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扛着沉甸甸的旅行包噔噔地踏进了家门。昏暗的灯光下,母亲见屋内突然 出现一个人,不禁一愣,问道:“你找谁呀?” 我消瘦而疲倦的脸上沾满了尘土。更为特殊的是,我在大棉袄外的腰间系了 一条麻绳子,活脱脱一个进城的老农。 “妈,是我,你儿子回来看你来啦。”我放下旅行袋对母亲说。 母亲疑惑地打量了好一会儿,才上前拉着我的手说:“孩子,这才离家几天 哪,咋变成这样了?妈差点儿认不出来你了。” 母亲轻抚我额头上的血印,心疼地说:“孩子,你跟人家打架了?” “没有,”我怕母亲伤心,故意说,“上火车人太多,头让车门磕破点皮儿。 没事,妈。” “唉,以后可得注意啊!” 母亲转身去厨房给我做饭。我打来一盆水,脱去棉衣痛痛快快地洗脸。转眼 间,一盆清水变成了黑泥汤。 一会儿,母亲端上来一大碗热腾腾的手擀面条,我三下五除二扒拉进嘴里, 片刻工夫,碗已空了。母亲又将锅内的面条全都盛到我的碗里。母亲默默地看着 我狼吞虎咽的样子,她鼻子一酸,两行热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我吃完面条,抬头看着母亲问:“妈,你咋啦?” 母亲用手擦着眼泪问:“青年点是不是吃不饱?” “哪能呢,我们知青一天一斤半定量,比城里还多呢。”我故意逗母亲, “城里每月供应那几斤陈大米像宝似的,我们那儿顿顿吃新大米。这次带回五十 斤,让您尝尝咱盘锦大米,油汪汪,喷喷香。” “行了,妈知道。”母亲说着,转身从衣柜里找出我的内衣、内裤,塞进了 一个造革兜子,递给我说,“把这衣服带上,快去浴池洗个澡吧,去晚了该下班 了。” 我急匆匆来到西华门附近的连奉堂浴池。我将身体浸入冒着热气的大池子里, 只露出个头。浴室里蒸汽弥漫,棚顶的水珠不时滴落到我脸上。我闭上眼睛。下 乡后一直没有洗澡,身上长了一层漆似的污垢。这回在热水里泡澡,真是舒服。 若不是浴池有时间限制,我真想在这儿痛痛快快地泡上一宿。 回到家已半夜。我将换下的脏衣服扔在大盆里,钻进了被窝。 一觉醒来,太阳光已射进屋内。我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扭头一看桌上的闹 钟,已经九点多了,这才起床。 母亲正用热水烫我脱下的那堆脏衣服。那上面的虱子挺顽强,用凉水洗不掉, 只能用开水烫。回家没给家带点什么,却捎来一堆令人厌恶的寄生虫。母亲心疼 得直掉眼泪。 下乡前,衣服都是母亲洗的,现在再让母亲洗,自己感觉也不得劲儿。 “妈,我自己洗吧。”我不好意思地望着母亲。 “你这身脏衣服,不用搓衣板还能洗干净?行了,还是妈给你洗吧。”母亲 说着指着锅,“那是用你带的米焖的干饭,你赶快趁热吃吧。” “妈,您也一块儿吃吧。” “妈刚吃过。这盘锦大米是比城里供应的米油大,挺香的。” 喝惯了青年点的“军舰汤”,我冷丁吃着母亲用大油做的白菜炖豆腐,感觉 胜过山珍海味。 母亲看着我说:“明天就是农历三十了,一会儿妈上街买点菜。” “妈,这五元钱给你。”我从兜里掏出韦翠花给我的钱。 “怎么,队里结算了?”母亲感到意外,并没有接我的钱。 我说:“队里得过完春节才能结算完,这是我上苇塘挣的。” “你还上苇塘了?”母亲眼里透着担忧,“听说割苇子那活可苦了,去的人 都要脱层皮。” “我没有割苇子,是跟着做饭。”我说得很轻松。想到苇塘里我从死亡线上 挣脱过来的那一幕,至今仍心有余悸。可我不能对母亲讲,母亲知道了一定会受 不了。 我将那五元钱硬塞给了母亲。 母亲拿出家里积攒的一斤肉票和一斤鸡蛋票,上街去了。