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缺的手指
我果然是要败了。
“三目半。”诸葛亮落下黑子,说。
我细细地又看了一回棋面,冷笑道:“你是故意的么?三目半?!”
诸葛亮笑道:“不,当然不是。我没有那样高明的技巧。”
暮色沉沉时,我先生手扶青石盘,一枚枚取掉黑白子,一口血吐在盘上,我没
有回头。十一年过去了,我不觉得十一年是多么漫长的光阴。恍恍惚只如一梦,梦
里我迅速生长然后轰然凋零,飞舞的灰尘从我身内消散开。
我将手指自棋盘上放下了,非常端正地放到膝上,忽然问诸葛亮:“诸葛亮,
我知道你是博学的,敢问,有花十一年一开的么?”
我问得冒昧,诸葛亮怔了怔,沉吟地摇头:“不,我没有听说过。但《异说》
里记载,有种叫‘曼罗麝’的藤类,攀爬十二年后就会枯萎,无论爬到多高,都会
枯萎。”
我“哦”了声,喃喃道:“十二年,那也差不多……好的诸葛亮!”我一把推
开棋盘,站起身,说:“好的,诸葛亮!你很好,你很了不起!我的中指本就该给
了你!你好好等着,我去找把刀子来。”
我的神情很认真,话也很严肃,诸葛亮没有动,抬起头看住我。
诸葛亮说:“坐下,子君。”
我一愣,这个男人竟然在我家里命令我!
我依旧站着。
诸葛亮垂下头轻轻一笑,再次抬起头时他亦神色严肃,慢慢地说:“坐下,文
子君。”
我腿脚一软,坐了下去。
诸葛亮说:“虽然它很好看,但你的手指对我没有用。”
我说:“我赌的是这个,因为我只有这个。”
诸葛亮说:“你错了。你能给我的很多,如果你真的愿赌服输。”
我淡淡地说:“没有,我一无所有。”
诸葛亮微然一笑:“比如那些珍玩?你或许能把它们全部送给我,很多人是贪
财的。”
我笑道:“你不是。”
诸葛亮失笑了,说:“也对,我确实不是,假若要收藏的话,我一定要那世上
惟一的珍奇。但是,再好看的花朵,被采摘下来后也会枯萎掉;再优美的手指,被
斩切下来后也会干瘪、丑陋。”
我低声说:“那是你的事情。”
诸葛亮说:“倘若你承诺的是你美好的中指,我希望你能维持了它的美好。”
顿了顿他又说,“当然,它既是我的彩头,就必须令我时时得见。”
我问:“你欲如何?”
诸葛亮回答:“我不摘下花朵,我要连根将它移走。我去到哪里,便将它栽到
哪里。”
我的心向下落去,我看见诸葛亮脸上闪耀着胜利者的笑容,文质彬彬却又锋芒
毕露。他笑起来确实是好看的,令到阳光也为之羞愧。他正是个胜利者,我的手指
是他的战利品,也是他第一次的嘹亮凯歌。
我不做声。
我不爱他。
我想女人和男人都会喜欢他,而我不爱他。
诸葛亮等了等,开口说:“和我走吧,子君。”
也许隆中确实没什么好停留了。少年们成长为青年,青年们纷纷外出,老年人
日复一日、重复单调,抖动雪白的胡须。丧失了诸葛亮的隆中会成为一种缅怀,好
像一条冻住的河流,人们指指点点,说它曾经多么欢乐地流淌过呀。我的梨花酒,
我的枸杞茶,注定要寂寞了。当然我也许会因为诸葛亮而成为一个名人,呵呵,也
许会有人前来询问我诸葛亮的少年时光吧,我很好笑地想。
诸葛亮说外面是很好的。诸葛亮说外面现在虽然很混乱,可是很快就会变得有
条理起来。他踌躇满志、意气飞扬,他说曹操和孙权的强大并不能决定什么,他们
将固守成绩却再也不能前进。他说刘备和他才会成为九州关注的焦点,他将令天下
像他规定的那样运行,好像他控制棋盘之上黑白子一般。“大概需要十年,”诸葛
亮看住我,热切地说,“仅仅十年。子君,你也知道十年是过得很快的。”
十年确实转瞬即过。目视诸葛亮的上升,会像目视飞龙一般令人愉悦。听上去
他狂妄自大,但我相信他说的都会是真的。他告诉我十年后他将策马进入成都,那
巨大的中门将在他面前轰然洞开,无论多么锋利的兵器和坚固的城郭,都会在他脚
下伏靡若衰草。
我想象着同样一张面容,他的面孔,在天府之国微笑盛开。我想象他笔直的身
躯立在马上,按辔徐行,人们守候在路旁,跟随在他身后。他白衣垂鞭,走进那个
属于大汉的城市。在那个城市里,曾经有司马和文君当炉卖酒。仅仅只是想象,也
可以令我兴奋得浑身战栗。如果我是兴奋和欢喜的,为什么却不随了他去呢?
