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雷大鹏走后,黄树山找到营里,将黄树田调到我连当了车老板。 黄树田是我上苇塘时就认识的。当时他住在另一间屋,彼此没什么来往。我 对他不甚了解。但他瘦小的身板,独特的面容,却让人过目难忘。 这天,他赶着马车来到场院搬运稻子,胡立仁站在我身边悄悄地说:“哎, 你看那家伙长得像谁?” “像谁?”我一时摸不清啥意思,狐疑地望着胡立仁。 “你这个小‘老九’,肯定看过《巴黎圣母院》吧?”胡立仁瞅着我,“你 好好想想书中的人物。” 我这才仔细打量起黄树田。他个不高,身子骨干干巴巴,头很大,紫黑的脸, 牙齿被旱烟熏成了黑色。鼻头很突出,眼睛一只大一只小,是人们常说的那种雌 雄眼。他平时不爱吱声,但一说话就瓮声瓮气,仿佛那音不是用嘴,而是从鼻子 里发出的。我自然联想到《巴黎圣母院》中那个丑陋的敲钟人。我睁大眼睛看着 胡立仁装作不解的样子说:“我想不起来他像谁。” “嗐,你真想不起来啦?”胡立仁故意卖弄起来,“就是那个敲钟人啊。” “你怎么把贫下中农跟那丑陋的人比。”我说,“他长得确实有点像,可敲 钟人别看长得丑,可心眼儿倒不坏。” “谁知道他心眼咋样?反正就他那长相,哪个女人能看上他?”胡立仁眨巴 着狐狸眼说,“他父母都病死了。快四十的人,还没个家。这鬼地方,他穷得丁 当三响,长得又恁丑,谁家女儿肯嫁给他。他是黄树山的叔伯兄弟,黄树山没少 给他张罗,可就是没一个能看上他,弄不好他要打一辈子光棍了。” “谁打一辈子光棍?”郑义平不知啥时过来,瞪了一眼胡立仁,“你别瞧不 起人家。黄树田赶车可是把好手,有股子干巴劲儿,不像你尽偷懒耍滑。我看你 打一辈子光棍还差不多。” “得,哥们儿不跟你说,你小子没事竟抬杠。”胡立仁气得转身走了。 郑义平悄悄对我说:“你方姐家来了封电报说她母亲病重,你知道不?” “什么?方怡玫的母亲病重?”我心里一颤,抬眼望去,方怡玫正低头在场 院里默默地干着活,一脸愁苦。 “队长能给她假吗?”我问郑义平。 “谁知道呢?”郑义平瞧着我,“你要到她那儿留点神,别让人看见了。” “嗯,我知道了。”我冲着他点点头。 深夜,我像个地下工作者似的,悄悄来到方怡玫的宿舍。 方怡玫正在炕上,眼睛怔怔地瞧着箱子上的一封电报。 我过去一看,电报上赫然写着几个不大工整的字:母病重,速归。 方怡玫神色黯然,瞅着我:“找我有事?” “没事就不兴来看看我姐?怎么,不欢迎我来呀?”我想调节一下这沉闷的 气氛,故意装出一副调皮的样子,可心里沉甸甸的,笑也是硬挤出来的。 “谁不欢迎你啦?你看东雪梅走了,这屋只剩我一个人了。”方怡玫说, “来,吃饼干,这还是东雪梅上大洼给我带回来的。可她却……”方怡玫眼泪下 来了。她手颤抖着从东雪梅那个发白的旧书包里抓出饼干递给我。 我接过饼干,眼前又浮现出东雪梅倒在血泊之中的那一幕,顿时心里涌起难 言的酸楚。我咬着嘴唇默默地瞅着方怡玫,她正用手帕擦拭脸上的泪痕。 “姐,我知道你想东雪梅。可她人死不能复生,你不能总这样生活在悲痛中 啊。”我说,“这样对你的身体不好。” “唉,我也知道,”方怡玫说,“可我一看见她的书包就想起那些事儿。人 啊,活在这个世上真不容易。” “姐,别想太多了,”我瞥了一眼那份电报,说,“家里来电报,你怎么还 不找队长请假回去?” “怎么没找?可黄树山他……”方怡玫欲言又止,眼里满是愤懑、幽怨。 “他到底给假没?”我急切地问。 方怡玫低下头,缄默不语。 “你快说呀,究竟咋回事?”我催促她,“姐,你快告诉我,别吞吞吐吐的, 难道连你弟弟都信不过吗?” 方怡玫见我急得手足无措,这才道出了实情。 那天收工后,方怡玫收到电报,就急三火四地去小队部找黄树山,郑义平也 在屋内,黄树山正问他什么。 黄树山瞟了一眼方怡玫,说:“母找郑义平了解点情况,现在没空。晚上, 母找你吧。你看,中不?” 方怡玫见状,只得转身回去了。 天已经很黑了,方怡玫烧完炕,见黄树山仍没有来,本想再去找他,可怕引 起他的反感,只得在屋里静静等着。