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此刻,夏瓦士发现戴茜正在读那首情诗,脸便刷地火辣辣地炙热,窘迫得无 地自容。身后仿佛有一只黑熊已经逼近,把他堵在一条死胡同里。夏瓦士绝望地 静观事态的进展,等待那只熊掌抬起来,把他撕得粉碎。 这时候,夏瓦士的心出奇地平静,他想至死也要保持一个局外人的姿势。于 是,他不再想逼近他的那只黑熊,心平气和地把他要干的事情干下去。就这样夏 瓦士面对着那只黑熊,开始认真地思考在东西两面墙壁上写点什么或画点什么。 他的眼睛落在写字台那头有书本的地方。最上面敞着一本书,这是一本一九 七八年由美国梅菲出版公司出版的科恩的戏剧理论著作《表演的威力》。 夏瓦士虽然是搞古汉语研究的,不知为什么,他平时极喜欢读戏剧表演之类 的闲书,这可能与他心里有一种东西作祟有关。尤其是最近一个阶段,夏瓦士认 为生活就是在演戏,你热爱生活,就不得不学点表演技巧。 这几天,夏瓦士刚完成一部古汉语研究手稿。这部手稿本来是为一家学术出 版社写的,稿子刚写出来,出版社便来了信,信上说,出版社因资金困难,已无 力为他出版这部手稿,请他到别的出版社碰碰运气。夏瓦士为此事而伤神,就想 读点书。 现在,夏瓦士正在读科恩的著作,这本书也正好敞开有图的一页。他的眼睛 被书上的图吸引住。 那幅图画的是一头熊在追撵一个男人,那个男人朝着一所房子拼命地逃跑, 而房子的门正锁着…… 因为夏瓦士还没有读到这里,他不知道科恩在论述表演的威力的时候,为什 么要用这样的图作阐述,但这幅图所表现的意思,正与夏瓦士目前的境遇颇为相 似。于是,他决定把这幅图画在东面的那面墙壁上。夏瓦士想,这不但能寄托他 的寓意,而且还能迷惑戴茜和他的心理学家朋友陆宜非。 他开始把毛笔蘸饮墨汁,一丝不苟地在墙壁上画着。他一边画一边悲哀地想, 现在黑熊在追他,他唯一的出路是逃进房子里,糟糕的是当他逃到门口时,发现 房子的门是锁着的,于是,他只好围着房子逃,熊也围着房子追他,他无穷无尽 地围着房子逃,熊也无穷无尽地围着房子追他,这样下去,不是他累死就是黑熊 累死,但从整个局势来看,他累死的可能性极大。 这时候,一个古怪的想法也随之在夏瓦士的脑海里产生。他想,那只黑熊为 什么不是一个女人呢? 要是一个女人,就会更加有意思。在这种想法的振奋下, 夏瓦士开始在西面那面墙壁上试着把那只黑熊改画成一个女人。女人画成后,情 况也不由自主地随着改变,接下去,他画的那个男人却频频回首,做勾引女人状, 而那所房子的门也洞开着。画到这里,夏瓦士非分地想,房子里一定有一张极舒 适的席梦思软床。 画完这幅画后,夏瓦士丧气地把毛笔掷在地上,心里狠狠地骂着自己永远也 洒脱不起来,永远也摆脱不掉庸俗的东西。他喘着粗气,呆呆地望着那两幅画, 蓦地,他发现这两幅画辉映潜伏着另一种意义,这种意义既深奥又浅显,很耐人 寻味。 夏瓦士在这两幅画潜伏出来的那种意义里徜徉着,微微有些陶醉。不久,当 他这种陶醉感渐渐地平淡下去的时候,他又觉得他所做的这一切事情,全部毫无 意义。紧接着,那只匿藏的不见踪影的黑箱,又开始折磨他。使他恼怒伤心的是, 到目前为止,他虽然极力扮演一个局外人的角色,可他无法进入这个角色。 书房墙角斜倚着的那杆乌亮的双筒猎枪,对夏瓦士来说,具有极大的威慑力。 枪筒上幽蓝的光芒,使他不得不想一下那个给他写情诗的女学生的情况。 那个女学生仿佛长得不丰满,身体有一种不成熟的单薄,但她微笑的时候很 迷人。夏瓦士现在想来,他好像是被她的微笑迷住的。他追悔地想,女人的微笑, 是一个可怕的陷阱,你一旦掉进这个陷阱里,一生都难以爬出,即使爬出来,也 拖泥带水,影响着今后的生活。正是那首情诗和她的微笑,把他们带到了窗帘上。 夏瓦士记得很清楚,女学生穿衣服的时候对他嗔道: " 瞧你,把我的裤子都撕坏了!" 夏瓦士想到这里,又想到那首情诗已经掌握在妻子的手中,有些不寒而栗。 夏瓦士忧心忡忡地朝墙角望一眼,暂时告别那支猎枪,来到门厅里。 门厅里除原先就有的家具外,又挤拥着三个书橱,书橱上和书橱下扬而翻天 地堆放着一些书籍和手稿,使本来就很小的天地,显得更加零乱。夏瓦士想,那 只装满他的思想和语言的黑箱一定藏在门厅里的某一个地方。趁着戴茜在卧室里 睡熟,夏瓦士蹑手蹑足地走进门厅后,茫然地望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竟觉得 无从入手寻找那只黑箱。