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有人写一辈子诗,他最终也不是诗人;有人一生没有写过一句诗,但他仍然 是诗人。这已成为公论,前者充其量是艺人,是无音乐歌手,他感情充沛,浮想 联翩,凭这一才能混入诗内。后者性情不群,沉郁忧伤,不自觉地以诗的方式生 活着,处处表现出他诗人的气质,诗已成为他生存的支柱。 可以这么说,夏天刚结束那个女学生子宫里的旅行不久,就以一个意象主义 诗人的非凡气质出现在生活里,并影响生活。也就是说,她在很小的时候,一刹 那间能在她所感受到的一个意象里,揉进去她的理智和情感,从而产生一种深刻 的东西。 夏天出生后不哭不闹,连一声嘹啼也没有让父母享受到。她的小脸沉矜大度, 眼睛清澈明亮,沉默地审视着光明与黑暗的交替,分辨着各种色彩的变幻,无动 于衷地聆听着嘈杂的声响,对悦耳的噪声于惊无恐。既看不出她有多么机灵,又 看不出她有多么痴呆。 父母为此苦恼万分。那时候,戴茜正狂热地沉醉于写情诗,她试图把自己的 女儿理解为一个诗人。 夏天长到三个月时,仍然不哭不闹,夏瓦士看着襁褓里那个崭新的小生命, 担心地说:" 她莫非是个哑巴?" " 别瞎说,她是个小诗人。" " 开玩笑!"夏瓦士吼道。 " 不是开玩笑,诗人总是节约自己的语言,追求简洁。" 戴茜在说这番话的时候,并没有多大的把握,她只不过是想安慰夏瓦士,实 际上,她也忧心忡忡。 这种无言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两岁。两岁的时候,母亲给她讲安徒生、格林童 话,给她讲《丑小鸭》、《睡美人》、《白雪公主》、《森林中的三矮人》和《 灰姑娘》,当讲到丑小鸭因为自己长得丑,觉得自己很寂寞很难过的时候,两岁 多的小夏天也伤心地哭了。戴茜望着两行晶莹的小泪珠从女儿的嫩嫩的脸蛋上爬 下来,被这幼小的人儿的丰富感情吓了一跳。她搂着女儿说:" 别哭,小宝贝, 丑小鸭后来变成美丽的天鹅了。" 小夏天并没有被美好的结局所感动,她还是默默地哭着,眼睛盯着一个地方, 不知她是为丑小鸭伤心,还是为自己伤心。 有一天,小夏天突然说话了。那天,她独自趴在地上玩妈妈刚从玩具店里买 来的一只小白猫玩具。白猫玩具与真猫一样大,一只眼睛是蓝色的,一只眼睛是 绿色的,明亮逼真,卧在地板上,白猫玩具仿佛有生命似的。小夏天正在玩着白 猫玩具,突然,她对正在洗窗帘的戴茜说:" 妈妈,我好寂寞呀!" " 什么?" 戴茜呆住了。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不相信自己的女儿突然说话了,而且 语出惊人。那个稚气十足的小声音又说:" 妈妈,我好难过呀!" 戴茜惊喜地抱起夏天,奔到书房里,对正襟危坐地写讲义的夏瓦士嚷道:" 听听,我们的小诗人说话啦!" 夏瓦士刚才也听到门厅里有个稚嫩的声音在说什么,正疑惑着,便见妻子抱 着女儿跑来报喜。忙问:" 她说的什么?" " 妈妈,我好寂寞呀,我好难过呀!" 戴茜自豪地重复着女儿的话。 " 不可能。她哪有这么丰富的词汇!"夏瓦士不相信地说。 " 就是她说的嘛!"戴茜委屈地说," 小宝贝,再给爸爸说一句!" 夏天不再理会他们,只顾搬弄着夏瓦士写字台上的几本书。