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青年点新盖了两趟房,共二十间,每间住四人。弓形的屋顶,向上开的窗户, 极具盘锦特色。营里重新调整了各连的人员,我班同学仍留在二连。冷霜月、尤 金珠、周庆福、孙福禄分到三连,黎义鸣、朱长根则插到一连。 黄树川与三连的黄树山对调。杜金彪和方怡玫也被黄树山带了过来,别看黄 树川平时总绷个脸,可他正直,嘴冷心热,我真不愿他走。这新来的黄树山不知 以后会啥样,我心里真没底。 我被分到把西山的那间,同屋的还有邱玉明、老知青石钟玮。而最令我头疼 的杜金彪竟搬到了炕头。我住在炕梢,尽管中间隔着俩人,但心里还是惴惴不安, 感觉挨着个定时炸弹。 隔壁的谢元庭、田达利比我幸运得多。郑义平、胡立仁跟他们住在一起。郑 义平直性,胡立仁幽默,总能调节空气。 我躺在炕上正为今后的处境担忧,突然从窗外传来“嘟——嘟——”的哨声。 达子大声吆喝着:“大伙儿都到伙房开会。” 我刚推开伙房的门,一团烟雾忽地扑脸而来,辛辣刺鼻的烟味呛得我喘不过 气来。我稍稍定了定神,屋内几十张嘴正在喷云吐雾。 四周挤满了人。大部分人披着大棉袄,有那种工厂发的扎成道道人称“暖气 包”的黑色工作服棉袄,有蓝色斜纹布四个兜的制服棉袄,也有灰色的棉猴。再 一看下身,打着补丁的裤子都吊着,露出里边的线裤腿,红的、蓝的、粉的、绿 的……色彩鲜艳。我刚下乡时,大家都穿着棉裤,看不出什么。这回脱去棉裤和 靴子,那吊腿裤便露了出来,五颜六色形成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黄树山、达子、崔红英三个连干部并排站在地当间。 黄树山敞着身上的“暖气包”露出了的确良草绿色军上衣,头上歪戴着军帽, 硬充“转业兵”。下身穿蓝的确良空军裤,裤角挽起两圈,故意露出粉红色的线 裤腿,脚蹬农村常见的绿色高靿儿胶皮鞋。他这身打扮,真是工农兵相结合。 胡立仁悄声对身旁的郑义平说:“看见他那身皮没?全都是知青送的。” 郑义平乜斜地捅了他一下,胡立仁舌头一吐,这才闭上嘴。 我好奇地瞅着黄树山。这是个极有特点的小个儿。脸蜡黄,一双鼠眼滴溜溜 乱转。稀稀拉拉的胡子在唇上支棱着。他说话时总要舔舔那薄嘴唇,像有饭粒粘 在上面。 他声音发尖,就像是公鸡被踩着脖子。他挺着干瘪胸脯,小眼睛扫视了一圈, 故意清了清嗓子,说道:“同志们,一年一度的插秧大会战开始了。营里叫母( 我) 到二连,母这回就和大家在一起并肩战斗。插秧大会战老知青都经历过,新 知青可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这可是关系到全年收成的关键一仗。母们就是 要吃大苦,耐大劳,出大力,流大汗,宁可掉几斤肉,脱几层皮,母们要‘大干 红五月,不插六月秧’。从明天起,全连有一头算一头都得参加大会战,一律不 许请假。一个蛤蟆四两力,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嘛。就是头拱地也要完成任务。” 这个黄树山小嘴巴巴的,说出话来一套一套的,真是当队长的料。不像原来的队 长黄树川,少言寡语直来直去,就知道干活。 黄树山深深地吸了口烟,说:“大伙儿都清楚,这活成是累了,可再累也得 坚持。没有苦,哪来的甜呢?你们说,母说得中不?” “中——”人群里响起了应和声。 黄树山的眼睛扫了一圈说:“母就说到这儿,下面由连长和指导员讲话。” 