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夏天开始读信。她一手抚摸着白猫,一手拿着信封。信封上有一个猫的图案, 发信人的地址是本市幸福大街爱情路二百七十五号,夏天喜欢这个图案,她一看 到这个图案和这个地址,心里的柔情就会愈浓。 这封印有白猫图案的信,是她的爱人寄来的。夏天每个星期都收到这样一封 信封上印有白猫图案的信,她也每个星期用同样的信封给她的爱人写一封信,娓 娓叙述她的柔情和精神上的苦恼与快乐。 她心情激动地打开信封,信的开头写着:我亲爱的白猫。爱人给夏天写信, 总称她是白猫,她也喜欢这个昵称。 信上说,我知道你是一只孤零寂寞的白猫,每时每刻都静观着自己悠长的往 日,倾听着自己艳美的心声,我多么想用我带有痛楚的双手,去爱抚那片易倦的 柔情。 夏天的心又一次被爱人的信打动了,她把信摁在胸前,陶醉地想着她爱人的 模样。 那个男人侧坐着吸烟的姿势有一种凝重感,身躯微弧的线条流畅,楞角分明, 如张开的弓一般,充满着力的弹性,显得生机勃勃,他的肩膀宽阔,胸大肌丰厚, 肱二头肌隆起,肌肉的团块就像大海的波浪,暗示着一种势的存在。 他举止卤莽,语言粗野,衣饰不整,办事唐突,在女人面前常常粗心大意, 笨手笨脚,女人到了他的手里,就像羊羔到了老虎的口里。 夏天一边想着爱人的模样,一边读着信。信的开始还斯文,后面便性情恣肆 起来。 信上说,你这只变化了的白猫,哪一天我要手持一把尖刀和一根长鞭闯进你 的卧室,用长鞭把你鲜嫩皙白的肌肤打得皮开肉绽,筋肉渗血,并用铁钳一般的 手指夹住你的乳头,再用尖刀把它割下来,在伤口上撒上一把盐,医治你孤零的 寂寞和如水的柔情。 夏天读到这里,心里一阵阵涌起淋漓尽致的快意。她想,这才是真正的男人。 她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趴在写字台上开始给她的爱人写信。 明天早上是星期天,她要沿着学院路向西走,去第二十九个信筒,给他的爱 人发信。 夏天第一次给她心中的爱人写信,是她十八岁那年。 一个浅笑,一句不经心的语言,一段描写具体的文字,一件爱床畔的废弃物, 都能敞开神秘之门,奔涌出豆蔻年华。 当她把自己关进卧室里之后,父亲书房里地板上的景色在她眼前晃动。父亲 的书房里阳光普照,温煦舒适,父母的裸体熠熠生辉,眩人眼目,优美的姿势完 成着各种造型,男人的皮肤与女人的皮肤揉贴在一起,产生一种诗似的和谐,使 人的感觉像浮云飘向无极。 这时候,夏天的心头,有一种未曾有过的孤寂感遥遥袭来,唤醒她身体内潜 伏已久的情感,而且越来越强烈。觉醒的心灵所到之处,人类微弱的羞耻感连连 败退。 夏天把卧室的门锁死,把苹果绿色的窗帘拉上,卧室里的光线便暗淡柔和下 来,她做完这些事情之后,便忐忑不安地把一本从未读过的书小心翼翼的打开, 一页一页地翻着,玩品着,每一处都是那么生动,每一处都是那么迷人,每一处 都是那么神秘。秘密之门已经洞开,她开始走进去,越往里走越恐惧,那种恐惧 是甜美酣畅的。 夏天通过秘密之门,战战兢兢地往里走着,越走越深,越走越感到寂寞。 以后,夏天在回忆这一心灵历程时,她惊奇地发现,她衣物乱扔,鞋袜乱踢 的习惯,就是在这个时候养成的,她的卧室里白天也拉着窗帘,也是在这个时候 开始的,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把自己的卧室之门紧闭起来。 那扇门的确紧闭已久。 夏瓦士背起乌亮的双筒猎枪出门时,又朝那扇紧闭已久的门望了一眼,这时, 他隐隐地闻到一股三色堇花腐败的气息,这种气息一直伴随着他走进大林莽里, 走进大林莽里后,这种气息变得越来越浓烈了。戴茜把丈夫送出门之后,便开始 洗窗帘。她每次洗窗帘,都能看到窗帘上有精液的渍痕,不管是自己家里的窗帘, 还是办公室里的窗帘,都有那么一块渍痕的存在。开始,她总以为那渍痕是一种 幻觉当作一种存在来对待,后来,当那渍痕真正地存在时,她又疑惑,又觉得是 一种实实在在的幻觉了。 她幻想着窗帘上有精液,她就洗窗帘。 窗帘上的确有精液,她就幻觉地把窗帘洗下去,无休无止。到最后,她便分 不清哪是幻觉,哪是真实了。 近来,戴茜对生活有一种恐惧,这种恐惧是由于心灵上所负担的重荷造成的。 丈夫的沉郁情绪愈来愈严重,时常疑神疑鬼,每次做爱,都是垂头丧气,每次做 爱,都骂她是个不会呻吟的女人,她每次分辩说大喊大叫时,他就用一种疑惑的 目光盯着她看半天,那目光使她受不了,它仿佛在诘问她是不是在与别人做爱时 才大喊大叫。