诸葛亮抬手握住我的手。
我与他目光相击,立即像黑白子一样纠缠起来。
诸葛亮说:“走吧,子君。你会得到很好的照料,我希望有你的眼睛看着我如
何走进成都。”
我低声一笑:“很好的照料?你该照料的是妻子舜英。”
诸葛亮微微展颜,笑道:“你和舜英是不一样的,对,不一样。如果想嫁人你
早就该嫁了,而今你这样的年纪,大概也嫁不出去了吧?子君,和我一道,我保证
我不会爱你,我可以保证。”
他实在是太聪明的一个人,你有什么微小的心思,他都可以看透。
他以为我畏惧爱情,所以承诺他不会给我爱情。
他自大到认为我若肯接受爱情早就该接受了他,他分明是一个自大狂。
我讨厌他的自以为是,偏偏又喜欢着。
我问诸葛亮:“你这就要走了吗?”
诸葛亮点点头:“如果不是今天夜里,就是明天上午。均会继续留在这里,等
待合适的机会。”
我脱口而出:“我为你照顾均。”话一出口我就知道这说法是多么荒谬。
诸葛亮笑道:“他啊,等着别人去照顾他吧。我忘了告诉你吗?一个月后他就
要娶林家的姑娘了。”
他确实忘记告诉我了。我忽然发现原来均——那个小小的孩子,也要娶妻了。
原来只有我是寂寞的,我有一根会开花的竹子,竹子里面有一个美丽的女孩儿叫竹
影,我爱她,可不知为什么,我爱她却依旧使我感到寂寞。
我说:“好的,你等等我,我去收拾一下东西。”
诸葛亮满意地笑了。
我转去内室,找到一把翡翠小刀,据说它削铁如泥,据说刀口锋利的话,无论
切下什么,人都不会觉得太疼。我想试一试。我把手指放在白玉架上,比了比,准
确地将刀对住了我右手中指的第二处指节,然后我切了下去。
切下去果然不很疼,我稍微移动手掌,看见自己大半截手指依旧停在原处。断
口处好像犹豫了一下,忽然“咕嘟嘟”冒出血来。切下的中指也在流血,白玉和翡
翠上都一片嫣红。人血即便很好看,气味终是不大好。
我用力捏住残余的那一小段中指,血流得更多和快,好像突然发现了这个缺口,
都想借机从我身体里跑出来。我再也抓不住我的手指了,只好用了所有力气抓牢我
的手腕。我开始尖叫,因为我实在疼极了!
无论多么锋利的刀,切断的瞬间即便不会疼,过上片刻,一定能将你痛得死去
活来。我用力尖叫着,使劲地跺脚,我的眼泪好像血一样一个劲地翻涌上来。我抓
起断下来的中指就往外跑。我真的好痛呀。
我跑到外面,这副样子将诸葛亮吓傻了,他扑过来紧紧抱住我的腰,大叫道:
“你做什么!你做了什么!?”我的身躯软在他的臂膀里,我也大叫道:“你说我
做了什么!你说!你要的,都是你要的!”他掰开我的手掌,发现我手心里一片血
红,他还看见一段中指被攒在我手里,奄奄一息。
我的眼泪流个不停,我痛死了。我以为我可以很从容地切下指头,再很从容地
将它装进漂亮的小匣子里,再强撑了疼痛,淡淡地把我的指头交给诸葛亮,欣赏诸
葛亮错愕的神情。我想的都是些多么可笑的场景啊——我痛死了我后悔了!我根本
就是个大白痴,我在他的怀里大声地哭泣,我说:“痛啊!痛啊!”
他拦腰将我抱起,我听见他在用力叫我的名字,我听见他说他要带我去看最好
的医生。我看见我的血液像辛夷花一样鲜丽,因了我疯狂的奔跑,盛开在屋子的每
个角落,滴得到处都是。疼痛像洪水一样将我淹没,我大叫着痛啊,痛啊` !我的
叫声在他怀里变成了呻吟。我原本还以为我能支持着走到竹林里将我残缺的手指的
血,涂抹在开花的竹子上呢!我是一个多么大的白痴啊!白痴啊!后来我就什么都
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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