达子讲话向来干脆。他说:“咱们都是年轻人,有热情,有干劲儿,插秧大 会战不能落在别连后头。我不多说了,下面请指导员讲话。” 崔红英手拿着小笔记本,亮开她那脆嗓道:“以上,队长和连长对插秧大会 战的重要性已讲得很清楚。我想,大家都知道应该怎样做。我们连是有着光荣传 统的,是一支敢打、善打硬仗的集体。每次大会战,在全营都是第一个完成的。 我相信,今年的大会战,相信我们二连也会走在全营的前列。插秧大会战是艰苦 的,但越是艰苦,就越能锻炼我们的革命意志。我们知识青年就是要在广阔天地 里经风雨、见世面。我们要用青春的汗水浇灌这片土地,用丰硕的成果,为无产 阶级文化大革命谱新篇、立新功。” 崔红英慷慨激昂地挥动手中的笔记本说:“谁英雄谁好汉,插秧大会战比比 看。好了,我就说到这儿。” 大伙儿熙熙攘攘地拥出伙房,我默默地跟大伙儿拉开了距离。我慢腾腾地回 到宿舍。此时,田达利正和邱玉明唠嗑。杜金彪不知又上哪儿去了。石钟玮用搓 衣板搓着线衣,盆边溢满肥皂泡沫。男青年像他那样自己洗衣服的真不多。 我厌烦他们,转身来到了隔壁,胡立仁正跟郑义平、谢元庭闲侃。 他学着黄树山的腔调,说着当地的土话:“嗯哪,这次插秧大会战成是重要 了,俺老土没文化,你们别笑话,你们说,母说的中不?” 郑义平哈哈大笑:“城市重要农村就不重要啦?你说得不中还嗯哪啥。” 我问:“那‘成是’啥意思?” 胡立仁说:“这是当地方言,‘成是’的意思就是非常、特别。” “噢。”我点点头。 胡立仁瞥了一眼郑义平:“下乡都好几年了,连‘成是’啥意思都不知道, 还说什么城市、农村的,也不怕人笑话。看来你真得向贫下中农好好学习。连他 们的话都听不懂,怎么接受再教育?” 郑义平说:“你别光耍嘴皮子,这回你是插秧还是挑苗?” 胡立仁说:“插秧得弯大腰,再说那是女人干的活。挑苗嘛,又太累。” 达子推门进来说:“白剑峰、谢元庭,你俩是新知青,看看是想插秧还是挑 苗?” “邱玉明、田达利他俩干啥?”谢元庭问。 达子说:“我刚才问过了,他们说插秧。” 谢元庭说:“那我也插秧。” “行,我找个老知青,让她带带你。”达子又回头看看我,“你呢?” 我也听说插秧弯大腰,心里合计,一个大小伙子像个女的弯腰在田里插秧, 自己感觉也不得劲儿。挑苗虽然累,但那是男人干的活。 我说:“我挑苗吧。” 达子眼睛一亮,说:“行啊,小伙子,挑苗可累呀,你能挺得住?” “能!”我斩钉截铁地说。 胡立仁跟达子磨了半天,达子终于答应他去苗床里抢苗,这算是俏活了。 插秧大会战开始了。 沟里的苇子蹿到半人高,密密匝匝,青翠欲滴。沟沿儿和田埂长满了绿莹莹 的小草。苏醒的青蛙呱呱叫着跃入水中,两脚登水展示标准的泳姿。 我穿着厚重的农田靴,挑起满土篮的秧苗,小心地走在狭窄的田埂上。那秧 苗粘着厚厚的泥土,将肩上的小扁担压成了弓形,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肩 头仿佛压着两座山,累得我喘不过气来。 刚走了一会儿,就觉肩头被扁担压得火辣辣的疼。不敢停下来,咬紧嘴唇吃 力地向前走着。那田埂又窄又滑,稍不小心就出溜到泥水里。靴底被厚厚的泥土 包裹着,如同套着两个铅砣。 苗床距插秧地足有二里地,途中要经过几个上下水沟。老青年挑着担子一颤 一颤的极富节奏感。过沟时,他们两脚一跨,扁担一悠就过去了。我看得心痒痒, 却不敢跨沟,只能绕道走,无形中多走了不少冤枉路,挑秧的速度自然慢下来。 