她焦急地在地上转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她见别的宿舍已陆续熄了灯,心想,这么晚了,他一定不会来了。她闩上门,准 备脱衣上炕。 “当当”,突然有人敲门。方怡玫忙系上衣扣,随口问道:“谁呀?” “方怡玫,是母啊。” “是黄队长啊。”方怡玫听出他的口音,急忙打开门。 黄树山晃晃地进来,小脸通红,平时黑亮的鼠眼变成了兔子眼,满嘴喷着酒 气,呛得方怡玫差点呕吐。方怡玫忍着厌恶说:“黄队长,您快坐。” 黄树山也不客气,咚地一声坐在炕沿儿上。 方怡玫见他醉醺醺的样子,小心地站在他的身前,保持着距离。 “过来呀,别站那么远。”黄树山手比划着,“你不是找母有事商量吗?” “啊,黄队长,我是有点事。”方怡玫将电报纸递给黄树山说,“我妈病重, 让我赶紧回去。你看这是电报。” “哦,这是真的吗?”黄树山瞥了一眼电报眼珠转着问,“你想咋办?” “我想请假回去看看。”方怡玫回答得挺干脆。 “嗯哪,如果你妈真的病重,母可以给你几天假。”黄树山突然站起身,拉 住方怡玫的手,双眼色眯眯地盯着,他贪婪地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薄嘴唇,说 :“不过,你怎么感谢母呀?” 方怡玫想抽出手,可黄树山那手像一把钳子死死箍住了她的手腕。她只好说 :“等我从城里回来给您带好烟,行吗?” “母不用你带什么烟,母不缺烟。母就想跟你亲热亲热,中不?”黄树山说 着,另一只手在方怡玫的胸脯上使劲儿地抓了一下。 “黄队长,别这样。”方怡玫吓得往后一闪,可仍没挣脱他的手。 “装什么假正经,你过来吧。”黄树山猛地一拉,方怡玫没防备,一下子被 他拽到怀里。黄树山就势将他那散发酒气的臭嘴贴到方怡玫的脸上。 方怡玫急得满脸通红,头向后仰着,极力避开他的臭嘴。可黄树山仍不依不 饶,要去解她的上衣。 “黄树山,请你把手松开。”方怡玫大声叫着。黄树山仍不撒手,方怡玫一 急,抽出右手,啪地给了他一个大耳光。 黄树山的头晃了一下,顿时醒了酒。他揉了揉脸庞,恼怒地指着方怡玫: “好哇,你竟敢打贫下中农! 别忘了自己啥身份! 什么他妈的母病重,纯粹是胡 扯。你想请假回去,没门。” “黄队长,你怎么这么说呢?我妈有病,我请病假回去难道不对吗?”方怡 玫强压怒火与他分辩。 “呸,瞧你那贱样,跟那个小白脸称什么姐弟?你们两个狗崽子勾搭在一起, 在母面前装什么?”黄树山一甩胳膊,猛地拉开门,走到门口,他又回头恶狠狠 地扔下一句,“哼,走着瞧。”随后砰地摔门而去。 屈辱、失望、悲伤一起涌上方怡玫的心头,她一头扑到炕上失声痛哭。 “黄皮子这个王八蛋。”我听完了她的哭诉,气得一拳砸在箱子上。 方怡玫用手擦了一下眼泪说:“队长不给假,我可怎么回去呀?” “别急,明天我找营长请假,代表你先回家看看,然后再说。”我这样说着, 开始盘算着对策。 “黄树山要是不同意,你找吴大山有什么用?”方怡玫抬起泪眼,不解地看 着我。 “干吗非得黄树山同意,我直接找吴大山。”我说,“我先回去了,你别着 急,总会有办法的。” 我轻轻打开了门,蹑手蹑脚地回到宿舍。 第二天中午,刚收工,我顾不得打饭,径直来到大队部。 我顾不上敲门,一阵风似的推门而进。营长吴大山正在吃饭,见我风风火火 的样子,他一愣,放下筷子看着我。 我故意哭丧个脸,来到他的跟前。吴大山奇怪地看着我,问:“怎么啦,啥 事儿这么急?” 我从兜里掏出一封信递给他说:“营长,我妈给我来信,她病得挺厉害,让 我赶紧回去呢。” 吴大山接过信纸,仔细地看着。此刻,我的心里忐忑不安,胸中似有十五只 水桶——七上八下。 这是我昨天夜里模仿母亲的笔迹写的一封信。 吴大山看完信,抬起头问:“一般父母有病都拍电报,不是比信快吗?” “啊,正常情况是这样的。”我回应着,心里想怎样回答才会让他相信。我 看着吴大山说,“母亲知道咱这离县城很远,即使发电报,当天也不能到营里。 