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婚的妻子
黄家有个少年,三杯梨花酒下肚,说话就有点大舌头,蹭到我身边,得意地小
声说:“文先生知道么?诸葛亮要成家了!”一面说,还一面四周张望,似是怕被
人听去了这个秘密。
我怔了怔,一拍他的头,说:“胡说什么?我当先生的还不知道,你倒先听说
了?”
罢馄渲凶匀挥行┰倒省!鄙倌晷ξ嘻地摸摸头,“先生若能再赏杯枸杞茶,我
就告诉你他要娶的是谁家的姑娘。?
我听他说得认真,也不敢全当了笑话来听,口中却说:“好小子!小小年纪就
懂得骗茶了?你爱说不说,反正他娶的既不是我,也不是你。”
少年“嘿嘿”笑得更欢,缠着我道:“先生真不想知道?”
我摇摇头,笑眯眯地看住他:“你若耐不住,就快些说了吧。若不想说与我听
呢,你就去外面挖个洞,对着洞里多说几遍,以免憋得难受。”
少年又去取酒,我先一步将酒壶移开。他讨好地在我面前作揖,我别过脸,眉
梢眼角却是笑意盎然。他又转到我面前来,话未出口,面上却是一愣,喃喃着:
“先生着实好看。”我笑着啐了他一口:“你多大个孩子呢!能知道什么好看?诸
葛亮的媳妇,只怕才是真正好看。”
少年失笑起来,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才不呢!不好看,一点也不好看!
我们可都叫她阿丑的!”
“哦?”我扬了眉,“那姑娘和你很熟么?”
少年说:“枸杞茶。”
我说:“走吧,去外面挖个洞。”
他涎着面嘀咕:“先生真小气,一杯喜茶也不肯赏。”
我说:“你讨打了,又不是我的喜事,赏什么茶?”
少年靠近我说:“我不挖洞,我就要告诉先生你!诸葛亮要娶的,是我的二姊
舜英哦!”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
翔,佩玉将将……”
少年酒醉,红了脸孔站起身,执我玉箸在手,一手持了小碗,“叮叮”地敲起
来,一面敲打,一面歌吟,唱的是《诗? 郑风》中的“有女同车”。绯色的袖子一
舒一扬,倒也翩然。
“先生,他们洞房的时候,我就唱这个讨酒喝,你说好不好?”少年笑嘻嘻地
问我。
我说:“你也学会切题了。你是不是有个大姐叫舜华?”
少年乐呵呵地点头:“对啊!不过她们并不是我嫡亲的姐姐。这一双姐妹啊,
都是黄承彦先生的千金!舜华长得极美,舜英却很不好看,我们都说,舜华长得像
姑母,舜英长得像姑父,嘻嘻!”
』瞥醒逑壬,我是见过的。那是个极清隽的男子,好穿布袍,携藜杖,读书不
下千卷,胸中自有丘壑,颇有古人之风。司马对黄先生是很佩服的,曾戏言如果由
黄先生来治理荆州,隆中必然是一片狐兔之地,暗喻黄先生处事率性,为人澹泊?
“长得像黄先生有什么不好?”我笑道,“黄先生的样子,也是挺拔的。”
少年吐吐舌头,应声说:“男人是挺拔,女人可就是雄伟了!舜英长得比我还
高!”他站直了身体比划着,往头顶又加了两分,“差不多有这么高!你想想看,
什么人敢娶这样高的媳妇?”
我举目看了看他,若真照他说的那样,这女孩子至少身高七尺三寸。我心想这
少年肯定有所夸张,便说:“你这样的男孩子当然不敢要,诸葛亮那样的男人可不
就要了么?”
说到诸葛亮,我忽然记起他确实身量高拔,倘舜英确实比一般的女孩子要高些,
配他倒算恰当。
被我句“男孩子”这么一笑,少年脸更红了,忙说:“假若只是高那也罢了,
她的样貌与舜华相比,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何止千里之遥。”
我听了,说:“你过来。”
他愣了愣,不知我为何这么说,走近了我几步。
我招手道:“你再过来些。”
他又向我近了几步。
我笑着说:“你太高了,我够不着,低下来些。”
他怔怔地弯了腰,凑近了我,殷勤地问:“先生还想知道什么啊?”