我供的两个插秧手是韦翠花和方怡玫。听说她俩插秧速度之快,全营出了名。 韦翠花说,刚开始她想和郎晓忻在一起插秧,可女知青都不愿和方怡玫在一组。 她的漂亮与清高,加上反革命女儿的身份,使她被鄙夷、妒忌所包围。 但插秧需要两个人配合,方怡玫自己怎么干哪?于是,崔红英找到韦翠花, 让她跟方怡玫配对。韦翠花开始不肯,崔红英便反复做工作,说方怡玫插秧是把 好手,只要她俩联手,对完成插秧大会战大有好处,并强调这是连里的决定,只 要在思想上与之划清界限就行了。韦翠花这才勉强同意。 别的男知青已将秧苗挑到地里,很多人已开始插秧,可我仍在半路上晃荡。 韦翠花、方怡玫俩人早就插好纤绳,分别站在地的两头,正等着我的秧苗。 我咬紧牙关,忍着肩膀的疼痛,努力加快脚步,身子摇摆得像个鸭子。那满 满两土篮秧苗随着我的脚步,上下左右乱晃。我发觉自己笨得像个狗熊。看着老 知青一个个从我身边走过,既羡慕又焦急。 终于到达目的地。我放下扁担,将秧苗天女散花般撒到地里,然后好奇地看 她俩插秧。 地里插着两根纤绳,韦翠花由左向右,方怡玫由右向左,她俩像比赛似的刷 刷地将撮撮秧苗均匀地插到水田里。两手迅疾如飞似蜻蜓点水。 我真想坐下来好好欣赏她俩插秧,可她俩插秧的速度实在太快,看得我眼花 缭乱。我挑的这点秧苗一会儿就要没了,我只能匆匆返回苗床。 我挑着秧苗跟着郑义平。可郑义平身高腿长,一会儿就与我拉开了距离。 正走着,眼前出现了一个水沟。郑义平挑担已跨了过去。我本想绕道走,可 一抬眼,发现韦翠花、方怡玫正焦急地张望着。 我来到沟边,鼓足了勇气,两手抓紧提梁,右腿猛地向前跨去。只觉肩上的 担子猛然一晃,右脚正踩在沟内斜坡上。我脚底一滑,身子一歪,扑通一声摔倒 在沟里,两只水靴灌满了水,土篮重重地沉在沟底。 郑义平听到身后有响声,突然停下脚步。他扭过头发现我掉进沟里,急忙跑 过来将我从沟里拽出说:“怎么搞的,想跨沟招呼我一声呀,我好教你。” “谁曾想会掉到沟里。”我看着他说。 “咳,我刚开始挑苗时,也常掉进沟里。你不能太性急,要慢慢适应。” “可那边还等着我呢。”我用手一指韦翠花的方向。 郑义平帮我把从沟里捞出的秧苗装进土篮里,说:“今天你真想跨沟呀?” 我点点头。 “那好,我教你。”郑义平说着,挑起我的扁担,“看好了,过沟时腿要用 力,借着担子的惯性,顺势一悠,准能过去。” 他随即为我做了示范。我记住了要领,挑起秧苗真的跨过了沟。我兴奋地望 着他,说:“谢谢郑大哥。” “甭客气。”郑义平笑着说,“前面还有几道沟,就照我教你的自己跨吧。” 我鼓起勇气大胆地跨越了几道沟,将秧苗送到地里。 下午,刚上工不久,天就阴下来。大片的乌云如黑锅底般压下来。忽然,天 空出现一道闪电,轰隆轰隆的雷声骤起,接着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 我挑着沉甸甸的秧苗,浑身浇得像个落汤鸡。窄窄的田埂变得愈发湿滑。我 心里想着,这下雨天也该收工了吧。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我左顾右盼,期望插 秧的人能从地里走出来,这样我便可以名正言顺地避雨了。可出乎我的意料,竟 没有一个人走出来。 一个声音突然传来:“同志们,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崔红英站在地里尖 叫着,“下点雨怕什么,我们要坚持,与天奋斗其乐无穷。” 大雨倾盆而下,田埂愈发泥泞。