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极端年月(6) 我又补了一句:是呀。 张老说:仇恨带来的。人有时奇怪,杀人前气势汹汹,杀完了,杀得没呼吸 了,又稀稀拉拉哭起来,知道自己做错了。我想那两人要是能看见爆炸后的自己 和人们,一定后悔。 我说:死了看不见。 张老说:是呀,生前却做了炸药的奴隶,或者说力量的奴隶。我这么说,你 可能不理解。我就问你,你小时做梦是不是老盼望成为大孩子?你点头,那就是 了。成人和小孩的最大区别就是力量,成人可以把小孩一脚踢飞,小孩不能反过 来这样。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你有力量时,你就会受这个力量诱惑,大孩子打小 孩子,不是他要打,是他体内的力量驱使他打。你看你原来的同学,能考上大学 的,都是瘦弱不堪的,考不上的,都是身强力壮的。这就说明,个子大的人占有 力量,他会自觉地用这个力量去占有社会资源,占有了就不会考大学了。 我说:是,美女也是这样,美女也不考大学。 张老说:没有力量的呢?自然就想工具了。马克思说了,工具是肉体的外延, 是猴子变成人的原因。我打不过你,还杀不过你?炸药是弱者的砝码,炸药比匕 首好用,速度快,不会好事多磨;杀伤力大,你想,就那么一下,形成大规模的 爆炸面,钢都炸瘪了,何况人;而且它还能掩埋罪证,如果设计得足够好,就是 谁死了也查不出呢。 我说:是。 张老说:弱者的不安心态,很容易转化为对工具的迷恋。我们小时做木枪, 喜滋滋地用它,其实就是想在里边找英雄气。对炸药也是这样,很多人可以捕鱼, 可以捞鱼,但他们就是觉得这种方式太温柔,所以用炸药炸鱼,仿佛一炸,全村 都投来畏惧的目光。我见过不少没手掌的先生,蠢得要死,炸药响了,才知往水 里扔。说明什么呢?说明紧张,紧张了想扔,又怕扔水里导火索灭了同伙笑话, 就不镇定了。就是这样一个显见的懦弱证据,他们还乐于展露,人家一看,用过 炸药的啊,畏了三分,其实狗屁。还有搞笑的,一只手炸了,不服气,又炸了另 外一只手。两只手都没了,乖乖,屎揩不成了,悲哀啊。 我说:自杀性爆炸,自杀便自杀,为何要带上别人? 张老说:你这孩子装糊涂吧?你以为纯粹是自杀吗?你以为他们的敌人是那 些乘客吗? 我说:他们是报复社会吗? 张老说:是啊。你看新闻联播播的那些自杀性爆炸,如果引爆者强大到可以 管理别人,就不会采取这种手段。采取这种手段的唯一理由就是,我扳手劲扳不 过你,打架打不过你,所以要靠炸弹来突破。就像人和墙,我对墙提要求,墙根 本不回答,我殴打墙,墙还手都不会,但是一上火药,墙和你的区别就消失了。 对那些人来说,墙也许只缺一个角,但这个角足以让整面墙都意识到。昨天的爆 炸案也是这样,全国都知道了,整个社会也知道了。如果凶手有什么遗书,就很 明显了,大家就会好好看他写了什么,听他说了什么。而平时,他们说话谁听? 我说:会不会有人仅仅为自杀而使用炸药? 张老说:特殊人可能会,一般人不会。我觉得用炸药还是想说出点什么,这 炸药就是扩音器,就是讲话前剧烈的干咳。就是提醒大家,注意听我说,我不满。 1998年2 月15日晚 张老晚饭没吃,仙遁了,据说华北有个炸药车间出事,死的人比这边还多。 我把他辛辛苦苦地捋顺了,可自己却还是空落落的。我想找点事情,忽然又找不 到。这样,墙钟的秒针,像是割刀,一刀一刀划向我的心脏。 我听到一个声音说:非问清楚不可了,非如此不可了。 我又听到嘟、嘟、嘟的声音,我好像觉得这声音是在嘲笑我。我知道媛媛是 在以故意不接的方式,让我误以为她在上厕所、开会。我想你干嘛不直接挂断呢? 我脾气犟了,一次次按重拨,我想就是吵,也要把你吵死。这样恶狠狠好一番, 猛不料媛媛的声音过来了,我措手不及。 媛媛说:你干什么啊? 我说:不干什么,就是想你,担心你。 媛媛说:你喝多了吧? 媛媛又说:有事吗?没的话我挂了啊。还要开会呢。 我说:当然有。 媛媛说:什么事? 我说:这么久了,你就不能打个电话吗? 媛媛说:你还好意思说,有女的给男的打电话吗? 我说:是啊,我是男的,我打给你,但是哪次你又和我好好说话呢? 媛媛说:什么又是不好好说话呢? 我说:这样就是。 媛媛说:你不知道人家忙吗? 我本想说" 你是不是有了别的男人" ,说不出口,挂了,老子也还你一个嘟 嘟嘟。然后我用手捏显示屏,捏到" 中国移动" 四字变歪,变彩,变没了,便把 它丢到地上,用脚踩,踩烂了,又一脚踢到墙角。我受不了你这现代怪兽的折磨 了,你让恋爱变成每三分钟一次的狐疑、求证、拷打,你杀死孟姜女范杞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