这一切,都在她的心上增添了许多苦恼。 还有她的女儿,夏天对生活一直怀着介意,一切情感都密封在她的卧室里, 不让任何人介入。母女之间,好像有一条鸿沟,心灵与心灵隔得那么遥远。女儿 一天天长大了,做母亲的就想为女儿的婚事操心,而女儿一直都瞒着她,不让她 参与。 有一次,她代女儿收了一信封,女儿便与她大吵大闹,说做母亲的侵犯了她 的个人空间。戴茜发现,近几年来,有个住在幸福大街爱情路二百七十五号的人, 一直给女儿写信,平均一个星期写一封,于是,戴茜就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住在 幸福大街爱情路二百七十五号的这个人身上。 戴茜把窗帘洗完,晾到阳台上后,才歇了口气。这些年,她总觉得自己在一 片瓦砾场上行走,一直走不出瓦砾场。 夏天的心情,越来越惆怅。 夏天永远也忘不掉那夜使她震惊的情景。人性在宗教式的礼仪中苏醒之后, 孱弱的灵物开始出现,于是,十八岁之前的一切观念被废黜了。她在卧室的域邦 里,与神明并肩,审视着那个容貌秀美娴雅,体态修长娇柔的孱弱灵物,神圣的 精神开始从肉体的幽闭中解脱出来,上升为丰腴的主题。这时候,夏天才发现自 己是多么富有,这种富有情感使她又产生一种强烈的愿望,于是,她把肌肤的光 泽炫耀于无灯的黑暗之中,有时把腰部拧出许多浅涡,有时把髋骨部位夸大地突 出,有时以肘撑地使胸部的高峰更耸,她竭力把自身所能突出的地方都带进审美 领域。 夏天在炫耀时期也一直是狂热的,渐渐地,炫耀的狂热异化为一种焦渴,她 不再满足于自我欣赏,自我炫耀,她渴望被人赏视,渴望被人抚摸,尤其是渴望 被人抚摸她的心灵,抚摸她的精神,她的心灵是温馨的,她的精神具有凝重的质 感。于是,一种压抑感悄悄向她的心上移来。 夏天渴望自己有一个爱人。 在这个时期,战神阿瑞斯和阿佛洛狄感的儿子整天在夏天的域邦里徘徊,他 顽皮地向痴情的夏天身上射箭,他一忽儿射金箭,一忽儿射铅箭,夏天中金箭时, 欲火中烧,夏天中铅箭时,忌恨横生。夏天在丘比特之箭中挣扎着,盼望着。 夏天渴望自己有一个爱人,渴望有一个男人给她写信。也许夏天美得令人恐 惧,许多寂寞压抑的日子过去了,没有一个男人给她写信。 于是,夏天开始幽闭在卧室里,幻想着她的爱人。在" 普赛克回廊" 里,寻 找那对痴心男女的悲欢离合的爱情故事。 她为自己的爱人设计了一张张面容,从中择选着最理想的一张。她认为那个 男人应该英俊、身体像少年一样不成熟地单薄,说话腼腆而不深沉。不久,那个 男人的形象逐渐完善,在她心中成长起来。她仿佛认识了他很多年,他的一举一 动,她都那么熟悉,那么亲切,一个飞眉,一个浅笑,一个不经意的失神,都在 她眼前活跃着。 夏天在这些日子里,驾着她精神之风车,发展着她的爱情故事。她每天都与 他在一个特制的宫殿里幽会,彼此诉说衷肠,沉溺于彼此的精神王国里。 没过多久,她又觉得那张男人的面孔模糊起来,她恍惚地感到他与她分别了 很久很久,于是,她开始痛苦。开始流思念的泪水,开始靠回忆往日的幽会度日, 那些幽会是朦胧的,她只记住他清晰的一句话: " 姑娘,你长得真美!" 她就是为他的这句赞美的话才爱上他的。离别的痛苦折磨着夏天,她想他一 定是出门了。他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要很久很久才能回来,那么,他为什 么不给她写信呢? 夏天想到了写信,她想给她的爱人写一封信,把她精神上的苦 闷和压抑告诉他,以期得到他的安慰。但是,她的爱人在哪里,她写给爱人的信 寄到什么地方去呢? 夏天整夜地想这个问题,她问白猫,白猫笑而不答。日子日复一日地过去, 夏天日复一日地憔悴。她忌恨横生,恨她的爱人不给她写信。她在怨恨与企盼中, 逐渐让步了,她决定原谅她的爱人不给她写信,继而,她又决定由自己替她的爱 人给自己写一封信。 由她替写的爱人来信很快写好了,她精心地选择一个印有白猫图案的信封, 她认为白猫是她们的爱情的吉祥物。 夏天把信装进带吉祥物的信封里,在写发信人地址的时候,又费了一番心思。 这时,她想起那条爱情路,她想,她心中的爱人,一定住在那里。她自己也不明 白,她在写爱人的门牌号码的时候,为什么非要写成二百七十五号。 夏天望着写字台上的信封,心里平静了许多,这时,她才想起,她已经十八 岁了。她打算明天沿着学院路向西走,到第十八个信筒把这封信寄出。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