临近春节,城里的 副食供应很紧张,虽然凭票供应,商店里依然人头攒动,排起了长队。平时攒得 可怜的副食票不一会儿就全都花光了,可餐桌上也仅仅能见到零星的肥肉片。 晚上,母亲开始拆她穿的那件毛背心。我不解地问:“妈,这毛背心没破, 您拆了干啥?” 母亲指着床上的一团新毛线说:“妈用你的五块钱买了点毛线,加在我拆的 毛背心上,我想重织个大点儿的。” 我说:“妈,那您不如织件毛衣,反正费一回事儿。” 母亲说:“妈自有打算。” 除夕之夜,外面静得出奇。我和母亲坐在一起吃年饭。一盘花生米、一大碗 猪肉炖酸菜。小饭桌上摆着三双筷子,三只小碗。 父亲不在,屋内异常冷清。往年阖家团聚的那种温馨与祥和成了奢侈的回忆。 母亲打开桌上的一瓶二锅头,将三只小碗里浅浅地倒了一点儿。我一下又想 起了父亲。 父亲被关进监狱后,我费尽心机打听到父亲的下落。那天我偷偷跑去看父亲。 把门的人一听我是反革命的儿子,便厉声训斥道:“小狗崽子,胆儿不小哇,不 躲远点儿,还敢上这儿来。” “我咋不能来?”我疑惑地望着他。 “你老子是什么东西你不知道哇?他要当权,我们工人阶级就要吃二遍苦, 受二茬罪。”把门人瞪着我,“你还认他为父亲,还想当狗崽子?” “大叔,我跑了这么远的路,好不容易找到这儿,您就让我见我爸一面吧。” 我带着哭腔,像个乞丐般地不住向他哀求:“我求您了,求求您了。” 把门人轻蔑地瞅着我:“你这小狗崽子,咋这么没脸没皮?亲不亲线上分, 赶紧滚开。”随后将大门咣当一声关上。 我气得咣咣地拍打着大门,直拍得手肿起来。 一会儿,门又打开,突然一盆冷水泼到我头上。我激得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 瘩,蹲在地上瑟瑟发抖。 “滚,快滚!”那人叫道,照着我就是一脚,随后扬长而去。 我丧气地跌坐在地上…… “妈,爸来过信吗?”想到父亲我忍不住问了母亲一句。话一出口,又感到 后悔,这不又触到母亲的痛处吗? “唉——”母亲重重地叹息着,“前些日子,你爸托人带回了一张字条,上 面只写着:我在这儿挺好,不要挂念。”母亲直怔怔地望着桌上斟了酒的小碗, 眼圈一红声音颤抖着,“你爸苦哇,他浑身净是病,可他不肯说,唉。” 母亲的眼泪扑簌簌地滚落到端起的小碗里。我一阵心酸,跟着端起了盛酒的 小碗。 母亲抽泣着说:“你爸除了过节喝点儿,平时从不碰酒。这碗酒是你爸的。 来,咱俩敬你爸一杯。”母亲和我端起小碗同父亲平时用的那只碗碰了一下,她 扬脖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呛得母亲咳嗽起来。母亲手捂着嘴脸涨得发红,可她仍端起父亲用 过的那个小碗。 “妈,您别喝了,我替爸喝。”我抢过母亲手里的小碗,屏住气一口干了。 这酒足有六十多度,我感到嗓子像着火似的发热,呛得咳出了眼泪。 母亲心疼地轻轻拍着我的后背,随手从那大碗里夹起一片肥肉递到我的嘴边 :“孩子呀,快吃块肉,压压酒。” 我贪婪地嚼着肉,止住了咳嗽。下乡后头一次尝到肉,哇,真香啊!我劝母 亲也吃几块。这肉炖酸菜里只有薄薄几片肉,母亲全都夹到我的碗里。 “妈,你也吃块肉吧。”我给母亲夹起一块肉。母亲又将这块肉夹回到我的 碗里说:“孩子,妈不爱吃肉,妈知道青年点伙食清淡,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你多吃点肉,妈才放心。”母亲瞅着我消瘦的脸颊,声音有些哽咽:“看你才去 几天,就瘦成这个样子,妈心疼啊!你别惦记家里,这城里咋说也比你们青年点 强啊!” 我一下怔住了,放下手中的筷子,仔细地瞧着母亲。 