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节:极端年月(18) 过富强乡政府后,上山两小时,到了羊肠小径顶端,方看到高坑小组。那里 原是山顶凹下的一块地,蒸气从湿润的土地生起,聚于屋顶,一动不动。我们进 村后,也只听到一两声鸡鸣,家家户户开门,露阴暗的年画,午饭没人收拾,尿 布是湿的,不见人踪。 同行的富强乡政法干部摇醒小组长刘遵礼后,整个村落才跟着醒过来。刘遵 礼晃了晃大而浊的眼球,看清我们的制服,惊慌不已,忙喊媳妇倒茶。那媳妇揭 了开水瓶,发现没热气,噤若寒蝉地请示要不要烧点,我们说不麻烦了。 去何大智家时,一群小孩跟在后边,刘遵礼斥了一声,他们便像鸟儿飞没了, 那些大人则推开窗,敬畏地窥探,我们回头,他们就拉上窗。到达何大智家后, 我们发现堂内摆着两个遗像,一个是男老人,一个是女老人,刘遵礼说这是刘春 枝的父母,两年前先后故了。刘遵礼喊春枝春枝,一个丹凤眼、柳梢眉,颇有些 姿色的妇女便从内屋走出来。她也惊慌,不知出了什么事。 我说:你是何大智妻子吧?何大智可能不在人世了。 刘春枝看了眼刘遵礼,又看了眼我们,软瘫于地。一旁妇女去拉,却是越拉 越躁。众人意欲拖她上床,她的手指又抠在地上,抠出道道槽印。我们很尴尬, 不好追问,便四散去找村里的人。 刘遵礼说:何大智是三年前倒插门的,是外姓,但我们不见外,水库分鱼不 短他,祠堂也领他进。何大智人老实,能吃亏,刘春枝父母故了后,他们夫妻越 发恩爱和睦,有句黄梅戏怎么唱的?你耕田来我织布,就是这样的。我想不出他 有什么想不开的,他在县城打工,或许在那边有问题吧。 我走到谷场,发现有个妇女收衣,便上去问,她羞涩地笑笑,一连跟我说听 不懂。我想也是,她说的我还听不懂呢。我走了,她又喊:关系很好的,男耕田 来女织布。喊完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也笑了。后来我见一个老头坐在门前,欲要 问,老头已转身进屋,只撂下一句:我不晓得,莫找我。 我们一行问出的东西差不多,要么是不晓得,要么是夫妻很好,树上的鸟儿 成双对。我说这里人都爱听黄梅戏吗,政法干部说是呀,几十年只作兴严凤英。 刘春枝安顿后,抽嗒嗒地说了一些情况。何大智是去年底从县城回来的,过 年(1998年1 月27日)那日,他们中午在高坑吃饭,拜祠堂,晚上就去何山和父 母、弟弟过年了,在那里住到正月初二(1998年1 月29日),刘春枝回高坑了, 何大智去母舅表叔那里拜年,直到正月十一(1998年2 月7 日)才回来,第二天 就走了,说是和义兄打工去了。 刘春枝说:大智在家时挑粪砍树,打工时送钱回家。我总是说别打工了,在 家种田也能活,他不听,说我没好吃的没好穿的。现在他死了,房梁倒了。 刘春枝擤了下鼻涕,又说:要说坏肯定是坏在他义兄手上了。我听说他义兄 在县城打架,往死里打。肯定不是好人。 刘春枝给我看了结婚证,我一看那上头的何大智,像被电触了,因为他的眼 闭着,只留条小缝,他死时竟也如此。张老当时说,他害怕。 我们离开高坑时,刘遵礼出来送,我记得他握手很用力,都能感受到手窝湿 热的气息。走了十几步,我回头望,却发现他不见了,全村人也不见了,只有蒸 气悬浮在屋顶。 1998年5 月29日上午 次日,我们从富强乡政府出发,又走到了何山小组。我们看到何大智父母家 原是个矮屋,土砖被雨水冲刷,囫囵不清,旁边有根黑木顶着,以防倒塌。小组 长找了一会,便把何父、何母和何弟找回来了。何父皱纹密布,像是蜘蛛在脸上 纵横拉网,何母嘴唇下扣,一看就知嘴恶,何弟则痴呆,老大不小的,挂着口水, 以为我们有糖。 我说了情况后,何母大嚎大叫,何父赶忙推开她。何父眼里既无悲伤,也无 诧异,只有麻木,何父鞠躬,说:给国家添麻烦了。 何父说没什么可说的,人都死了,何母则抢辩:怎么没说的,人不能这样死 了。何父想拦,看她站在我们里边,便失望地拿着小锄头和小篮子出了门。何母 说:死东西挖药去了。 没人阻拦了,何母就说得欢起来,到最后手都说抖了。 何母说:我儿死,我早知道,刘家人也早知道了,他们装不知道吧?小学订 了报纸呢,说长江大桥爆炸了,我儿出门前跟刘春枝说了,他过不下去了,要去 炸长江大桥,炸得全国都知道。现在你们来了,谢天谢地,有公理了。 何母说:都是刘春枝这妖精害的,我儿那么欢喜她,照顾她,可是她把钱管 了,不给他吃好的,好的都给老乌龟刘遵礼吃了。刘遵礼和她扒灰呢,扒了多年, 全村都晓得。我们也是穷,穷才娶这样的浪荡货,还倒插门。我们原以为结婚了, 大家就收敛了,谁知刘遵礼还去,被发现了还打我儿。我儿太老实了,后来刘遵 礼竟然不顾廉耻,和刘春枝睡到一床,叫我儿去煮面。我心想,你煮就煮啊,放 老鼠药毒死他们。我儿每次回来,我都让他翻衣服,我看到背上总是条条紫痕, 都是打的,造孽啊。我儿后来被逼着去打工,说是碍着眼睛了。你说我儿有活路 没有?没有。他受了委屈,他也有脾气啊。今年过年,刘春枝来了,我们做好肉 好菜,她一脸不耐烦,不下筷子,磨到初二就回去了,来拜年的亲戚还说你们媳 妇呢,我不好说,我能说她赶回去和刘遵礼那个老乌龟戳瘪么?我就不知道,人 怎么有那么多瘪要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