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极端年月(9) 我喷着酒气,把妈妈拉到一边,扔到一边,继续扭钥匙。可是门总算开时, 妈妈又喊起来:老二,你看着。 我回头一看,她手上抱着我爸爸。 我说:你想多了,媛媛不是还在长沙吗? 妈妈说:那你做什么去? 我说:我去散散心。 妈妈说:我陪你去。 我不耐烦地说:还是回吧,都回吧。 我把爸爸的遗像摆好在客厅时,发现他还是很严肃,到死都不会笑。 1998年2 月17日 次日,妈妈陪我打车到大队门口,我进门后又出来,看到一辆公交车冒着烟 跑了,妈妈不见了,才脚步轻飘,脸色发红,恍如隔世地走向办公室。我想到同 事,就好像他们正一个个地在开怀大笑,我想你们给可怜的人积一点德,不要过 来意味深长地拍肩膀。可是到了,却发现他们早已掉入自己的深渊,烟抽几口, 就掷地上,用脚搓来搓去。 从医院回来的说:医院里23个伤者,3 个快死了,6 个暂时脱离危险,剩余 14个什么也讲不出来。司机伤得不重,头发却一下白了,医院掉下茶缸,他就尿 床,声嘶力竭地要求转院。售票员正面受冲击,毁了容,医生怀疑精神失常,建 议不要惊扰。还有些伤员虽然神智清醒,却提供不了什么线索。有一个甚至还说 :就是你们坐车,也不会研究别人呀。 从炸药厂回来的说:本省的产销储渠道,说是每笔账都对得上,每件炸药都 说得清去处,而且炸药外包装和爆炸案也不匹配。从做题目角度说,这是灾难, 这意味着省里这个可控范围被排除了,嫌疑犯可能来自漠河,也可能来自海南, 只要属于广阔的960 万平方公里,就都有可能。如果从尸体外观作大胆联想,来 自蒙古、东南亚也不是不可能呢。 从停尸间回来的说:认尸的群众陆陆续续来了二十好几个,我们像陪领导参 观一样,陪他们走到水晶棺材边。他们歪着头,眯着眼,趴下身子,细细参观尸 体,参观完了,一会儿说是,一会儿说不是,磨蹭很久,才羞涩地说,有80% 的 可能不是。其中一位最伤人了,哭得梨花带雨,让我们以为找到尸主了,结果他 接到传呼,就笑起来,说:你们看,没死,通了信呢。 从派出所搞社调回来的说:社会调查那么容易搞么?本是可遇不可求之事, 哪个派出所,哪个片区偶然找到线索,就破了,现在你投一百人一千人去做,投 一百万一千万去做,做回来还是个零,这不是叫人下大海捞冰棍、到珠峰捉狐狸 吗? 大家都说:妈逼。 副大队长脸黑着进来,众人立刻噤声。副大队长一个个看,一个个瞅,瞅得 眉毛竖起来,眼睛凸起来,胸腔一起一伏,我们便知,那股从部长嘴里缓缓生出, 又在厅长、局长那里扇了几扇的怒火,终于要通过副大队长的嘴巴发泄到我们身 上了。 空气宁静。 副大队长顿了顿,什么也没说,竟然走了。正当大家松弛下来时,他又折回 来,让我哈气。我哈了口气,然后看到他整个脸聚成一团,接着从团团里伸出两 颗大牙齿来。 副大队长喊道:你还好意思花天酒地。 我犟着头不回答。 副大队长又来揪我衣领,问:说,喝了多少?跟谁喝的? 我说:一个人喝的。 副大队长拍起我脑袋来,说:放你妈的屁。都什么时候了,你他妈是不是不 想干了? 我说:是。 副大队长说:你再说一遍试试。 我大声地说:是。 大家忽然反应到什么,将我拥出门外,问我怎么了。我晃着一窝的眼水,什 么也说不出来。中队长低声交代:别多想了,回家休息一两天,避避这烟鬼的风 头,过几天他手头没烟了,又会到你抽屉里找的。 我匆忙点头,要走掉。忽然中队长又来拔我的枪,我说怎么啦。 中队长说:我先帮你存起来。 中队长又说:你别多想,我手下的人谁也开不掉。 我鞠了一躬,在他们错愕的眼光中,头也不回地走了。穿越大门时,好似穿 越的是气候分界线,好似整个人忽然扎进茫茫冷水中,竟然想这就是冗长而惶恐 的余生。我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只是脚步要走,左脚走了,右脚就要跟上去。 东消失了,西消失了,南消失了,跟着北也消失了,雨开始宽阔而无限制地统治 起世间来。 那些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在摇晃的树枝和踢踢踏踏的遮阳蓬下,迈着 大惊小怪、有惊无险的脚步,充满信心地朝前游弋,各回各家,只有我像怪物, 在伸手拥抱这密密麻麻的惩罚,好像寒冷、痛苦、病痛和死亡才是快乐的本原。 好像高尔基在说: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我也在说: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