何况电报比信贵多了。我家里生活困难,母亲舍不得在这儿上多花钱。”我故意 叹息道:“母亲也真是的,多花俩钱拍电报,怎么也比信早到一天哪。” “那黄队长知道吗?”吴大山问。 “你知道我这人脸小。再说黄队长平时对我有些看法。我怕跟他说了,真要 不给假,不耽误了吗?”我诚恳地对他说,“您是营长,最体贴咱知青的困难, 跟您请假不是更好吗?您抽空跟黄树山说一声不就行了吗。” “照理说,这事得先跟连里打招呼,不过……”他望了我一眼,见我近乎乞 求的神情,于是说,“你准备请几天假?” 我说:“现在也说不准,不过我尽量早点儿回来。” “啊,别耽误太多时间,现在正是搬运的时候,这你也是知道的。”吴大山 说着,将那封信还给我。 “我知道了,谢谢营长。”我接过信,兴奋地跑了出来。 第二天深夜,我风尘仆仆地赶到家。母亲一愣,问:“孩子,你们放假啦?” 我没敢说出实情,谎称替营里回来办事,可心却突突跳个不停。 母亲却信以为真地说:“那你就在家多呆几天吧。” 翌日清早,母亲上班刚走,我便翻出母亲积攒的鸡蛋票,买了二斤鸡蛋,骑 车赶到方怡玫的家里。 方母躺在床上,头发蓬乱,面容憔悴,眼皮无力地耷拉着,比我上次见到时 又苍老了许多。 我将鸡蛋轻轻放在桌子上走近床头。方母见我来了,那失神的目光倏然亮了 一下,说:“小白呀,你看我这病又犯了,不能给你倒水,你自己来吧。” 我说:“大姨,您安心躺着吧,有什么需要我来做,您尽管说。” “你来看我,还带什么鸡蛋?票挺紧张的,你带回家吧。” “大姨,这点儿心意,您别见外。方姐不在,您就把我当作您的儿子吧。” “唉,小玫怎么没回来?是不是没接到电报?”方母焦虑地瞅着我。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我想了想说:“大姨,方姐昨天接到电报,还没来 得及请假,过几天她准能回来,您别着急。” “那你怎么回来了?” “哦,我家里有点事儿,就请假回来了。” “小玫在那儿还好吗?没受欺负吧?” “方姐挺好的,她正直、善良,没少照顾我。谁欺负她干吗?” “唉,我就担心这孩子。这孩子从小就懂事,知道疼人。可她爸爸被抓后, 对她打击太大了。她孤苦伶仃的一个人在外,一定吃了不少苦,遭了不少罪,可 这孩子从来不说。她越不说,我心里越难受哇。”方母说着,两行泪水涌了出来。 方母突然咳嗽起来。她用手帕捂住嘴。我蓦地发现她嘴角有一丝殷红。她用 手帕抹了一下嘴,手帕便染上一片红。啊,这是咳血,看来病得很厉害。 昨晚在家时,母亲也咳过血,我知道母亲的肺结核病犯了。这次母亲见我突 然回家,虽颇感意外,但还是相信了我的话。她问我在那儿咋样,我说挺好的。 可母亲还是不安地瞅着我说:“跟妈说实话,你跟方怡玫的关系咋样?”我愣怔 了一下说:“妈,您别老瞎合计,您儿子啥样您还不清楚吗?”母亲叹了口气说 :“妈担心你跟她受牵连。这年头说不定碰上啥倒霉事。你别傻乎乎的太任性。” 我低头不语。 今天见到方母病成这样,想到母亲对方怡玫的态度,我心里真不是滋味。 我惊讶地望着方母,问:“大姨,您咋的啦?” “唉,我这些天心脏病又犯了,以前得过肺结核,这回又复发了。造反派昨 天还来过,让我与她爸划清界限。这样下去,我非得让他们折腾死不可。” 我劝她:“大姨,您要想开些,现在的形势就这样。您要用药,我给您买。” “不用啦,邻居给我弄了瓶药,还没吃完。”方母说,“你母亲身体好吗?” “我妈也得了肺结核,有时也咳血,我也不知道咋回事儿。” “唉,你回来一趟不容易,多照顾下你妈。我没大事儿。看我这个样子,不 能做饭招待你,你大老远跑来看我,叫我怎么感谢你啊!”她有些过意不去地看 着我,“早点儿回去吧。” 我想着,应该立刻给方怡玫拍份电报。方母病重希望她快点回来。于是对方 母说:“大姨,那我先回去了,抽空再来看您。” “你不用往这儿跑了,大老远的多麻烦。说不定这两天小玫就能回来。”方 母想挣扎着起身送我。我急忙上前劝阻道:“您别动,安心养病。