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节:1988年和一辆雄狮摩托(4) 当我看到地上的血把一些碎掉的小块豆腐浸润时,我看到了自己的心跳,听 不到自己的呼吸。当我的同桌像一个大人一样告诉我," 看看那白花花的东西, 那是脑浆" 时——我马上蹲下来吐了。我努力想控制住自己的胃,但是它里边的 东西像是彻底厌烦了我一样,一次次迫不及待地冲出来。我吐了之后,围观的不 少人也跟着吐了起来,起先是妇女吐,后来男人也吐,老年人吐完了,年轻人也 吐起来。我们吐得像青蛙歌唱,此起彼伏,不得安生,直到最后人们已经辨别不 出哪些是脑浆,哪些是呕吐的东西了。 范师傅有些得意地研究了公家人杨警察的呕吐物,然后故作正经地说,同志, 我说你今天是在哪个饭店吃的,一点油水都没有。杨警察马上厌烦地挥挥手,转 头就走。 我怀着莫大的恐惧,边走边哭,然后回到了家。回到家后,妈妈没有打我, 她看起来知道所有的事情,她对我说,别怕别怕。我还是止不住地害怕。那天夜 里,我几次被噩梦闹醒,只有一次,我仿佛看到了美丽,看到了阳光下的美丽, 她的脸,如我所料,不是哭丧着的,而是灿烂的,灿烂得像一朵向日葵。 第二天早上,我很想看到美丽,虽然我知道她不可能出现。我不知道她的脸 现在呈现什么颜色,或许很悲痛,我真的很想找到她,然后和大人一样,拍拍她 的肩膀,告诉她:人死不能复生,你还有很美好的人生,还有很多很多的希望… … 但是此后很长一段日子我便没有再发现美丽,直到我升学离开莫家镇。不单 美丽,那个知青餐馆也神秘地消失了,好象它根本没有存在过一样。 (四)重访 一别就是12年。当我24岁从某处回到莫家镇时,我是想唤回某种记忆。但是 莫家镇在进入我视野时,突然显出前所未有的苍老来。就像一个男人,你看到他 30岁是生龙活虎的,看到他60岁时,便会觉得他越活越缩,越活越矮。我觉得, 自己小时候看到的宽阔得像北京那些道路一样的莫家街,现在狭小得像一块被遗 弃的抹布。那曾经高大的供销社大楼现在不过是一只眼见着要趴下的" 二等残废 " ,还有那些过去长着长长双腿,像一根根参天树木立在街道的人们,现在也像 " 二等残废" 。这使我认清了一个现实,随着我年龄越大,我眼睛离地平线就越 高,这样已经相对固定的物体就会缩小、变矮。就像我坐车时,老以为路边的树 在跑,其实它们没跑,倒是我被车拉着跑。 那是生命之车。我少年时的宽阔之地已经消失了。 2000年,莫家镇张灯结彩,妄图遮盖自己的猥琐、丑陋和不堪。当年知青餐 馆所在的位置,现在被改造成了一个舞厅。这一天镇政府、镇各级单位和广大居 民的代表将参加一个庆祝新千年的晚会。这个奇怪的官民合一的晚会反映的是莫 家镇的穷酸,这里没有第二个场地可供大家去分门别类地进行娱乐。这天夜里, 我和过去的同桌一起走进这家起名为" 大富豪" 的舞厅,由于行动得比较早,我 们找到了座位。但是如果我们去跳舞的话,回来时一定会发现,曾经的座位已经 成为了别人的臀下之物。 那天夜里,我看到了杨所长,他现在不是杨警察了。我习惯性地看了下他的 腰,发现那硬物还在。杨所长的舞跳得非常好,这和他大腹便便的形象相去甚远。 杨所长几乎把在场的每一个女子都抱去跳了一次,连镇长从县城弄来的情人也不 放过。镇长的脸色猪肝一样发硬,但是他不敢吭声。杨所长回到座位后说了一句 :还行,皮肤不是听说中的那样粗糙。 什么?镇长生气了?鸟鬼儿子,不到三十岁的人,敢生老子的气。我在这莫 家镇呆了十六年了,谁最大?我最大。 杨所长说的话,镇长听到了,但装着没听见。不过,杨所长说了不该说的话, 就是最后那句话。这句话出来后,被一个不该听的人听到了,这个后生刚从外地 打工回来,自以为见了世面,想都没想,就过来抽了杨所长一耳光——他并不知 道他抽的是杨所长,因为杨所长跳舞的时候从不穿警服。 杨所长如你所想,当即揭露了自己的身份。问题滚到那后生面前了,他也如 你所想,不能当面露怯,他说了当年大哥说的话:别以为你是警察,老子就怕了 你。 问题滚大了,12年以来,还从来没有人跟杨所长这样说话过,杨所长看了看 周围的人,周围的人都用敬畏的眼神鼓励他采取下一步行动。而这个时候,我看 到那后生的腿在打抖。杨所长先从夹克衫里掏出一个手拷,想了想,又塞了回去, 接着他又伸手去里边掏了掏,最后总算掏出一支枪来。我12年前蹲下身子往杨警 察的腰部看,研究这把枪,只是觉得黑黑的,没想到12年后再次看到时,它却是 油光灿亮的,像打了发油。12年前,我想枪响了,房屋会倒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