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节:50%(1) 19.50% 这个城市,每个人的脸都长着经验,厨师如此,工人如此,小偷和小学生也 如此,大家下了公交,就奔到熟悉的领地,有条不紊地生活着,好似错综复杂的 卫星,按照上帝旨意井水不犯河水地运转着。就连乞丐也是这样,在地下通道放 下被窝后,先来几个俯卧撑,好几个月了都是这样。 这天,只有叶淼的生活稍稍有了点偏离。早上,他接到一个意外的电话,匆 匆坐起来,又被困倦驱赶回被窝,最后却还是被" 非去不可" 四个字挟持了。人 都会有些非去不可的事,比如父母死了,老师做寿,老婆发阑尾炎。这次的麻烦 来自堂弟叶森。 堂弟在电话筒里悲哀的声音提醒了叶淼,他叶淼在某种程度上还是莫家镇的 后代,还不是省城与生俱来的贵族。早晨的风像悬挂的冰砖,一块接一块蹭叶淼 的脸,使他愈加清醒,这一切得来不过偶然。倘若在小学的某次野炊他没有被找 回来,也许就让野狗吃了,就变成一堆狗屎了;倘若高考前的一个夜晚他没有把 阳具从一个女人腹内及时抽出来,那喷薄而出的精子很可能就繁殖出一个仓促的 孩子和一张仓促的结婚证来;倘若高考时他在做那道题时赌的是A ,就丢两分了, 就正好落榜了……他擦掉A ,用2B铅笔重新涂上B ,这样他就进了一家师专,后 来又考研考到省师大了。而叶森恰好相反,成绩与叶淼差不多的他,在考前削铅 笔时不小心削破手指,流血不止,分寸大乱,结果少了四分。这四分让叶森在莫 家镇做了一个惨淡经营的油漆商人。 有一天夜里,叶淼看书,看到下边注释区里有一个简短的故事,心情灰暗。 故事说,双胞胎的哥哥出生后不久就死了,多年后,成为作家的弟弟对母亲说, 活下来的是哥哥,我早就死了。叶淼那天夜里做了一个噩梦,他从温软的席梦思 上升起,穿过薄如蝉翼的天花板,来到青穹之上,俯身注视莫家镇,莫家镇仍然 局促如木刻,仍然散发着幽蓝色的光芒,一辆拉煤的车修好轮胎,吭哧吭哧地走 了,几个临街的商户打着哈欠收拾着摆放于外的货物,而叶淼也拉下了卷帘门。 叶淼被难闻的油漆味薰了一天,此时走路东倒西歪,但黑暗却正是经验的一部分, 他安然地回到家,推开木门,拉亮灯泡。那光明起先暗着,吸引着几只奄奄一息 的虫蛾,后来有限度地亮起来,这样,斑驳陆离的家具、盖着小孩尿布的摇椅和 墙上快要掉下来的年画便一览无余了。地上的叶淼伸手捞了捞裤裆,确信那里还 有生气后,便打着酒嗝找打鼾的娘子,褪她的大红短裤。短裤褪到一半时,叶淼 朝天空望了一眼。 这一望便把天上的叶淼吓落下来,便把梦中的叶淼吓醒过来。他不知道自己 在梦中见到的是叶森还是叶淼,他觉得自己真的好像还在莫家镇活着。他感觉夜 晚随风舞动的柳树条和电视天线栩栩如生,像是手,像是锁链,像是判官,就要 将他锁死在无法过活的小镇,他极度不真实地看着床边的电话、床上的老婆和老 婆热烘烘的睡衣,看了很久才看出安全感来。他想,他还是省城一所中学的老师, 叶老师,孩子们都用普通话喊他,叶老师。这样,他又唏嘘起来,唏嘘命运是不 可预知的河流,因为某块石头、某座山脉、某次工程、某次天气的缘故,走向不 同的河床,碰见不同的花朵,有了不同的结局,有的成为地下水,有的变成海啸, 有的索性蒸发于旱地(就像生命死亡于一次意外)。他和堂弟就正好是两个完全 不同的造化,两条完全不同的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