过沟时再不能一跨而过,我只得挑担从沟里 蹚水而过。我晃晃荡荡地把秧苗送到地里,韦翠花用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关切 地注视着我说:“弟弟,下雨路滑,少挑点,别摔着。” “没事。”我满不在乎。 方怡玫默默望着我,目光中透着忧虑、爱怜。 我想跟方怡玫说什么,但一想到韦翠花对她的冷淡,便止住了。我不愿引起 韦翠花的不快,毕竟她是我的干姐。 如注的雨水刷刷地打在我脸上,模糊了我的视线。面对青年点两个我最亲近 的女人,我真的不知所措。 “扑通”,韦翠花突然摔倒在泥水里。方怡玫忙奔过去,刚伸手扶着她的胳 膊,不料,韦翠花手一甩,鄙视地瞅着方怡玫。方怡玫睁大眼睛吃惊地看着她, 茫然无措。我见状赶忙下到地里。郎晓忻、邱玉明也赶了过来。 我和郎晓忻将韦翠花扶到田埂上。只见韦翠花脸色惨白,紧闭着眼。 邱玉明突然惊叫了一声:“她的裤裆咋出血了?” 我低头一看,鲜血从她的大腿处向下淌着,血浸透了裤子。我一怔,这是咋 回事儿? 郎晓忻扒拉一下邱玉明:“你啥也不懂,韦翠花正来……”她瞪了一眼邱玉 明,“你回去吧,这没你事儿。” 邱玉明嘀咕了一句什么,扭头走开了。 郎晓忻瞅着韦翠花,大声道:“翠花,你咋不注意?快,我扶你回去休息。” 韦翠花慢慢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我没事儿。” “还没事儿?”郎晓忻说,“看你都晕倒了。别逞强了,这可要坐病的呀!” 韦翠花挣扎着站起来,又下到地里。 郎晓忻一看,大叫着:“你不要命啦?” 韦翠花头也不回,又继续插起秧来。 “咳!”郎晓忻跺了一下脚。 韦翠花扭头对她说:“你回去吧,我没事儿啦。” “你呀!”郎晓忻瞪了一眼韦翠花,无奈地走开了。 雨仍在下着。韦翠花皱着眉头哈腰在地里吃力地插着秧,我心头一酸,泪水 伴着雨水倏然而下。 我们一直坚持到天黑才收工。我草草吃完饭,脱下湿衣服,把自己扔在炕上。 血从磨破的肩头渗出,粘在背心上,火辣辣的疼。 杜金彪不知又上哪儿去了。邱玉明掏出烟,给石钟玮点上。 石钟玮抽了几口,用舌头舔了一下干涩的嘴唇来到水缸边,用饭盒舀水。 我听见饭盒碰到缸底发出的响声。 “今天谁值日?”石钟玮不满地说,“水缸都见底啦。” 我们宿舍有个规定,轮流挑水。杜金彪不常在屋,只有我们三人挑,昨天我 值日,挑了一缸水。我只用了一盆水,他们连洗带涮那水还不用光?今天轮到邱 玉明了。我看看邱玉明。他靠在被垛上正抽着烟。 “邱玉明,你去挑点水?”石钟玮用商量的口吻说。 “今天我贼累,让白剑峰挑吧。”邱玉明懒懒地说。 “谁不累呀?”我回了他一句。 “行了,小白脸你就挑一趟吧。”石钟玮对我说。 我瞧着他,没吱声。 “咋的,哥们儿说话不好使啊?”石钟玮朝我瞪起眼睛。 我真想发作,明明邱玉明值日,干吗要我挑水?我瞅瞅他俩,迟疑了一下, 无奈地站起了身子。 我应该上水泡子挑水。水泡子在营部后面,距离我们宿舍有二百多米远。春 天上水时,用抽水机灌满水,能用一年。平时,我们青年点就吃这泡子水。水很 浊,水底混进一些小鱼。刚来时,听说吃这水,我真感到头疼,过了很长一段时 间我才适应。 这石钟玮、邱玉明不是熊人吗?我累了一天,却让我去挑水,不能这样便宜 了他们。我干吗跑那么远上水泡子,青年点门前不远就有个积水坑,里面生长着 许多癞蛤蟆。正好今天下雨,坑水已满,就近到那儿挑一桶。 我挑着水桶向这个水坑走去。