母亲怎么变得这样憔悴、苍老。才四十多岁,脸上已出现那么多皱纹,下巴 颏儿尖尖的,颧骨明显地突出来,仿佛只有一层皮包着骨头。母亲脸色干黄,两 腮深深凹陷,泪水不住地流淌着。 “妈……”我激动地喊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我的天哪……这是怎么啦?”大年初一早晨,一位女人悲怆的哭声将我惊 醒。 我走到院内,见西厢房那家的门大开着,屋内一位中年妇女披头散发地跪在 地上,手拍打着地号啕大哭。母亲和几位邻居在她身旁劝着,陪着掉眼泪。 “孩儿他婶,人死不能复生,你可要想开呀,哭坏了身子可咋办?”我的老 邻居韩大妈流泪劝着。 这哭得死去活来的女人不是我们院的尚大婶吗?难道尚大爷他…… 我心里咯噔一下。从邻居的口中我得知尚大爷上吊死了。 在我们这个四合院,住西厢房的尚大爷一家与我家的关系挺近。尚大爷大脸 盘短粗脖子,身体像个圆筒子。他脾气火暴,每晚必喝三两白酒。他爱下象棋, 每到星期天晚上,便邀父亲杀上几盘。他老伴儿在街道工厂当勤杂工。家里只有 三个丫头,又都下乡了。 尚大爷解放前被国民党抓过壮丁,在运输队中学会了开车,他斗大的字识不 了一筐。一天,连长给他填好了一张表,让他按手印,他不知上面写的是什么, 便稀里糊涂地按上了手印。后来他才听说按了手印就参加了国民党。 辽沈战役中,他们团投诚,他被留在部队开车。解放后就来到父亲的工厂当 了司机。他曾向组织如实交代了那段历史。组织上经调查,认为他入国民党属于 被人欺骗,便没做任何处理。 哪知“文革”开始后,清理阶级队伍。造反派将他揪了出来,说他是国民党 安插的特务,让他交代历史问题。他生性倔强,不承认是自愿加入国民党,说自 己并没有做对不起人民的事。造反派将他关押,打得他遍体鳞伤。今年的三十晚 上才放他回家,并叫他初一的早晨回去,继续交代问题。 我的心沉得像坠着一个铅砣,脚步沉重地走进尚大爷的家。屋内的大炕上立 着一只破旧的炕柜,上面摞着带补丁的被褥。一个瘸了腿的旧立柜栽歪在墙角。 家里没一件像样的东西。地上是堆未及打扫的碎玻璃碴子。 尚大娘抽泣着道出了尚家那个凄凉的三十之夜。 尚慕春两个在农村插队的姐姐在当地过革命化的春节未归。已与父亲断绝关 系的尚慕春,一听说三十晚上父亲要回家过年,扭头跑到班里一个叫“棺材头” 的淘气包家中躲了起来。满怀希望能与女儿相聚的尚大爷见家中冷冷清清,他红 着眼青筋暴跳地对尚大娘大发雷霆:“瞧你生的这些小兔崽子,真是他妈的白眼 狼,大过年的一个都不在家。养她们算作了孽。”尚大娘垂丧个头只顾掉眼泪。 尚大爷拿起酒瓶一口气将一瓶酒灌下肚,随后朝墙上愤怒地砸去。“哗啦”一声, 家中唯一的镜子霎时成了一堆碎片。 大年初一的凌晨,他趁老伴儿刚刚睡着,来到院里的公共厕所上吊自尽了。 有人上厕所见里面吊着个人,吓得赶紧喊人。待解下绳套时,发现人已断气多时。 尚大娘哭得背过了气,母亲急忙掐人中,好一阵忙活才醒过来。她抓住母亲 的手说:“老尚怎么想不开呀?他扔下我们娘儿几个不管,我可怎么办呐?老尚 啊,你咋这么狠心呢?”母亲不知该如何劝慰,只是默默流着眼泪。 尚慕春突然回来了。她一见僵硬的父亲翻着白眼,舌头伸出老长,顿时惊呆 了。她扶着门框,身体却软得像面条,一下便瘫倒了。她面色苍白,两眼发直, 身体不住地哆嗦,嘴半张着说不出话来。 我不禁想起尚大爷在世的情景。尚家的三个女儿中,他最疼爱的老丫头尚慕 春却最令他头疼和无奈。尚慕春从小就厌烦学习。她性格泼辣像个假小子,整天 跟班里淘气的男孩在一起疯。有时还逃学,考试常常不及格,气得尚大爷没少扇 她。尚大爷常来我家,在父亲面前发泄对尚慕春的失望情绪。