我抬手批了他一个耳刮子,打得不重,却将他唬了一跳。
少年捂着面说:“文先生,你做什么呢?”
我笑笑地说:“长点记性喽。在背后说女孩子容貌不佳,大非丈夫行径!”
“什么啊!我哪里背后说她来着?”少年“哇哇”叫道,“我就当面也叫她阿
丑的!最多叫她‘阿丑姐’啦!她都不恼,你……先生你恼什么?”
我将眼一瞥,“咯咯”地向了他,细声笑道:“我恼了么?”
少年见我这般,又一次怔了,咳了声,恨恨道:“没!没!先生你没恼!恼的
是我,错的也是我,这可行了么!”
我击壶而笑:“不不,你也不必自谦自损,倒似我以大欺小了。”
“先生原本就存心欺我来着!酒也不给,茶也不给,说女孩子不漂亮也不让!”
少年人愤愤然的,“我不说,总有人说的么!先生你等着,等大家都知道诸葛亮要
娶阿丑的时候,你看大家怎么说。她那黄头发,黑皮肤,是想遮也遮不掉,想挡也
挡不住的!莫非到时候当面说,就是对的了?或者人人都背后议论,先生你就一个
个地……”
少年一直地说下去,我只笑笑地仰了面看他,直待他被我看得不好意思,自己
也说得不好意思了,这才软下了口气,又道:“先生,她真的不好看,我可没诬了
她。”
我将手一拦,笑道:“除非令我见到她,才知你说的确不确真。”
“先生……”少年面有难色,尽管黄先生为人明达高爽,然而要未出嫁的女孩
儿去见外人,却也并非易事。
我笑道:“我又没说非见她不可,你何必如此作难?”
少年牢牢盯住我,半晌,终于跺足说:“罢了罢了!我就落得做回小人!好歹
把她拐了来让先生你看看!”停了停,他又补充道,“但若姑父怪罪下来,你可不
能撇得一干二净,单单把我留在雷霆当中呀!”
我说:“你看我会么?”
我又说:“厨下有新酿的梨花酒,你不妨带一坛去,也给你姑父尝尝新鲜。若
你偷着喝了一两口,想他也看不出来吧?”
黄家少年抱着酒,嘻嘻哈哈地走了。我在屋里又呆坐了片刻,觉得有一件原该
发生的,又一直被故意遗忘掉的事,终于来到我眼前。每个人都在成长,诸葛亮也
到该成亲的时候了。我望着四处琳琅的珍宝,觉得一阵萧瑟;然而再一想到竹影望
向他时,那种脉脉的神色,便有古怪的快意,滋生在我心里了。我突然一跃而起,
冲入屋后,拍打竹干,连声问:“竹影、竹影!你要不要见见诸葛亮未婚的妻子?”
她闷着声音,只有单调的呼吸。
我继续轻拍竹干,又问:“睡着了?”
“没。”她说。
“据说那女孩子长得不好看。”我说。
她说:“我要睡觉。”
我说:“真的不想看?”
她说:“干我什么事?不看。”
我微微一笑,很是狭促地说:“也奇怪,要结婚了却不与我们说一声。”
她沉默了好一阵子,才说:“就是。”
我又说:“既然你不愿见她,那你……”
她打断我的话,说:“我不是不愿见她,我只是不想见。我懒,我累,我要睡
觉!”
“好好好,”我随声应和,“你就赖在这里面吧!等我见过了她,专留了时间
来收拾你的懒!”
她轻轻地“哼”了声。
我说我走了。她又“哼”了一声。
我抬了手心,顺着纹路轻轻抚摸着青竹,好像在抚摸她柔和的面孔。我将手掌
抵在竹上,我的亲吻渗过了我的皮肤我的手,渗过了碧玉的竹子。我听见她“嘤咛”
一声,微颤着嘀咕了句“坏东西”。这一声轻怨令我浑身上下都舒爽起来,我大笑,
举步欲走,忽又听得她细如蚊蚋地叹道:
“要娶还不如娶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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