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上班 转天上午,去上夜班的林芷惠跑回来,蓬头涨脸地在混乱不堪的平房区里转 悠来转悠去,总算找到了慕超和王老三,当时他们正在丰子杰家的简易窝棚里大 眼瞪小眼呆着,象一对被黄鼠狼吓惊了小鸡。丰娘赶紧问王老成,林芷惠长出一 口气说;“没事,在厂子里抢救国家财产呢。” “抢救个屁呀,连儿子都不要啦?”林芷惠疲惫地一笑:“这不是叫我回来 找孩子嘛,谢天谢地。”然后又赶紧纠正道:“托毛主席的福啊。”丰娘潦草地 一摆手:“托谁的福啊,赶紧去看看你家的房子吧,都趴架了,看还有什么东西 能用得上,都搬过来先跟我们一起凑合着过吧。”那工夫余震还没有消,满街都 是裂缝,有的地方还在翻沙冒水的,林芷惠告诉两个孩子不要乱跑,自己奔了家, 王向东一蹶屁股追了上去。 路上不断地有哭声,是谁家的人被砸死了。王老成的家倒得很有水平,四面 墙分崩离析,房顶平坦地扑下来,把一个家盖得严实。王向东只暗自庆幸提前捞 了条皮带出来。隔壁人家的房子前,蒙着张床单,露出两个乌青的小脚,王向东 想:那个裹脚的小老太太死了吧,这下封建社会的活标本没了。 丰子杰和他大哥也过来了,帮忙撬起单薄的房檩,按林芷惠的指点,从乱摊 子里摸索出半袋子玉米面来,应该还有几块红薯的,不过没力气找了,估计已经 砸烂了吧。一路叹着,回了丰家的窝棚,这里比较开阔,一拉溜已经搭了十几个 三角窝棚,林芷惠坐下来,就开始吧嗒吧嗒掉眼泪。丰娘安慰了几句,林芷惠才 说:“以后怎么都好过,党中央毛主席不会忘记我们……可是,不知道慕清那孩 子怎样了呢,万一有个好歹,将来怎么跟她亲娘交代啊。” 王向东一下站起来,顶得窝棚一颤:“妈,我这就找大姐去!”被丰娘一巴 掌拍了下去:“找你爹个脑袋啊!你大姐有不了事儿,那孩子从小就知情达理, 好人都有天保佑着哪。”说完了,自己倒直楞起眼,念念叨叨地说:“我们家老 二也在乡下呢,唉,谁不惦记?”两个女人对着脸流起眼泪来,谁也不劝谁了, 象两台兀自开着的收音机,各自播送着自家的心事。 丰子杰一捅王向东,两个人溜了出去。 在残垣瓦砾中晃荡了一会儿,王向东忽然想起米彩儿来,说一声,立刻和丰 子杰一起奔了筒子楼,大罗和擅长打弹弓的李爱国吼着嗓子也追上来,几个人兴 奋了一下,大有劫后余生的感觉。远远看筒子楼,已经塌了大半,王向东头里一 沉,不觉加快了脚步。 “时迁!”大罗喊道。 果然,何迁正斜背着军挎书包在筒子楼下面转悠着,百无聊赖六神恍惚,又 仿佛丢了钱包正在搜索的样子,听见喊,回过头来犹豫一下,终于没有逃跑,一 直等他们近了,才说:“我们家没了,就剩我跟我奶了。”泪花开放了一会儿, 才汇聚成水冒出眼眶来。 看何迁蹲下身越哭越厉害,丰子杰咂吧一下嘴,突然说:“哭个鸡巴,没事 儿,饿不死你,到我们家吃去!这个时候得发扬革命人道主义精神了。”大罗抹 把鼻涕,慷慨激昂地说:“没错,这回也叫你感受一下社会主义大家庭的温暖。” 何迁哭得更凶了,估计是被感化的。 王向东最后望一眼筒子楼,米彩儿家的山墙被撕裂了一个大缝,仿佛一刀切 开的,心里动一下,关心地问:“你们筒子楼的人呢?”何迁敷衍地一扬手: “在学校操场呢。”