聪明过度(1)
诸葛亮的棋艺算不得上乘,最初他每一步都非常小心,不求有功,但愿无过。
及我冲突锋芒时,他的白子长阵便不免捉肘见底。比如盛水的皮囊,只被捅了一个
窟窿,你还能用手捂住;但若处处都有裂缝,除了眼睁睁看水流掉外,别无他法。
我拈起黑子,笑看诸葛亮,少年人的额头上,渗出了细细的汗滴。
我低声说:“还需要继续么?”
他点点头,将被我困死的十数白子一一取去。
“明知落败,又何必强撑?”我笑问。
他手执一枚新子,悬在半空,迟疑着说:“想知道究竟相差多少。”
我指了指白子最该落下的位置,说:“如果落在这里,就相差十六目;如果若
在别处,只怕要到二十目以上。”
我盯住他的手指,看他究竟会落在何处。
他立即将白子放在我指点的位置上。
这倒令我小吃一惊,问:“为什么你会听从我的建议?”
“文先生棋艺高我许多,先生说的,自然没有错。”他举目笑道。
“可现在我是你的敌手。”我稍微加重了语气。
“纵然是敌手,先生必不欺我。”他笑吟吟的。
我摆摆手,心里困惑更甚:“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觉得,你这个骄傲的
年轻人,为什么会听从敌手的劝告?”
因为那步棋,如今的局面,又有了少许纵横的可能。诸葛亮的观察力果然敏锐,
略一思索,又满意地落下一子,一面注视着黑白交错的棋盘,一面解释说:“因为
先生的劝告是对的。既是胜负之决,理当趋利避害。”
我的先生,从未与我说过这样的话。
我先生说的,都是不落人后,也不步人旧迹。
我再次看定了面前的少年,忽然觉得他的话,恐怕也有点道理。
这时他也定了神来看我,我们四目一击,眸光相撞,令我避之不及。原来他的
眼睛,也黑得如此纯粹!倘若说我先生的眸子正似最清凉和宽阔的夜色,这少年的
眸子却实实与我一般,都是锋利如刀的黑琉璃。
我咳嗽一声,他笑了。
我说:“你若真听我的劝告,现在就不必下了。我可以每一步都指点你,终局
时我赢你十六目。”
他点点头:“是,是十六目。”
我说:“所以,撤了吧!”
他微笑摇头:“不,还未至终局。”
面对他的固执,我有些恼了:“既然知道了结局,何必非要走到那一步?若你
觉得心有不甘,”我稍一犹豫,许诺说,“我可以与你重开一局,且抵了你那佩玉
的价格。”
他举手,又一次将白子轻落在棋盘上:“多谢先生好意。”
“多谢的意思,是拒绝了么?”
“文先生,假若将棋局当了战场,战争是可以随时停止的么?即便明知会伤亡
多少,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该伤的继续伤,该亡的继续亡吧?假若将棋局当作人事,
所谓‘人事’,莫非可以抹倒了重新来过么?黑白子间……”
我“啪”地一枚黑子击上!
打断了他的话。
我说:“要下便请继续。书生徒逞口舌之利,是最无用的了。”
终局,真是十六目。
他解下腰间的佩玉,双手捧给我,说:“只望日后能向先生多多请教。”
我笑道:“指望着你那十六亩田,怕是不行的哦。”
他一怔,也大笑起来。
我出于礼貌将他送至门口。
登高的少年也快回来了。
想起他们快乐的面孔,我忽然对他说:“你若喜欢棋,倒不妨与庞统多多切磋,
他与你倒是棋逢对手。”
他失声笑道:“士元兄自然是极好的。但先生这里,我却也非来不可。”
我正欲再与他辩驳几句,未料他一揖及地,转身便去。
我自恃身价,当然没有再叫转他的道理。只将他的佩玉挂在小指上,亦自回房。
不知怎的,这房里少了他安静和镇定的身形,竟使人觉得有点空旷。
竹影在竹中。
“我把佩玉拿来了,竹影。”
翠绿流转,我置身其间。
她不作声,只有极均匀的呼吸,徐徐回荡在我耳边。
“傻丫头,乖,别懒着,快出来看看。”
“……”
“喂,我知道你没有睡,快出来。”
“……”
“竹影,你要再不出声,我可就把玉摔了。”
等了半晌,她终于用了非常轻细的声音,笑道:“你摔摔看啊?我看你敢?”
我笑着,将玉挂在竹枝上,回答说:“我不敢。我就奇怪,你怎么会看上这块玉呢?”
摩挲着玉上粗糙的纹路,我又说:“这打造也太粗率了。”
“谁说我喜欢这块玉来着?”她娇娇地反问。
“不喜欢?那为什么想要?”
“难道我不可以喜欢那个人吗?”
“人?”
“难道我不可以喜欢诸葛亮吗?”
我目光一怔,她已含羞站在我身前,双手环住我腰,抬了面孔来,笑着看向我,
重复道:“你说呢?难道我不可以喜欢诸葛亮吗?他长得可比马良还好看。”
微风袭来,竹叶沙沙。日已近暮,满林余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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