夏瓦士兴致勃勃 地逗着女儿道:" 再说一句,爸爸给你倒一杯高级饮料!" " 说呀,小宝贝,再说一句寂寞什么的!"戴茜也鼓励道。 " 寂寞是一杯高级饮料!"小夏天不耐烦地说。 " 是诗!"戴茜叫道," 是一个小意象主义诗人作的诗!" 夏瓦士也惊诧得瞠目结舌。戴茜压抑不住自己的激动的心情,夸大其词地评 论道:" 瞧她,在她所感受到的一个意象里,一瞬间揉进去了她自己的理智与情 感,从而诞生了这么一句深刻的诗!" 的确是诗:寂寞是一杯高级饮料! 这一夜所发生的事情,便潜伏了种种微妙的危机。 这一夜,因为两岁多的女儿作了这么绝妙的一句诗,夏瓦士和戴茜激动万分, 他们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他们从广袤的宇宙谈到地球的形成,从原始汤谈 到生命的出现,从大脑这种灰色的物质说到玄妙的意识形态,他们感叹生命这活 儿作得如此精细,于是,他们便回忆起窗帘上的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于是,便 有新的生命活动发生。他们边活动着,边沉醉在女儿的诗里,在沉醉中便不再寂 寞,不再寂寞活动便更加剧烈。实际上,他们在这工夫忽视了女儿那句话的实质, 而陶醉在那杯高级饮料上。 同时,夏瓦士大脑里的那捧灰色的物质活动得也异常活跃,不久前他在厕所 里作的那首诗,也在女儿的诗句的激励下,伴随着生命的剧烈活动不断地闪现在 脑海里,他边活动着,边沾沾自喜地吟诵给妻子听。戴茜听了,评论道: " 你的诗虽然作得生动、贴切,但总没有女儿的诗深奥。" 此刻,夏瓦士也自叹弗如。但他们都明白,产生那首诗的幼小生命,就是他 们生命活动的结果。当他们的生命活动达到高峰的时候,他们颠狂地大声叫着: " 寂寞是一杯高级饮料!" 夏瓦士和戴茜曾经为女儿的那句诗自豪了若干年。在这些年里,他们经常把 女儿两岁多作的那句诗提示给她,盼望女儿作出更优美更奇妙的诗句来,成为一 个真正的意象主义诗人。 夏天并没有循着父母指引的辉煌的道路往前走。她从上小学到上中学、上大 学,一句动人的诗句也没有作。夏瓦士和戴茜没有灰心,一直锲而不舍地引导着 女儿,走向诗的乐土。夏天上中学的时候,戴茜带着她去公园,想用湖光水色、 绿树芳草激发女儿诗的灵魂。夏天踽踽地跟着母亲走着,眼睛总是呆呆地盯着自 己的影子,那影子瘦长瘦长,夏天除了对自己的影子,仿佛对一切东西都索然无 趣。戴茜又一次提示女儿,她说: " 寂寞是什么来着?" 夏天为难地望一眼母亲,然后,看着自己的影子,轻轻地说: " 寂寞是我的影子!" 这虽然也是诗,戴茜悲哀地想,但没有寂寞是一杯高级饮料那样有味,那样 深刻。使戴茜宽慰的是,女儿毕竟又用诗的语言说话了。 到了上大学的时候,夏天的语言更少了。有一年暑假,夏瓦士与戴茜等待着, 要带女儿去大林莽时,让女儿去感受一下大林莽的原始气息和神秘色彩,使女儿 在大自然里得到熏陶,使女儿感到诗在人的生命中是必需的和不可避免的,诗应 该出于人类的一种本能欲望,这种欲望是人类的最高级的生命形式,是人类拥有 的最宝贵的财富。 大林莽是一片阔叶乔木和针叶乔木的混合林,树木扭曲狰狞,葛藤缠绕盘结, 地衣霉潮,岚气蒸腾。夏瓦士背着借来的猎枪走向大林莽的深处,传来咔嚓咔嚓 折断灌木的声响,惊飞一群群鸟儿。