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节:曹寇:七八根烟的工夫(1 ) 七八根烟的工夫 曹寇 在去广州之前,我应母亲要求去父亲坟前烧了几刀草纸。因为母亲花了十块 钱买纸,所以纸太多(强烈建议草纸涨价)。这些纸烧得我非常乏味,老泪纵横 ——呛的,那天风也很不正经,瞎刮。 父亲说,你都三十岁了,不好好待家里赶紧找个老婆生个儿子,让你妈放心 去死好来陪我,还去广州干吗? 我无言以对。确实如此,他活着的时候,我就没法儿跟他交流,有次还差点 动手打起来。只是他现在死了,打不起来,也做不出准备动手的样子,怎么说我 也不能欺负死人啊。但我必须回答他。我说广州天气暖和,这会儿去了就是春天, 如果你埋那儿,坟上不仅草很绿,说不定还有花,很香。因此,广州的姑娘应该 多点儿,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暖和,暖和就穿得少,她们在街面上走,你会多 留神,这样就会感觉多点儿。 放屁,他听不下去了,说,你滚吧。这也跟他活着的时候一个风格。 我只好起身回家。其实在坟地不远就有我的家,但父亲死后我就和母亲搬进 了城,村里这房子就空了。人房人房,没人住,房子瞬间就衰老了,枯草爬进了 门槛,水泥崩坏露出了风化已久的红砖,颓相毕露。这让我非常悲痛。我悲痛的 不仅是“家”的破败,还有我不能就近回村里的家,居然需要舟车劳顿地回城里 那个家,想想就觉得累。这都是何必呢?正是因此,老实说,我对自己去广州这 件事也不看好,只是我不想告诉别人。 所以我在坟地里走得很慢。冬天,谁会在坟地里呢?死人都很踏实地躺那儿, 唯有我站着,这让我觉得自己很不要脸。然后我就找到二哥的坟头蹲下来抽烟。 这只是一种说法,“二哥的坟头”其实不是准确的描述。他刚死不久,所以 坟是新的,不仅新坟,还赶上了新的丧葬时尚,即用水泥砌成一个仿古的二层小 楼房的样子,半人高。骨灰盒居于二楼,一块玻璃隔着,我可以与骨灰盒上他的 照片相望。 其次,二哥也只是斯人的绰号,他是我的初中政治老师。当年我们作为学生, 听到别的老师叫他二哥,就先是背地里叫。有次在厕所里大便时,我们继续谈论 二哥。我们说,二哥到底多大了,二十几,还是五十几,头发呢?有人说,应该 二十几,因为还没娶老婆。有人说肯定五十几了,正是因为没老婆才急没了头发。 二哥长相老,据说是天生的,是他来到这个世上后的整体形象。后来我听他说, 他读小学的时候,就经常被人误认为是那所小学的老师。换言之,二哥的教师命 运自打童年时代就被确认了。这是后话,暂且按下不表。我们正在厕所里为二哥 的年龄问题争论不休时,二哥突然在最里边的蹲坑上说话了:别争了,我二十八。 二哥不像老歪(另一位教师),听到学生说他绰号就要火冒三丈拳脚相加。他说, 不生气,真的,这有什么。于是我们以后就当面叫他二哥。 我们觉得,二哥二哥,名不虚传,确实是个二百五。他除了不生气,上课也 很二百五。他说他老家有个人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一条腿丢在了越南某个地 方。这个残疾人告诉他说,有次打仗,我军先发了个热弹,敌人纷纷脱下衣服, 等他们都脱光了,我们又发了个冷弹,结果敌人就冻死了。当然,这不是真相, 二哥后来告诉我,他读大学的时候,在南京新街口的天桥上曾经遇到过这位残疾 老乡,后者牵只猴子在那儿要饭,二哥非常高兴,就跟他一起要了半天饭。他说 他小的时候就很羡慕要饭的,要饭的对付狗也有一套行之有效非常独特的办法。 总之,那年头一到年底,要饭的就络绎不绝地来到二哥他们村子。有的要饭的还 自作主张地给你家贴张木刻的门神。二哥喜欢这些或精或糙的门神,哭着喊着要 他爹给弄个模子,也印上几百张去要饭。他爹就打他,但还是没把他要饭的志向 打掉。终于,他遇到了要饭的老乡,可以一起要饭啦。当晚他坚决要和残疾老乡 一起到桥洞里睡,后者反对,怕被二哥爹知道了再把他另一条腿打断。为了摆脱 二哥,他和猴子一起上了趟厕所,然后就在厕所里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