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靴子沾满了稀泥,虽然 身上披着块塑料布,可下半身还是被雨水浇湿了。我走到坑边打水,怕带上泥土, 便轻轻将桶斜摁到水里,不等灌满便提上来。我挑起水桶到了房山头,正要向宿 舍的大门走过去,突然意识到,如果我马上挑水回去,他俩一定怀疑我在附近的 坑里提的水。我故意在房山头站了一会儿,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这才慢悠悠地 挑水进了宿舍。 我刚将桶里的水倒进缸里,邱玉明一下子蹦到地上,抓起他的饭盒急不可待 地舀了一盒水,一口气灌了个水饱。 邱玉明,今天就让你喝个够,喝拉稀才好呢。我暗自高兴。我真希望石钟玮 也像邱玉明那样,灌个大肚。 “石大哥,你喝水吧。”邱玉明抹了一下嘴说。 “刚才我到隔壁喝完了,这会儿不渴。”石钟玮说。 我尽管很渴,但不敢喝这水,怕真的坏肚子。到别的屋去要水,又怕引起他 俩的怀疑,只好忍着。我脱下衣服,急忙钻进被窝。 第二天晚上,我刚吃完饭,就见邱玉明捂着肚子跑了出去。他和郎晓忻在一 起插秧,下午已拉了几次。郎晓忻遇见我直问,他吃了什么东西,这么拉肚子。 我说没见他吃什么呀。其实,我心里清楚,一定是喝多了我挑的脏水。 邱玉明瞪着小眼睛冲我吼道:“白剑峰,你他妈的真坑人,昨晚在哪个臭水 坑里挑的水?” “咋啦,喝跑肚啦。”我笑着说,“昨晚我到水泡子挑水,先喝了一肚子, 我咋没事呢?” “少给我装蒜,你出去挑水时,我在窗户上看见你往门口的水坑去啦。”邱 玉明眼里冒着火。 这小子是不是诈我?这么黑的雨天,他怎么能看见?对,即使他真的看见, 我也不能承认。 我说:“我要是到那水坑,不早就回来了吗?何苦让雨浇了半天。” “放你妈的臭屁。”邱玉明一下蹿到我跟前,手指头差点碰到我的鼻尖。 我的火腾地一下起来了,再也忍不住了。他几次三番找我茬,我都没搭理。 今天竟然指着鼻子骂人,我不能再迁就他了。 我把他的手扒拉过去,愤愤地冲着他:“你嘴干净点,少跟我妈妈的,你是 吃屁长大的呀!” 邱玉明没有想到我会这样,气得涨红了脸。他挥起拳头,对着我的鼻子猛然 一击:“你他妈的欠揍哇。” 我毫无防备,鼻梁被重重一击,顿时酸酸的,感觉一股腥咸的黏液从鼻孔里 流出。我用手一抹,啊,殷红的血粘在手上。长这么大没让同学打过,今天竟让 你小子给我鼻子打出血。我霎时红了眼,飞起一脚,踢在他的小肚子上。这小子 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他爬起来,眼珠子通红,嗷嗷怪叫着。他四下踅摸,发现门 后立着几把铁锹,便发疯般地向那儿冲去。 我一激灵。在他刚触到锹把时,我顺手操起搪瓷脸盆向他头上砸去。这小子 低头想躲,可是已经晚了,盆底咣地砸到他的脑盖上。盆底顿时凹进去一大块, 脱落的搪瓷四处迸溅。他身子一晃,倾靠在墙上。 石钟玮突然过来拉住了我,他是怕邱玉明吃亏。我还要往上冲,门当一声被 人踢开。田达利忽地冲进来,拽住我的胳膊,随手给了我一巴掌。邱玉明见有人 帮忙,更来劲儿了,直奔我扑来。石钟玮却拽着我胳膊。我气得大叫:“快松手。” 石钟玮大嘴一咧牙花子全都龇出来。他冷笑道:“小样儿,还敢耍横。” 他使劲儿一扭,将我的胳膊背过去。邱玉明、田达利见状更猖狂了。两人一 齐向我袭来,拳脚相加,对我发起狠来。 我被他们打得东倒西歪,头上满是黏糊糊的血。