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终了
我住在洛阳,是个铁匠,尽管很多人并不这么说。他们戴着华丽的帽子、穿着
宽大的衣裳,恭恭敬敬走到我身前,弓身施礼:“嵇先生,假若您不愿将高深的道
理讲给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听,那您能否演奏一曲琴歌,将仙乐传入红尘呢?人人都
说,您是天下无双的琴师,您——嵇康嵇叔夜!”
我叫嵇康,每次听人将我称为“琴师”,我就忍不住要发笑;当他们用“天下
无双”四个字来形容我时,我一面笑出眼泪,一面想挖个洞钻下去,以掩饰我羞赧
的神情。和那个人相比,我的琴声就像灰尘一样微不足道,像车轮滚动一样的单调。
那个人,一次次站在我梦里,站在高高的山冈上,披着绯红的长袍,一扬手,
整个天空的云彩都飞向她,她随随便便地扯过一片,左右一拉,便有了一架琴。她
将手放在琴上,想要人哭,人便哭了,想要人笑,那个泪流满面的,立即就喜笑颜
开。
这才是琴声哪!
可惜我生的晚了。
虽然只晚生几十年,错过的却已太多。
我仍然记得那夜,月光像水一样,汪汪地透着幽蓝,我收拾起铁匠的家伙,从
屋里搬出一案琴,刚拨出个调子,便听有人“扑哧”一笑。那个修长的人影,落入
我眼里。
“嵇叔夜,你的琴有名字吗?”她问我,走上前来。
“有名字。”
“何名?”
“清素。”
她怔住了,良久才叹息说:“难道普天之下,每一架竹琴都叫清素吗?”
她眼里的哀愁,令我不知所措,我犹豫着解释:“不,‘清素’这名字不是我
起的,这琴也是别人送的。那个送我琴的人,称此琴为……清素。”
她无语,只将手指更专注地摩挲琴身。手指在低泣,而她洁白的面孔上,却浮
着古怪的微笑。她掉头向我,那精致、乌黑的眉目犹如闪电,重重击在我心里;而
她右边脸孔上一道细小的伤痕,更令她美丽得倔强。
我看得痴了。
她转眸一笑,说:“今日相见,也是有缘。我教你一曲罢,教你一曲《广陵》。”
《广陵》一响,我呆若木鸡,然后手舞足蹈、哭笑癫狂。之前我从没想过,原
来真有一曲琴,能将你整个儿的魂魄都勾去,再一丝丝剖开,打散在月亮下面。
我跪倒在她身前,认她做了先生。
她矜持地点点头,扶起我说:“我将停留三日,三日之后,无论你学到多少,
我都该走了。嵇叔夜,若为《广陵》而死,值得吗?”
“值得。”我说。
“哦,那么告诉你,我姓文。”她笑道。
三天后,无论我怎样哀求,她——姓文的、我的先生,只是淡淡微笑。最终,
我双手捧上竹琴,说:“先生一定要走的话,请收下此琴。”
先生大笑,说:“不必。这琴跟着我太久了。嵇叔夜,你可知是何人赠你此琴?”
她望着我,那飘逸的神采后面,藏着深深的悲伤。
“葛侯。”我说,“他只告诉我他叫葛侯,但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天下之大,
要寻此人,也是海底捞针。”
听了我话,先生唇边勾起一抹嘲笑:“哼,真是藏头挟尾!听好,那个人不叫
葛侯,他叫武侯。怎么?你没听说过吗?哈哈,那么武乡侯呢?诸葛武侯呢?”先
生哈哈大笑,“他正是诸葛亮呀,自大、狂妄得无人能及!”
看先生的神色,她对诸葛亮,缺乏足够的尊敬。
我想,那是因为曾有些事,发生在他和她之间。
我没有问。
先生踏月而来,踏月而去。
先生坠入我恒长的想念里。与她的相遇令我成了一个彻底的、孤独的人,除了
那双教我《广陵》的手外,我很少再关心什么。
我开始用力思索围绕着先生的故事。
“葛侯”送我清素时,诸葛亮死去有十三年了。假若先生没骗我,那我见到的
“葛侯”便是鬼。我知道先生也是鬼,她是一缕飘散在月下的洁白的魂魄,具有最
美好的形状。
多年后,我得罪权贵,被判了斩立决。有三千个太学生为我求情,一个个泪下
如雨,他们越哀痛,权贵便越要我死,我注定得死在一个有太阳的下午。
死前我请求兄长取来竹琴,用它弹奏了最后一曲《广陵》。我再次发现《广陵
》里藏了像先生一样皎洁的悲伤,我抬起头,将眼睛迎向太阳,我哭了。我哭是因
为我突然记起了先生的名字和发生在几十年前的故事。
先生姓文名子君。
能琴,善骑射。
死于非命。
死得很惨,心脏被掏出来时全碎了,破破烂烂的,凑不齐个样子。
难怪先生见我时,穿着绯红的衣,她要用那极深的红色,掩盖掉胸口洗不净的
血迹。
《广陵》终了,人生原来如此!
我将目光转向刑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忽然觉得很疲倦,我一抬手把琴推下高台,
它滚落、跌碎、不可修复。
清素、清素!
曾经有个女人,是叫清素的!
瞬间,我心一片澄澈,看见了我原本看不见的,知道了大多数人都不知道的。
“《广陵》从此绝矣!”我说。
我笑了,鬼头斧的阴影从我的脸边滑过,直击在脖子上。一个断头而死的人,
变成鬼后会不会有头颅呢?然而,即使我没有了头,先生也能从手指上看出我是谁。
因为先生是文子君,独一无二的文子君。
我的头掉落时,我前所未有的骄傲,我的骄傲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那个叫
文子君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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