父亲没少安慰他。 他羡慕我的用功和听话,对我表现出特殊的亲近。有一次他到我家拍着我的头说 :“你小子,学习这么好,长大肯定有出息。看你尚大爷没文化,多受憋。” 我说:“开车多神气,长大了我跟你学开车。” “哎,开车以后也得有文化。要是你能当科学家、工程师什么的,那不比当 司机更好吗?”尚大爷瞧着父亲说,“白书记,你说是不?” 父亲笑而不语。 如今,尚大爷就这样走了,走得这样仓促,这样悲惨。 尚大爷为什么要选择这条绝路?生命对于人只有一次,难道他不渴望生存下 去,他不留恋这个家? 两天后,居委会左大妈领着一群造反派来到尚家,宣布说,尚大爷不老实交 代问题,畏罪自杀,自绝于人民。要家里人认清形势,不要执迷不悟,如不检举 他的罪行,绝没有好下场。 尚大婶怒不可遏地指着他们厉声道:“人都让你们逼死了,还要我检举什么。 你们这些丧尽天良的,还我老尚……”突然发疯般地扑过去冲他们又抓又挠。有 个领头的人,当时脸上被挠出了血道子,疼得龇牙咧嘴地怪叫。 这伙人一看不好,赶紧灰溜溜地跑掉了。 天上飘着纷纷扬扬的雪花。我裹紧棉袄在屋内来回走着。家里的空气实在沉 闷,大年初六母亲就上班了,我一个人在家里觉得无事可做。本想春节回家能见 到父亲,可今天都过了正月十五了,还不见父亲的影子。我的粮食关系已迁出沈 阳,这次回家母亲要从她的口中挤出定量给我,我心里真不是滋味。 离规定的假期还有三天,我决定明天一早提前返回青年点。晚饭后,我告诉 母亲,明天一早坐五点的火车回盘锦。 母亲一怔,放下手中赶织的毛线活问:“假期还没到,干吗急着回去?” 我说:“我已呆了十多天了,提前两天返回坐车的人能少点。” “唉,早点也是应该的。你能陪妈这些日子,对妈心里也是个安慰。” “妈,您的心思我懂,”我说,“早晚也得回去,何必跟大伙一齐挤车,多 遭罪。” “唉!”母亲叹了口气,“你这孩子就是犟。既然这样,你就自己决定吧。” 母亲为我做好了肉酱,装了满满的一罐头瓶,又烙了几张饼,让我带上,怕 提前回青年点不开伙。 夜很深了,母亲仍坐在灯下不停地织着毛背心。 我劝母亲早点休息。母亲说:“你睡吧,我不困。” 一阵急促的闹铃声将我唤醒。我揉揉惺忪的睡眼,见时针正指向三点。我家 离车站十几里路,得早点启程。 我刚穿上衬衣,母亲便走了过来。她将织好的毛背心递过来说:“孩子,快 穿上吧。” “妈,您原来是给我织的呀。”我惊讶地瞅着母亲。只见她眼圈发黑,面色 憔悴,看样子母亲一宿没合眼。我心一热,说:“妈,您身体不好,还是您穿着 吧。” 母亲说:“妈听说盘锦风大,冬天又冷。你下地干活穿上这毛背心,多少能 挡挡风寒。”母亲的眼里盈满了泪水,“妈离你远不能照顾你,你要学会照料自 己。”她不容分说将毛背心套在了我身上。 我眼圈一红,只喊了一声“妈”便说不出话来。 母亲用手抻了抻毛背心,擦了把眼泪,转身出去了。 一会儿,母亲默默地为我端来一大碗热腾腾的手擀面,里面还有两个鸡蛋。 我低头吃着,心里却酸酸的。 我提起旅行包,母亲送我到门外。一阵冷风吹过,我不禁打个冷战,又紧了 紧腰间的绳子。母亲过来扯扯我的衣角,摸摸我的领子,用纤弱的细手再次为我 系紧棉帽耳,就像我小时候,领我上幼儿园时那样,生怕我的衣服漏风冻着。 母亲借着门外昏暗的路灯,盯盯地看着我,大滴的泪珠无声地滚了下来。 我心里一阵战栗,眼睛顿时湿润了。我不敢正视母亲,只觉心里堵得难受。 片刻,我声音颤抖地说:“妈,我走了,您要多注意身体。” “到点里别忘给家来信。”母亲大声说着。 我不敢再看母亲,咬咬牙,大步朝公共汽车站走去……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