远到飘渺的声音,又一次流散开来。
“子君,你喜欢什么子?”
“我要黑色的。”
“好,给你黑子。”
“先生,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爱黑色呢?”
“子君,你须记得,我们下棋的,不能太好奇。想去猜测别人的心时,往往连
自己的路数也会忘记了。”
……
先生的面色,在渐渐地黯淡下去。
我看见他将手指插进了紫藤的棋盒里,众多白子在他手心中“沙沙”叫唤。
我用十五岁的女子的眼睛打量先生,十年来我视他为父亲、为师长、为敌手,
始终没有视他为男人:一个与我并无血缘的不相干的男人。
这是我第一次这样看他,于我即将远行时。
原来先生是英俊的,温润如白子,双唇纤细。
先生沉吟半刻,终于拈起一枚白子,手指在半空微作停留,犹豫着落下去,轻
叹一声。
我“啪”地又击上一枚黑,飞快地笑道:“还是三目半。”
……
“先生,外面是什么样子?”
“外面?外面就是你眼前的样子。”
“我只看见了棋盘。”
“棋盘上面呢?”
“啊……棋子。”
“是了,外面正是这个样子。”
“先生我……”
“你慢慢就会懂了。”
“先生!棋盘的方正,不就是朝廷的形象吗?棋线的正直,不就是君主的明德
吗?俗人黑白相分,忙忙碌碌,求的不就是一个胜字吗?有人居高临下,纵横八方,
为的不也是……”
“够了。”
“先生?”
“下棋,你太多嘴了!”
“先生……!”
“够了!”
严厉的声音,惊破了全部想象和回忆。暮色渐浓。先生的轮廓模糊在空旷的夜
气中,那洁白的宽袖,是飘飘然的。
先生不再拿棋了。
我说:“先生,回屋里去罢。”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起身。
我又说:“先生,子君走后,您要自己保重。”
他依旧稳若磐石。
我不再说什么,只侍立一旁,看着他低垂的发丝。十年来,我没有为他梳过一
次头;而我的发式与衣着,倒不知费去他多少心神。
“三目半。”先生忽然低声笑道,“只能是三目半。”
我一揖及地,说:“承先生让。”
承先生让,我可以走了。
很早以前,我就这样对先生说,说我想出去看看。
“哦。去罢,记得带点鱼肉回来。” 他淡淡回答。
“先生,我是说,我想……出去。”
“嗯?不回来了?”
“以后,以后还是会回来的……”
“赢了我再说。”
“先生,我听说外面和这儿大不相同。先生,要不我们……”
“子君,赢了我再说。”
“先生!我是棋士,不是剑士!”
“你说什么?”
“我不必杀了我的师父!我不是非要杀了师父才能走的!”
“我教会了你执棋的法子,你若想走,除非赢了我;或者……”
“或者怎么样?”
“或者你留下执棋的中指罢。”
我举起我的手,夜色朦胧中仍可见得我的右手中指,具有非常良好的形状。
我说:“先生,我还是会回来的。”
他摇头不语。将石盘上的黑子,一枚枚拾入棋盒。
我愣了愣,帮他去拾白子,他却一下拂开了我的手。
他说:“不要动,我来。”
先生的声音,竟似有些沙哑。
他拾棋的手指,是很稳定的。
我看见他手背上,有轻微的汗滴。
“你啊,你个女人,走了,就不会回来。”他忽然抬头向我一笑,将棋盒盖上,
一面又说,“三目半,能胜我三目半的,天下也没几个。把这些黑子带走罢,留个
纪念也好。”
黑子里浮动着他安静的声音,跟随着它的,是孩子稚气的回应。
……“来,子君,随我念诀。”
“是。”
“略观围棋兮,法于用兵。三尺之局兮,为战斗场。”
“略观围棋兮,法于用兵。三尺之局兮,为战斗场!”
“陈聚士卒兮,两敌相当。拙者无功兮,弱者先亡。”
“陈聚士卒兮,两敌相当。拙者无功兮,弱者先亡!”
“收死卒兮,无使相迎。当食不食兮,反受其殃。”
“收死卒兮……先生?”
“胜负之策兮,于言如发。乍缓乍急兮……”
“先生!”
“怎么了子君?”
“先生,这手谈之法,与用兵之法,源出于一么?”
“啊……据说是的。”
“既如此,善弈者必善于军?”
“不!”
“先生,我们善于进退,能知缓急,却为何不……”
“不干净。”
“不干净?”
“子君,你还学不学?”
先生每一生气,我便像小鼠般战战兢兢了。我心里怀着奇妙的渴望,却必须将
这些全在他眼前掩盖起来。此时黑子藏在藤盒里,藤盒在夕阳的光泽中闪烁着陈旧
的诱惑,令人心惊。
所以我摇摇头,说:“不必了,我不要带黑子走。”
“为什么?”先生奇怪地问。
我心一硬,说:“既然走了,就不想有牵挂。”
我从未见先生伤心的模样,他的冷漠是我绝大的遗憾。我很想见到他的伤心,
因为我其实有一点伤心。我必须走,先生是英俊的,可是先生不灿烂。
先生听了我的话,却只是笑一笑,说:“你说的也有道理。”
他将棋盒重新放下,慢声又道:“听人说荆州襄樊有喜欢棋的,你不妨去那里
走走。”
我点点头,说:“好,我走了。”
我走了,没有回头。
无论做什么我都会先想好,做了之后,我就不回头。
因为我怕伤心,我怕连我自己也对自己说:原来你错了。
我没有回头,所以我没有看见,先生低低笑着,一口血吐在青石上,令那沟壑
分明的大石,留下了不易消退的一抹暗痕。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下一章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