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节:好儿女花(17) 她的声音不寻常,如果我感觉对了,那哀怨的声音带着杀气。我倒吸一口凉 气,坐起来,但是马上躺下。“不要讲,起码这阵子不要讲。我什么都不想听。” 小姐姐脸色难看。我解释说:“你和我回家是因为母亲去世,除了母亲,之外的 事,我们另择时间谈。”“但是六妹,你听我说。我俩见面也不容易。”小姐姐 恳求。我说:“我不想谈。你会几个小时都停不下来。”“反正你也睡不着。” 但我主意已定,走到了隔壁房间。床上已横躺着二姐、三嫂和大姐的外孙。 双人架子床比母亲的床宽些,我靠着二姐插了个空,睡下去,跟他们一样,双脚 吊在床沿。 7 二姐穿着薄线衣,双手衬着脑袋睡觉,新近烫了头发,有点像卡通片里的辛 普森太太,脸色很差,嘴唇毫无血色。墙上老式挂钟,滴答滴答走着。凌晨 1点 55分了,下过雨后,气温起码低了五六度,冷得像初冬。我扯过被子一角,盖在 肚子上。渡船上水手吹响了哨子,铁锚升起,缆绳松开。船发动了。江上岸边蒙 了一层浓浓淡淡的白雾。渡船掉头向对岸去,我站在岩边害怕地用手遮住双眼, 可又想看,就从手指缝隙里瞧。渡船突然倾斜、翻转进江里,一江人脑袋如皮球 浮浮沉沉。我松开手,放大胆去看。 父亲长叹一口气,把我拉回家,沿石梯两旁长满断肠草,边角挂着青苔,我 边走边看。 春天是活人去见河神的季节,老辈人都这么说,小桃红,人的鲜血染红,凶 运吉运,得看人心眼儿多诚。 1953年忠县乡下的外婆病重被舅舅们抬着滑竿送来。外婆是饿病,气鼓实胀, 比快生孩子的孕妇还大,里面装有可怕的虫。大厨房全是难闻的草药味,惹得邻 居们怨声载道。外婆喝下草药,拉下的全是白生生的虫,长又偏细,像电话线, 有些虫没死,还在蠕动。外婆躺在床上,按着大肚子痛得厉害,不停地叫唤着。 母亲给外婆揉肚子,外婆埋怨母亲:“你这小桃红背弃我,让我在关口寨扯了张 厚脸也做不成人,小桃红你爸爸死得早,你对不住妈妈我呀,我当初啷个生了你 这害人精无孝女?” 外婆有百分之百的理由怪罪母亲。外婆讨厌大城市,母亲则相反,她小小年 纪自有主张,还没饭桌高,就拒绝裹三寸小脚,遭到外婆的体罚,跪在家里的搓 衣板上搓麻绳,她被饿饭,饿得昏厥过去,也不屈从。家穷,外婆只得把母亲许 给有钱人家做童养媳,但是母亲偏偏扭着根筋不嫁那个从未见过面的小男人,她 被关在屋子里。天黑了,她颤颤巍巍地打开窗子,这窗不太高,要翻过去,必须 小心,因为外婆耳朵尖。等母亲翻过去时才发现自己什么都没带,她只得冒险翻 回去。家里没啥值钱的家什,床档头有一个外婆为她作嫁妆的蚊帐。她卷裹起来, 夹在腰间,慌里慌张,结果翻窗落地时左脚扭伤了。她抱着蚊帐,忍着痛,瘸着 脚连夜走山路,往县城赶。到了县城,她出于本能,往江边赶,那儿有轮船,可 以载她去远方,就可以逃躲开身后的一切。她毅然决然踏上跳板,搭上了轮船到 了重庆大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