他试图闭上眼睛镇静一下,刚闭上眼睛就感到有一只黑 箱满屋子旋转,那只黑箱越旋转越快,越旋转越大,最后向他罩来,把他装在里 面,他恐惧地慌忙睁开眼睛,眼前又涌现出门厅里杂乱不堪的情景。再看这情景 时,又觉得它们全无意义。 夏瓦士在妻子戴茜蹲过的地方蹲下去,像她那样背朝着书房的门在那堆乱书 里寻找着。妻子曾蹲在这个地方,并在这个地方翻出女学生给他的那首情诗,他 想,他在这里着手寻找黑箱,可能是一件吉祥的事情。夏瓦士开始轻手轻脚地搬 动那堆书,竭力不弄出一点声响,避免惊醒进入梦乡的妻子。他一寸一寸地向前 推进,面前渐渐空荡,背后渐渐堆成书山。他想只要找到那只黑箱,妻子与他离 婚的理由就会昭揭于天下,他就不会为此事担惊受怕,从而自如地面对妻子的挑 战,若幸运,他会意外地得到一种武器,进行有力的自卫。面前的书搬空后,面 对着他的是一堵灰白的墙壁,墙壁上的白粉饰物剥蚀,像一张巨大的丑陋的脸在 嘲笑着他。夏瓦士心里隐隐有些失望,当他想改变一下进攻方向时,有一个声音 冷冷地在他身后道: " 你找什么?" 夏瓦士抬头一看,是妻子。 她穿着睡衣,惺忪的眼睛望着他,面有愠色。夏瓦士不想让妻子发现他的秘 密,也不想与她对话。他默默地从地上爬起来,拍拍手上的灰土,准备悄悄走开 时,眼睛一下子发现了什么,惊喜地叫道: " 就是它!" 他忙弯下腰,在一堆书里扒着,最后扒出一捆用牛皮纸包着的东西,他如获 至宝,生怕别人抢去似的抱在怀里,乐颠颠地回到书房。戴茜看清夏瓦士抱着的 是他的古汉语研究手稿,轻轻吁了一口气,悻悻地离去。 夏瓦士终于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心里便一阵轻松,但他还觉得妻子的眼睛 在追逐着他,就像一只黑熊似的一直把他追进书房里。夏瓦士刚进书房,喘息未 定,妻子真追逐进来,她痴痴地望着夏瓦士,眼睛里有疼爱,也有怨恨,这目光 使夏瓦士诚惶诚恐,他把古汉语研究手稿更紧地抱在怀中。这时,他听到妻子埋 怨道: " 你怎么把我写给你的诗,送给了王丽霞?"" 没有! 绝对没有!"夏瓦士矢口 否认。 " 你瞧!" 戴茜把一张陈旧发黄的诗笺递给夏瓦士,他接过来一看,大惊失色。这首情 诗,是王丽霞写给他的。当时,王丽霞把这张诗笺叠成一只燕子,在学校的林荫 小道上送给了他。那时候正是黄昏,他在林荫里寻一斑辉煌的地方,一遍又一遍 地读这首诗。事后,他把这首诗夹在了书橱上一本书里。在不多时候前,妻子在 门厅里翻书时,把它找了出来。此刻,夏瓦士望着手里的诗笺,嗫嚅半天,说不 出话来。 戴茜见夏瓦士发呆,扑哧笑了一下,羞涩地嗔道: " 以后,不要把我写给你的诗,给人看了,羞死人!" 戴茜说完,离开书房,去卧室了。 夏瓦士呆呆地站着,仿佛走进了迷宫里,他不明白妻子说那些话和把王丽霞 的诗还给他的用意何在,是故意愚弄他呢? 还是警告他? 他想妻子与他离婚的起 诉书已送交法院,由此想来,妻子还掌握着他的很多材料,这一首情诗微不足道, 故意送还给他,提示他放明白一些。想到此,夏瓦士感到很恐惧,他打算为了挽 回被动局面,明天去法院了解一下起诉书的内容。 早晨起来,夏瓦士首先想干的事,是看看窗外的杨树叶子。杨树叶子是墨绿 色的,一切正常。 夏瓦士把王丽霞的情诗放在衣兜里,抱起那捆古汉语研究手稿,准备去法院。 刚要出门的时候,他发现妻子和夏天在门厅里商量着什么,妻子仿佛让女儿去干 一件什么事,女儿不情愿去。戴茜说:" 都准备好了,去吧,陪着你爸爸去吧!" " 那鬼地方去过多少次了,我不想再去了。" 女儿说。 " 好不容易有这么一个机会……" 戴茜说。 夏瓦士在书房里犹豫着,听着母女俩的对话,怀疑戴茜在委派女儿跟踪他。 这时,墙角里那杆斜倚的双筒猎枪又映入他的眼帘,他又觉得身后有一只无形的 黑熊在追逐着他。他思索一下,为了他去法院不引起戴茜的怀疑,他决定挎上妻 子昨天准备的那个背包,背起双筒猎枪,像出远门的样子离开家。 夏瓦士刚下楼,就发现妻子和女儿也跟了出来,他心里暗暗叫苦,只好改变 去法院了解起诉书内容的主意,改为先去火车站。在路上,夏瓦士发现又有一个 陌生的年轻人与他们同行,那个年轻人身上披着一件黑斗篷。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