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权催生
徐庶与众不同,他是一个中年人。由于经历复杂,看上去他比实际年龄更显老
些。而且他也不是荆襄本地人,据说他杀过人,为躲避中原的仇家而逃到了较为太
平的隆中。他本想忘记以前发生过什么,但有些事就好像皮肤下的隐疾,即便平常
掩饰得很好,在雨天或者曝晒下,还是会暴露无遗。
徐庶很快就懂得了“诚实”才是交结朋友的好方法,他不再回避往事,当然也
并不多谈。每当有少年好奇地询问他为什么杀人和他杀人时的心情、面相甚至姿势
时,我就会摸起一枚黑子打过去,笑斥一声:“混你的去,管人家做甚?”当此时,
徐庶会感激地向我一笑,却也并不说什么话。
诸葛亮说徐庶杀人是为了个女人,具体的事他也不清楚。诸葛亮与徐庶的关系
非常之好,我想他不是不清楚,而是不便多说。每个人都有保留隐私的权力,为朋
友保守秘密是作为朋友的责任。诸葛亮又说徐庶才是司马先生的入室弟子,而他自
己、还有庞统、马良等人,都未曾真正登堂入室,行师生之礼。
与诸葛亮说话,我比较随意,是以立即接口笑道:“呵呵!司马开的,那叫什
么私学啊?”如果说隐士司马徽还有一个正当职业的话,他可以算是私塾“鹿鸣堂”
里的“先生”。“鹿鸣堂”收的都是些孩童,司马教他们最基本的字句和文法。十
四、五岁通常是满师之时,因为他们已经学会了独立思考,可以参与我的茶会了。
徐庶初来隆中时,是识不得几个字的,听说有个“鹿鸣堂”,径去求学。一开
始,司马见他年齿已长,不肯接纳,但这瞿腥擞蟹浅A瞬黄鸬囊懔Γ他坚持每天早
起,为“鹿鸣堂”擦桌扫地,久而久之,懒惰的司马也就不好意思拒绝他的请求,
他于是成为了司马唯一的成年弟子?
“军士虽然多,但没有筹划,就像聚集了纷乱的群羊。”
“如果威胁到中心的人物,敌人的军心就会动摇。”
“收拾困死对人的军阵,不要给他们再连接起来的机会。”
“要攻击宽泛空虚之地,令兵众进入关键、要冲之地。”
“故意装出迷惑窘迫的样子,不要使计谋表现出来。”
………
诸葛亮左手执白,右手执黑,徐庶坐在对面,听他句句讲解。诸葛亮讲的都是
棋诀,那正是我教给他的。所不同的是,他坚持把“棋子”说成“军士”或者“兵
众”。我对他是越发的宽容了,居然允许他使用我的棋盘、棋子,而不将它们当了
围棋!“棋必须只是棋”。我的先生对我说过。我一直觉得先生是对的,但我也并
不去阻止诸葛亮的兴趣。
“棋多无册兮,如聚群羊;攻宽击虚兮,跄K 内房!” 我“空空空”地拍打
玉壶,仰面笑吟。
诸葛亮和徐庶都转过头来看着我。
“横乱敌阵兮,敌心骇惶;迫兼棋元兮,颇弃其装!”我微微展颜,歌声更加
高亢。
诸葛亮笑着说:“先生真是妙人。”
我停下手说:“妙不妙我就不知道了。你们说了那么久难道不渴么?我为你们
煮茶去!”
“我来帮先生。”徐庶起身道。
我摆摆手拒绝他:“不必了,你们继续谈。我听你们所说,也有趣得很。”
有段日子我非常疑惑于诸葛亮和徐庶的友谊,我觉得他们完全是两类人。诸葛
亮虽然也是流亡至此,却因家世渊源,颇有些门第气派。即使躬耕田亩,他仍旧保
持着对于高雅生活的向往和要求。这一点从他的衣着习惯就能看得很清楚。他喜欢
乳白、天蓝之类的淡色装,它容易弄脏、很难清洗,看在外人眼里,却极显潇洒。
徐庶则是简单和现实的,少话、朴素得甚至朴拙,由于经济的关系,他没有太多正
规的礼服,穿了来参与茶会的,多是些深褐色的、整洁的长袍。
直到诸葛亮二十六岁,徐庶也大约有四十二、三时,我才恍然为什么他们走得
那么近。诸葛亮的远见和心计,真教人吃惊呀。或者说,他原也没什么心计谋划,
与徐庶的交好只因了他之敏感和成熟的判断力。与隆中高谈阔论、数黄弄黑的才子
们相比,徐庶无疑是最人情练达的。他从外面来,他用身躯遭受过外面的伤害,所
以也真实地知道它的模样。
诸葛亮是要到外面去的人,出于清高的名誉,他极少走出隆中,实际上如果他
这么做,一定会被长辈们嗤笑为“急功近利”。司马和德公从来以姜尚与黄石公为
楷模,认为如果不能去教诲“张良”,就应该被“文王”同车请出。因此,诸葛亮
需要另一双眼睛和一双腿脚,去到他看不见、到不了的地方:聪明的、能令他信任
的眼睛和腿脚。隆中大多数人和诸葛亮处于类似的禁忌境地,只有那个杀过人的、
外来的徐庶,是时常跑到荆州城内、甚至是更远些地方去游历的。
徐庶问:“为什么棋子只有黑白两色?”
诸葛亮笑着反问:“元直希望有几种颜色呢?”
徐庶沉吟着说:“至少,在曹操、孙权之外,应该再加上一个人罢?”
诸葛亮道:“嗯……”
徐庶又道:“比如古鼎,亦需要三足才可以站立。”
诸葛亮道:“嗯。”
徐庶顿了顿,见诸葛亮无话,又解释说:“如果只有两只脚,那很容易就会倒
塌。”
诸葛亮应道:“嗯。”
这时徐庶急了,催促说:“你不要总是嗯,嗯的,孔明!”
诸葛亮笑道:“我在想另外的那个人,会是谁呢?”
徐庶得意地说:“也许就在荆州。”
诸葛亮摇头,徐徐说:“刘表不会是那个人。”
徐庶笑道:“不,不是刘表。”
诸葛亮扬了眉来。
徐庶低声说:“再过段日子,我想去见见左将军刘备。”
曹操、孙权、刘备,对我来说,并不比梨花酒、枸杞茶更重要。
我在厨下煽动小火,奇怪的疲倦蔓延上来。我好像在渐渐认识到男人和女人的
差别,我虽然也会激越一时,却绝没有他们的昂藏和力度,甚至也没有他们的勇气,
即使那勇气乃是由权势催生。
说到底我是个懒惰的人,能面对的只是尺余宽的棋盘而已。如果叫我也去外面,
我会慌张的。我很好笑地想:如果叫我去面对不能由我主宰的人世,我会暗淡无光、
不知所措。那诸葛亮呢?
炉上茶香流溢,似沉下了浓重的龙涎。我守着小火,怔怔地出神。
“秋风萧萧愁杀人,出亦愁,入亦愁。座中何人,谁不怀忧?徒令我白头!…
…胡地多飙风,树木何修修。聚散安可期,良辰不常留!肠中车轮转,当走还须走!”
我好像记错辞了。
我一闪神,只见壶内的枸杞茶已经“咕嘟咕嘟”地溢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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