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扇纶巾
当天夜里文子君下榻蜀汉军营,诸葛亮吩咐为她专门准备了一顶小帐。一进帐,
文子君就看见了她的清素。她将手按上五弦,感觉到它纯银的质地里,亦隐藏了别
样的生气。文子君想:他碰过它了。大凡被他碰过的东西,都会带上他的气息。那
是一种世故、圆润偏又很安详的味道。文子君奇怪于为什么一个常年征战,饱染风
尘的人,为什么还能有这样恬淡的心思呢?
月夜中文子君拂动宫弦,清素发出清亮的正音。五音中诸葛亮偏好宫声,然而
“宫声”象征了君主,其实并不适合诸葛亮使用。这个骄傲的男子光明地维持了他
的权威,据说很多人在私下议论他的声望、实权远远大过皇帝。但诸葛亮并未因为
这些言语而有所收敛,他没有减少一兵一卒,也没将兵权或者政权交还后主。他甚
至照旧倨傲地使用“孤”字,虽然这个字可以被封侯者用作自称,但实际上很少有
人当众这样称呼自己。诸葛亮是个特例。
文子君想不到诸葛亮死后会享受怎样的待遇。
她觉得如果她是后主,是那个被十二串冠冕美玉阻拦在权力之外的少年,她将
对诸葛亮恨之入骨。无论怎样能干的臣子,也不该遮挡君主。就像无论多么明亮的
星辰,都只能是月亮的陪衬。
聪明的诸葛亮,他究竟在想什么呢?
不,他既不像王莽、也不像霍光,当然更不像曹操。
文子君沉吟着,多少年来她仍旧不能完全明白诸葛亮的意图。这不可捉摸的疑
惑对她的自信来说,是个极大的挑战。她总想用五弦冲破迷雾,但无论哪个音符,
一旦被卷进蒙蒙的空气里,就很快被其中潮湿的气息吸收了,而至于含混不清。
清素啊,我的清素。
文子君爱惜到痴迷地,抚摩清素的身子。
清素在她手下安安静静,每根弦都被月光清洗了。
好像多年前,清素——那个女人,在水里冲洗她洁白的身躯。她有乌金般的细
发,长可及腰。丝丝缕缕飘拂在急流下,透明的水流拍打着清素的腰肢和肩。她一
面咯咯笑着,一面躲避着过于激烈的水击。
回忆时文子君张开唇,温柔、无声地笑了。她伸手去,将手掌拢了,仿佛拢住
一个女人纤细的腰肢。然后她将手收回,被带到唇边的只有夜间清凉的空气。
“菁菁茂木,隐独荣兮;变化垂枝,合秀英兮;修身养行,建令名兮;厥道不
移,善恶并兮;屈躬就浊,世彻清兮;怀忠见疑,何贪生兮……?”
听得琴声,营外的姜维停住脚步。这个谨慎的青年不想和文子君有太多交往,
虽然他与文子君年岁仿佛,心中却尊其为师长,觉得文子君——奇怪的琴师、传说
中的将军,乃是诸葛亮那一代的人了。姜维并非没有好奇心,他的优点是能适时地
收敛好奇,使大家觉得他少年老成、堪当重任。
然而此时姜维忍不住进到文子君营中,施礼说:“文先生还不休息吗?”
文子君停下十指,微微欠身:“军中酒太烈,弹个曲子,也好解些酒气。”
姜维小心翼翼地将手扶上琴身,问:“先生方才抚的什么?听上去叫人悲伤。”
文子君笑了笑:“将军在营外,所以专门弹了个给将军听的曲子。”
“给我的吗?”姜维喜出望外,话音刚落,他意识到自己喜怒形于色,实在是
为将者的大忌,于是敛容又问:“先生能告诉我曲名吗?我对琴乐一无所知。”
“既然听出了悲伤,就不该说一无所知。”文子君笑道,“曲名为《贞女引》。”
传说《贞女引》是鲁国漆室女子创作的琴曲。
漆室女倚着廊柱吟唱,邻人听出了她歌里的哀思,问她:“你为什么不快活呢?