我仍奋力挣扎着,可鲜血模 糊了我的视线。我仿佛成了一只没头的苍蝇,找不到方位和攻击的目标,完全丧 失了抵抗能力。我眼看就要被打倒了。 “住手!”突然一声大喝如同闷雷炸响。我强睁开眼,见郑义平正怒目瞪着 石钟玮:“你少拉偏架,三个人欺负一个算啥能耐?” 石钟玮仍不放手。郑义平急了,挥手照石钟玮的脸猛扇过去。石钟玮“啊” 的叫了一声,松开了手。我急忙抡起一把铁锹,要跟邱玉明、田达利玩命。 郑义平一把拽住我的胳膊,说道:“小白,别胡来,看他们能咋样?” 郑义平这几天没刮脸,满腮的胡子硬邦邦地支棱着,双目圆睁像个猛张飞。 邱玉明、田达利见状,已有几分胆怯,不敢再向我攻击。 邱玉明见有人帮我,气急败坏地大叫:“白剑峰,你这个反革命、走资派、 大流氓的儿子,狗崽子。我要让全营的人都知道你是什么东西。” “我是狗崽子?你是狼崽子。”我愤恨地指着他,“你连狗崽子都不如。” “什么?狗崽子。”郑义平瞥了我一眼。我心一下子紧缩起来。可他随即又 扭头对着他们道,“他爸有问题不代表他呀。他有什么错,你们仨打一个?不管 咋说,他是我们的战友啊。” “谁跟他是战友?”邱玉明愤愤地指着我,“我们根本就不是一条战线上的 人。他爸是臭流氓。厂里的漂亮娘们儿让他干了好几个。” “你少埋汰人。”我气得反驳道,“你这是污蔑!” “呀嗬,还有这事儿?”田达利也跟着添油加醋,“老邱,还有啥花花事儿 都抖搂出来。” 石钟玮嘿嘿一阵冷笑:“平时看这小子不爱吱声,像挺仁义的,敢情一肚子 坏水。也难怪,他爹那种人教育出来的儿子能好吗?” 我的天哪,我这是怎么啦?我气得浑身哆嗦,有口难辩。 我感到五雷轰顶,脑子像炸了一样。今后,我在人前还能抬起头吗?我悲痛 欲绝,松开握锹的手,桶锹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我双手捂着脑袋蹲在墙角,手指 缝还在渗着血。 郑义平紧皱着眉头看着我,紧紧咬着嘴唇。良久,他突然冲那伙人大声吼道 :“你们他妈的别欺人太甚,骑人头顶上拉屎还嫌不够,还要拉稀,恶心人不? 我不管白剑峰他爸是什么,我就知道他是我的老乡,是我的弟弟。”他拎起桶锹 用力地晃着,咬牙切齿地说,“你们别他妈的丧良心。以后,谁敢欺负白剑峰, 别说我拿锹劈了他! ” 在这关头,有人肯出来替我说话,我真的感激涕零了。我情不自禁地喊了一 声:“郑大哥。”便激动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郑义平用毛巾默默地为我擦去额头上的血迹。 这一夜,我躺在炕上,脸上的伤口伴着肩头磨出的血印,火烧火燎地疼痛, 折磨得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明天还要下地挑苗,我强迫自己不再胡思乱想。可 我仍睡不着,今后我可咋办哪? 邱玉明说到做到,他不仅在二连散布我是狗崽子,而且还窜到其他连添油加 醋大肆宣传。没出几天,闹得全连都知道了我的底细,大家像谈论新闻一样议论 纷纷。往日对我友好的人用异样的眼光瞅着我。我常常在众人轻蔑目光的逼视下 变得局促不安,心神惊乱。 “早上三点半,中午含着饭,晚上看不见。”这是老知青对插秧大会战的形 象描述。每天挑苗累得我筋骨酸痛,浑身像散了架。而内心遭受的巨大创伤,更 使我身心疲惫,苦不堪言。 韦翠花刚开始听到传言,还有些不相信。在地里相遇时,她忽然问我:“你 父亲真是反革命、走资派?” 我低头默默不语。 