然后又明察秋毫地补充道;“米彩儿没死。” 王向东塌实了,晃了下脑袋说:“我主要是关心大伙儿,咱班里的同学都没 事吧?”何迁说了几个名字,说除了他们都没事。王向东的心居然幽暗了一下, 别看平时跟筒子楼里那帮同学势不两立的,真听说谁“扑”地一下就死了,也很 难接受,那时候他还不懂什么生命无常,却偷偷地开始怀疑人定胜天的豪言了。 他们没有去操场看筒子楼的人,乱溜了一遭,到处都是死亡和破败的气息, 心里无趣,早早地回去了。那边王老成正带了几个工友在倒腾自家的房子,把檩 条、床铺和被褥翻到路边,运到窝棚区去,紧挨着丰家,简单地搭了个窝棚,也 算有了个安身处。王老成跟林芷惠交代几句,又去别的工友处互助了。 天慢慢黑了,家长们都笼络着孩子,不叫满处乱跑,草草吃了饭,丰娘钻过 来坐在林芷惠边上,又开始念叨自己家的老二,这次轮到林芷惠劝慰她了,其实 林芷惠的心里更放不下大女儿王慕清,当初她下乡的时候,林芷惠就不自在,觉 得亏待了孩子,万一慕清有个好歹,她这个做继母的就要背包袱了。 窝棚里有些挤,王向东说要去丰娘家里和丰子杰呆着,林芷会说去吧。王向 东钻出窝棚,晃了一下,就溜边出了平房区,向学校操场跑去。 操场上也是塞满了各种规格的三角棚,好不容易找到米彩儿,两个人就近在 窝棚边上聊了几句,王向东塞给她一个杂面窝头,说了句“有事儿就找我”,赶 紧蛇行着跑回去,因为米彩儿的妈妈开始往外拔头观察了。 后来的日子就过得很无聊,只记得有一天米彩儿和何迁突然一起跑过来,说 团支部要组织团员和少先队员参加建设新城市的活动,王向东当然支持,就撺掇 丰子杰、大罗、李爱国等人一起和他们去工地上搬了半天砖,受到工地领导的表 扬,转天米彩儿再找大伙,丰子杰他们就不约而同地病了,只有王向东一个人硬 着头皮跟去,何迁感慨地说:“这就是觉悟。” 后来的事就有些懵懂,也不知怎么就算初中毕业了。 那时候大学停止招生了,很多学校的高中部都没了,他们那里的居然还半死 不活地开着课,后来说起来也算个稀罕了。米彩儿准备继续读高中,来问王向东, 王向东说:“我也正想找你呢,我爸他们厂子招工呢,本厂职工的孩子优先安排, 我爸已经给我报名了。” “你不想上学啦?”米彩儿有些惆怅。王向东说:“知识越多越反动,这是 历史的经验教训。现在国家建设需要人才啊,我不能再等了,再说了,我爸说啦 :过了这村没这店。我看你也赶紧去上班吧,找学校革委会,让他们给安排啊, 我看棉纺就不错,丰子杰他妈在那儿,到时候还多个照应,以后我们就一起奔共 产主义,多好。” 米彩儿脸阴下去,这才说了实话,原来,正是因为她爸爸有思想问题,组织 上才不给她安排工作的,要她先在学校等,不想上学了可以先回家去。王向东心 里也有些别扭,不过这出身问题也没辙,没有纯正的血统组织上怎么能放心让她 参加社会主义建设呢?别说添砖加瓦了,那些人没事还憋着挖社会主义好墙角呢, 不是正经的劳动人民出身还真叫人不放心。而且说心里话,他也看出米彩儿和胡 同里那些女孩子就是不一样,一看就不象无产阶级后代,无产阶级有这么细皮嫩 肉的吗?可他居然就是喜欢这样的,他也问过自己是不是思想不健康,想到母亲 被暂时掩盖下去的出身,他觉得自己可能也是属于血统不纯的人。