难道是动了情欲吗?难道是想要出嫁吗?身为女子,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可悲伤
的?”
漆室女忍不住发笑,回答说:“可惜你啊,太没有见识,也太不了解我。从前
有个楚国人得罪了君王,跑到我家避难,他的马踩坏了我的菜园,使我一年没有吃
到蔬菜;后来我西边的邻居丢失了一只羊,请我兄长一同去找寻,当时大雾漫天,
兄长一去无归,据说是溺死水中。政令的混乱,人生的无常,难道不值得悲痛吗?
我内心郁结无所排遣,只好借歌吟抒发心境,你怎么荒谬到以为我是想出嫁呢?”
贞女无端被人猜疑,心下更加郁郁,终于抱衣归返山里。她在林中见到女贞木,
喟然长叹,有感而作《贞女引》。
文子君说话时,姜维一语不发。直到她开口问:“是否我说的太过平淡,使将
军觉得厌烦?”姜维才连忙说:“不,我只是在想,文先生何以认为这女人的曲子,
适合给我听呢?”
“原来你轻视女子。”文子君玩笑地说。
姜维慌忙摆手:“不不,我绝无此意。”
文子君微瞥姜维,他窘迫的模样使人忍俊不禁。
文子君笑道:“女子尚能忧心于政治、命数,将军反倒不曾有这些考虑吗?人
世混乱,究竟独善其身好呢,还是该像尘世一样浑浊?生长在偏僻地方的大树,即
便枝叶遮天,也不能青史留名;而红尘里饱食灰尘的树木,倒能令人们长久纪念。
倘若二者择其一,将军会给子君一个怎样的答复?”
姜维想了很久,说:“难道红尘中的树木,就长不高大么?”
姜维向来将诸葛亮当成榜样。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或许可以超越诸葛丞相。
在蜀汉,只有过度狂妄和不合时宜的人才会与诸葛亮背道而驰。听文子君说到《贞
女引》,说到不为人见的树木,姜维立即想到诸葛亮:丞相是入世的人,亦是注定
要青史垂名的。姜维没法想象还有谁,在品格、才干、乃至个人修为上能有胜诸葛
亮。如果世上真有如此人物,那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所以姜维笑了笑,问文子君:“丞相就在红尘中,文先生见过何方隐居的林木,
具有比他更好的资质吗?”
文子君淡淡道:“这个话题,子君不想与将军说。”
姜维犹豫地问:“为什么呢?”
文子君说:“只因你我二人,对诸葛亮都有太深的成见。褒贬分明,只恐有失
公正。”
我——文子君心里一沉,我对诸葛亮怀着怎样的心情呢?是真的蔑视吗?是完
全的仇恨吗?见到他羽扇纶巾的样子,我从来没有过一个瞬间,想要做个美丽的女
人给他看吗?要将话说绝,是何等的荒谬!文子君经常被自己的想法搅得头晕脑涨,
所以她很少在外人前谈论诸葛亮的短长。这里所说的“外人”,是除了诸葛亮和她
之外的所有人,对,甚至包括清素。在清素面前,文子君口里的“诸葛亮”三字,
很早以前就变成了可笑的、流泪的刀剑。文子君不以为她对清素说的“诸葛亮”就
是她又憎恨又怀念的男子,如果没有清素……文子君一颤,不再多想。
唉。人间万事,谁能预料?文子君怔怔地看住清素琴。
姜维见到她唇边闪烁的笑意,试探着问:“先生明日要为丞相抚琴吗?”
文子君轻描淡写地说:“是的。他邀请了我。”
姜维又问:“是什么曲子呢?”
文子君说:“也许是《梁甫》吧?他不是一向爱好《梁甫》的吗?”
“为什么不是《广陵》?”姜维想了想,继续问,“《广陵》真有传说里那么
好吗?”
文子君一怔,笑着说:“我累了,你可以明天再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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