夏天寻一块平整的岩石坐下,捧着一部萨特 的法文版《存在与虚无》读起来,这本书由Gallimard 书店出版不久,是夏瓦士 的一个法国朋友寄来的。夏天如饥似渴地读着,沉静的脸被书页的光泽映照着。 戴茜从附近的山坡上采来一抱斑斓的鲜花,她把芬芳逼人的鲜花堆在夏天的周围, 把女儿装扮成一个仙女似的。夏天沉溺于存在与虚无之中,对周围所发生的一切 毫无觉察。 戴茜面对着迷人的大林莽,对女儿的沉寂开始不满,她把存在与虚无从女儿 的手中夺过来,对女儿说:" 好宝贝,到大林莽里走走吧!" " 这就是一片很诱人的大林莽!" 夏天又从母亲手里抢回存在与虚无,用尖尖的手指拂着散落在书页上的花瓣, 说。 戴茜哀求地对夏天说: " 好孩子,走走吧,大林莽里有许多诗。" " 诗?"夏天惊奇地望着母亲。 " 去寻找它吧!"戴茜道。 " 诗是人类感情的奢侈铺张,是人类感情的浪费。" 夏天说这些话时极为平静,而且不假思索。戴茜听后,伤心极了,她觉得女 儿再也不能成为一个诗人了。她太冷静。 夏瓦士与戴茜对夏天的若干年的苦苦培育,不能说对她没有一点影响。 当她沿着学院路向前走,到第二十一个信筒去发信的时候,就隐隐地感到, 诗的确是在人的生命中不可避免地存在着。于是,她就沿着这条隐隐约约的思路 继续想下去。她觉得诗的存在,无非是形式的不同,一种形式是把诗写出来,一 种形式是把诗说出来,另一种形式则是以诗的方式生活着。诗的本质就是一种虚 无的东西,把它们写出来和说出来都不尽完美,尤其是有些美丽的东西只能沿着 诗的轨迹去想去做,只能神会,不能言传,所以,写出来和说出来的诗,都是低 级的。 夏天穿着一件黑色的连衣裙,在一棵棵高大的梧桐树下走着。她数着路旁的 绿色信筒,第二十一个信筒依然遥远。 那种对诗的顽固的认识,愈来愈深地扎根于她的心灵,她脚步懒洋洋地向前 走去,对自己过去沉迷于泰戈尔、惠特曼、波德莱尔、华兹华斯、托·艾略特、 米斯特拉尔等人的诗里,觉得可笑幼稚。此刻,在夏天的心目中,这些写诗的人, 都是末流的诗人,他们把自己一点点可怜的感受,迫不及待地告诉别人,是多么 媚俗呀。 于是,夏天从这以后,开始鄙视所有的诗人和所有的诗,她对自己的书架上 的那一排排诗集,再也没有翻动过一本。歌德的《浮士德》、拜伦的《唐璜》、 弥尔顿的《失乐园》、普希金的《欧根·奥涅金》、惠特曼的《草叶集》、波德 莱尔的《恶之花》、托·艾略特的《四个四重奏》、米斯特拉尔的《柔情》一概 受到了夏天的冷眼。 人生没有一本可看的书,人生没有一件可干的事,人生本来就是一首朦胧小 诗。 夏天走到第十八个信筒的时候,望一眼路旁的梧桐树掩映着的米黄色楼房。 这个楼房叫四色楼。它的一面是米黄色的,一面是灰色的,一面是红色的,一面 是黑色的。这座米黄色的二楼上,住着一个披肩发诗人。这个诗人是夏天去第十 八个信筒发信的时候认识的。夏天每次发信,都到诗人的书房里坐一会儿。 此刻,夏天觉得那个人天天写诗,是一种可笑的荒诞事,她想去诗人的书房 里再坐一会儿,无声地坐一会儿,就是对那个写诗的人的一种嘲笑,嘲笑那个写 诗的人是多么无知,是多么庸俗,是多么假装清高。夏天正在犹豫的时候,已走 向第十九个信筒。 第二十一个信筒依然遥远。人生本来就是一首没有标点的朦胧小诗。脚步是 自由的,想走向何处就走向何处。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