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死亡证明爱情
文子君照旧在蜀营中招摇过市。
她右脸上一寸的伤口到死都没有消除。
她没有用任何装饰去掩盖伤痕,只要有人好奇地多看她一眼,文子君的目光便
会立即跟上。她巧笑地扬起眉目,那被她看见的,往往便低下头去。
蜀将们都知道文子君是诸葛亮请来的客人。
蜀将们都有幸听见文子君的琴声。
虽然文子君的手受过伤,虽然它们握过太长时间的刀枪,还常常因为一些莫名
其妙的疼痛而抖个不停,但是文子君的琴声仍旧悠扬。
清素的悠扬不同于别的琴。
清素是干净和哀伤的。
同时又相当热烈。
文子君在清晨时演奏最悲伤的曲子,《上留田》或者《薤露》,仿佛黑夜仍旧
漫长,清素仍被埋葬在坟墓里面;到了中午她演奏最正统的曲子,比如《安世歌》、
《文王思士》什么的,据说典丽的宫廷音乐有助食欲;下午她演奏欢快的调子,人
们都说这时候文子君心情就会变好,她的琴声使人想要唱歌;傍晚文子君开始演奏
战争,叫人怀疑她的琴弦将要绷断了,怀疑清素是一案铁琴,也怀疑文子君是否还
好端端地活着。
文子君傍晚奏毕,会伏在琴边休息好一会儿,长发流散,像夜色笼罩住琴面。
她用冰凉的嘴唇亲吻五弦,她不想使别人看见她这副模样,因为她不愿有人为她心
碎。
文子君想:除了清素,没有人有为她心碎的资格。
而她也不愿清素为她心碎,她舍不得清素难过。
诸葛亮一直请求文子君演奏《广陵》。
文子君在来之前,以为自己能从容地为他抚弄一曲,可来了后她发现这是件相
当困难的事。她对诸葛亮说《广陵》需要彻底的真诚和坦率,她说生活在蜀营中令
她有所牵挂,她不想亵渎《广陵》。诸葛亮没有问她牵挂的是什么,诸葛亮只告诉
她说五丈原气候不佳,说有一场热感正在流行。诸葛亮还说清素的身体也不大好,
她发烧了。
文子君吃了一惊,问是几时烧起来的。
诸葛亮说大概是你与魏延切磋的那天吧。
文子君强迫自己不要想那个夜晚,但她还是想到了。
她想了很久,突然问:“你要她了?”
诸葛亮微微一怔:“你说什么?”
文子君有些烦躁地大声说:“那天晚上你要她了?!”
诸葛亮又一怔,他说:“哦。”
文子君觉得她非杀了诸葛亮不可。
秦朝有个叫高渐离的,将铅块藏在乐器“筑”中袭击秦始皇。但他失败了,因
为那时候他被挖去了双眼,根本看不见始皇帝坐在哪里。
文子君不会击筑,她不知筑的发声会否受到铅块的影响,但显而易见琴里不能
藏东西,尤其是竹琴,尤其是清素。所以文子君说,要杀诸葛亮的话她会选择毒药
或者匕首。
使用毒药稍微难些,虽然她可以将它下到诸葛亮日常的药剂中,但那些药往往
由军医先尝;就算她在药物入营后下毒,清素喂诸葛亮吃药时,有时也会尝一尝,
看看丈夫吃的究竟是什么。文子君想她不能冒这个险,除非有一天是由她亲自侍奉
诸葛亮吃药。可是那一天,要等到什么时候?
倘若用匕首,文子君相信她能顺利将匕首夹带进中军帐,但接下来呢?诸葛亮
是个如此警觉的人,要抽出匕首就够困难的了,更何况还要行刺!文子君不会忘记
九年前诸葛亮如何硬生生地将她的手掌钉入壁内,她不以为九年之后诸葛亮的剑法
会有退步。
想杀诸葛亮,着实不大容易。
文子君沉默了很久,诸葛亮站在一边守候着她的沉默。
诸葛亮发现他越来越喜欢这个谜般的女子,他居然猜不到她心里在想什么。诸
葛亮低头看见她水一样的头发,淡淡的香味飘散在空气里,叫人沉醉。
文子君慢慢地说:“她烧得厉害吗?”
诸葛亮回答说:“只是低烧。”
文子君提醒说:“低烧不是好事,长久了会损害身体。”
诸葛亮笑了笑,说:“并非严重的症状,军医会好好下药。”
文子君低声问:“为什么你不给她开个方子?我记得你熟知医理。”
诸葛亮哑然失笑,说:“人各有专攻,医药不是我的长处。”
文子君“嗯”了声,又犹豫着问:“她会乖乖吃药么?”
诸葛亮觉得文子君问得太多了。在他印象里无论文将军还是文先生都不是个这
么爱说话的人。 这时,文子君忽然笑了,她将手指移到诸葛亮手背上,轻轻掠了
条弧线。
诸葛亮没有动,只是笑着。
“如果她不肯吃药,你怎么办?”文子君问,“养这么个笨丫头,会不会很辛
苦?”
诸葛亮说:“不,清素不是怕苦的人,她总是将药喝得很干净。”
原来他没有喂她药。
文子君心下一落。
文子君记得清素不是个能吃苦的人,早些年,她就是病了也很少吃药。清素喜
欢令寒风灌入身躯,她喜欢在夜晚策马驰骋,她说病中的昏迷会叫她心里好受些,
如果她能时常地病着她就没有太多力气去思念那个男子。清素还说她有时会想到死,
假若一病不起、客死他乡,却不知他会否知道她死了,倘若他知道,又会否有一些
懊恼和伤感。
用死亡证明爱情,清素是个笨蛋。
一个患上了妄想症的笨蛋。
自从十九岁的文子君强留下清素,她再不允许清素不吃药。开始时清素会偷偷
将药吐掉,被文子君发现后,文子君扳住她的脸把药灌了下去。后来她们的关系亲
近了些,就时常由文子君喂清素。假若是特别苦的药文子君就会将药含在唇中,唇
对唇地喂清素。清素苦得不行想要把药吐出来时,由于嘴唇被文子君恶狠狠地封住
了,总是不能如愿。特别苦的汁水在她们唇中来回流动,直到不那么苦了,清素才
勉强吞下它。文子君喜欢清素可爱的、为难的表情,所以有时她会偷偷吩咐医生在
药剂里多加一些无害的、偏苦的原料。
想了那么多,文子君不由得笑出声来。
诸葛亮有个好处就是他从来不问文子君为什么发笑。
刚一笑文子君就注意到诸葛亮还在她身边,她连忙令笑声变得有点妩媚,一面
抬起眼来看住诸葛亮,说:“是不是因为你要她?你要她令到她发烧?你个狠心的
男人!”
诸葛亮笑着说:“我想不是。她一开始就有点烧。”
文子君轻笑道:“她发烧你还要她,你个贪婪的男人!”
诸葛亮笑着说:“我并不知道她真的发烧了。”
文子君“咯咯”地笑起来:“你要她居然不知道她在发烧,你个迟钝的男人!”
诸葛亮不说话了,诸葛亮微笑着。
文子君说:“让我来照顾她吧,你们男人根本不懂如何照料女子!”
诸葛亮说:“如果清素愿意的话。然而她不喜欢麻烦人。”
文子君笑嘻嘻地说:“你不是丞相吗?你命令她愿意吧。我相信你做得到。待
她痊愈了,我就弹《广陵》给你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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