这时候对米彩 儿的感情就有些动摇,他高瞻远瞩地想到了下一代,他是不是应该找个根正苗红 从头发梢到脚丫缝都散发着泥土气息的女孩当老婆呢?就象他大姐那样的。 不管怎么困惑,他还是撇舍不下对米彩儿的眷恋。敏感细腻的米彩儿终于洞 察了他的心思似的,垂眼揪着自己的衣角,红了脸憋了半晌,突然冒出一句: “老三,你是不是不想跟我好了?”王向东当时也红了脸,猛一拍胸脯道:“谁 说啦!我这辈子都不会撇下你。”米彩儿灿烂地一笑,马上又坚定地说;“如果 你怕我耽误你的前程,我不会拖累你。”王向东就受不了这个,女孩子都这么义 气,他还能咋样?他说我都跟你那样了,我能不负责任吗?我王老三大小也是个 爷们儿。 米彩儿终于哭了,一下软在王向东的肩头,喜极而泣地说:“算我没看错人, 这些追我的,就你最象个男人。” “还有谁追你?”王向东说完,不待米彩儿回答就明白过来了,不由得恨恨 道;“时迁吧,他也配?”他虽然觉得何迁多少也算可怜的,可他还是以为那些 反动派的子女是没有资格谈恋爱的,尤其没有资格和他王老三共同追求同一个女 孩。 米彩儿还有顾虑,问他王伯伯是否会同意他们的事儿,王向东倔强地说: “我的事儿我做主!”其实他是瘦驴拉硬屎,他这样说的时候已经开始心虚,他 知道他老子就是南霸天,家里的事只有他才能拍板,娶媳妇这么大的事他自己能 做主?王向东不太相信。可现在只能先这么撑着,他不能叫米彩儿也没了信心。 * 那时候效率就是快,半个月后王向东就坐着王老成的车“二等”去了轧钢厂, 成了国家工厂的正式职工。 “喝,王师傅的儿子啊,也长得铁塔似的,好,象咱工人阶级的后代。” 王向东听了这话,心里美啊。 “把你撂哪道工序呢?” “哪艰苦我就上哪!” “得了吧,傻小子,先跟刘师傅学开叉车,不好好玩儿再把你发炼钢炉边上 去。”开叉车,就是从原料库往车间里送废钢。 王向东一摸叉车,才发现自己原来心灵手巧,三两下就掌握了,没半天工夫, 就开始开着叉车跑车间外头兜风了,正体验着当家做主人的感觉,就让刘师傅大 吼着熊了一顿,说要不看你是王老成的儿子,我直接就踹你大炉里去!王向东嘿 嘿笑,刘师傅评价说:就这一笑,还透着点儿你爹的憨厚劲。刘师傅走路有些踮 脚,据说是当年让铁水烫的,说话粗声大嗓,拿骂街当饭吃,不过没有坏心眼, 对王向东也亲热,就是严起来六亲不认。几天下来,王向东就跟周遭的工友们混 熟了,就知道自己的师傅还有个外号,叫“破水管子”,咋叫这么个外号?—— 老刘(流)嘛。 工厂里的一切都叫他感觉着新鲜,看哪里都充满了活力,王向东虽然还不足 18岁,身体却发育得壮实,激情饱满精力旺盛。工友们也都很热情,思想简单, 满嘴跑火车,尤其是那几个疯扯的女职工,开起玩笑来更是惊天动地,逮啥说啥, 管你荤素!王向东小小地不适应了一下,很快就欢天喜地地融合进这个集体里去。 在这期间,丰子杰也上了班,是个很清闲的单位,叫东方红五金合作社,说 是组织上照顾他家的,因为不久前丰家在乡下插队的二儿子的骨灰盒运回来了, 在地震中砸死的,据说是为了抢救生产队的牲口料才英勇献身的,生得伟大,傻 得光荣。丰娘抱着骨灰盒哭得天昏地暗,说我精了一辈子咋生了你这么一个傻儿 呀,牲口料啊!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