她顿时缄默了。我心想,她这么积极的人,知道我的底细,一定会对我冷淡。 我不敢与她正视,双眼盯着自己的脚尖。 她看出我情绪低落,不禁叹了口气:“哎,现在有多少老干部被打成走资派、 反革命,连累了他们的子女。” 几天来我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话,心头为之一震。看来她还是有同情心的。 她说:“弟弟,打起精神来。出身不能选择,但走什么路却是自己决定的。 现在的政策对可教育好的子女还是给出路的。” “我还能有什么出路?”我沮丧地说,“那么多人的眼神看我像看犯人似的, 我实在受不了。” “别管他们,姐姐相信你是革命的。”韦翠花真诚地说。 “姐姐,”我心一热动情地说,“你不怕我这个弟弟连累你吗?” “我怕啥?”韦翠花语气坚定,“我爸是老工人,咱根红苗正,怕谁呀?” “不过……”她见方怡玫没在跟前,问我,“前几天方怡玫给你饭票了?” 啊,我想起来了,有一天中午上伙房打饭,方怡玫悄悄塞给我一些饭票,一 定是被韦翠花看见了。 我不想隐瞒,“嗯”了一声。 “她父亲是啥你不知道哇?别人都躲着她,你咋还敢跟她近乎?”她关切地 望着我,“你饭票不够吃,朝姐姐要哇,千万别干那傻事儿,啊。” 我怔怔地看着她,心里不是滋味。 晚上我心情郁闷独自走出屋。刚到房山头,一个人与我来了个顶头碰。我一 愣神,周庆福神秘兮兮地站在我面前。插秧大会战累得大家腰酸腿疼,懒得动弹, 周庆福怎么有精神头跑到我连? “哎,我正要找你呢,”周庆福说,“没想到在这儿碰上了。” “你还敢找我?”我看着他,“邱玉明这小子到处揭我的老底埋汰我,弄得 我在人前抬不起头。你和我接触,不怕受牵连?” “牵连?这儿没人看见。”周庆福说,“我都听说了。这小子真不是东西。 那天他们三个人欺负你,听说把你打够呛。哎,伤的咋样?” “没事,就是脸出点血。” “唉,这鬼地方,挨累不说,还受人欺负。你就甘心总在这儿?” “不呆这儿咋的?城里咱回不去,你还能把我整到外国去呀?” 周庆福悄悄靠近我,小声说:“真不想在这儿受气,我可以替你想办法。” “想啥办法,你自己都顾不了自己,还帮我?” “听说香港那边挺自由,”周庆福说,“你想去不?” “什么?你跟香港那边有联系呀?”我感到有些惊讶,“那边可是资本主义 社会,打死我,也不去。” 周庆福仍不甘心:“我这是为你好,你别太死心眼了。你累死累活地干,差 点儿把命搭上,咋样了,还不照样受气? ” 我诧异地瞅着他。 他不满地说:“你记得不?咱们刚来一个月时我饿得受不了,拿了点儿破饭 票,瞧他们那狠劲儿,把我当阶级敌人对待。你说,这儿是人呆的地方吗?” “……”我一时无语。 他又问:“哎,你看最近点里的知青都有啥不满情绪?” “你问这干啥,是不是没累着闲的?” “你这个木头脑袋。得了,我不跟你说了。”周庆福说着从兜里掏出二十块 钱递给我,“平时想吃点啥就买点啥,自己身体可要注意啊。” “你这是干啥?你家里挺困难的自己留着花吧。”我推开他的手。 “拿着。”周庆福硬塞进我的兜里,“我回去了,以后有啥事尽管找我。” 周庆福一转身,刚要走。 “哗——” 我听到身后有动静,猛回头见一个人正在小解。天很黑,看不清面容。 “谁?”我喊了一声,那人立刻停止了小解,提着裤子跑向宿舍。看那身影 好像是邱玉明。 周庆福惊慌地走了。我摸着兜里的钱,怔怔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