别着急,我会 常来看您的。” “唉,谢谢你了。”方母身子靠在床头上,目送我走出了屋。 我骑车直奔市中心邮局,以方母的名义往青年点发了一封电报:“母病危, 速归。” 这两天,我中午吃完饭就骑车去看望方母。方母的病情愈来愈重,下地都很 困难,每天只能喝点稀粥,而且咳血的次数也增多。看着她脸色苍白,日渐消瘦, 我的心一阵发颤。而最让我担心的是她的心脏病,一着急上火就发作,用药稍不 及时便有可能窒息。方母常常念叨方怡玫怎么还不回来,令我愈发焦急。 拍完电报的第二天,我又给她发了一份加急电报:母垂危,火速归。 此时,我恨不得插上双翅飞回青年点,将她拽回来。世界上最亲的莫过于含 辛茹苦养育你成人的母亲。方怡玫呀,别犹豫了,赶快回来吧。你母亲天天念叨 你,你能理解母亲苦苦企盼女儿的心吗? 这天下午,我刚进方母的房间,就见方母面色苍白,双眼紧闭。我心一阵紧 缩。昨晚离开时,方母精神头还好,怎么突然变成这样了? 我忽然发现床上多了一纸公函。我抓起一看,霎时惊得出了一身冷汗。这份 公函上写着,方怡玫的父亲拒不交代问题,上吊自杀,自绝于人民……落款是当 地的革命委员会。 什么?方父这样一位抗战时期参加革命的老干部怎么会上吊自杀呢?这是为 什么啊?我的头嗡嗡直响,仿佛全身的血液一下子都涌到头上,要撞破我的头颅。 我使劲儿抱住自己要爆裂的脑袋,猛地摇晃着,半晌才缓过神来。 我赶紧掐方母的人中穴,急促地喊着:“大姨,大姨,您醒醒,您醒醒……” 良久,方母才渐渐地睁开眼睛。我这才松了一口气,赶紧给她喂药。稍许, 她张开嘴,吃力地说:“小白呀,小玫回来没?” 我说:“快了,前天我又给她发了一封电报,最迟明天能赶回来。” “我不行了,看样子见不到她了。她爸已经走了,我也该去了。” “大姨,您一定要挺住,方姐很快就会回来的。” “小白,大姨看出来,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心眼好,小玫没看错人。在这个 世界上,小玫能遇上你这样的好人不容易。” “大姨,我没能照顾好您,我……”我激动地对她说,“方姐是我最信赖的 人。她对我好,我终生难忘。我谢谢您生养了这么好的女儿。” 方母吃力地睁开眼,瞅着我说:“其实,小玫不是我的亲生女儿。” “什么!”我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小玫一直不知道。本想在我咽气前告诉她,看来不可能了。” “大姨……”我怔怔地望着她,一时竟语塞。她对方怡玫那么关心体贴,那 么牵肠挂肚,不是自己的亲生骨肉,能给予如此多的母爱吗? “小白,你把抽屉里的钢笔拿出来。”方母说着用眼神示意桌子的抽屉。 我走到桌前打开抽屉,里面果真躺着一支钢笔。这是一支老式黑杆钢笔,很 粗,笔帽是螺旋扣拧上的那种,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我递过钢笔。方母神情庄重地抚摸着钢笔,手竟有些发抖。 她摸着钢笔,说:“这就是小玫生母留下的遗物。桌上那个印红字的杯子, 是慰问团送给她生父的。” 我望着这个印有“赠给最可爱的人”字样掉了瓷的搪瓷杯,想起了初次到方 怡玫家见到杯子时的好奇。 我倒了一杯水递过去,方母呷了一口,缓缓地向我诉说着: “小玫的生母姓魏,是我中学同学,我们都叫她小魏。她开朗热情,人长得 也漂亮。我们俩好得像亲姐妹似的。后来我结了婚,就把她介绍给我丈夫的一个 战友,姓李,当时是部队里的营长。不久他俩结婚了,小魏因学过医,就参军当 了一名军医。 “解放后,我丈夫到了军工科研所,我也被安排在所里做后勤工作。 “一九五○年朝鲜战争爆发了,美帝国主义将战火烧到了鸭绿江边,直接威 胁着我国东北的边境。为了保家卫国,党中央果断地决定抗美援朝。十月十九日 第一批志愿军跨过了鸭绿江。十月二十三日正式对入侵美军宣战。 “当时,小魏生下小玫只有三个月,小玫生父就随部队入朝参战了。考虑到 小魏产后不久,领导决定让她留在国内,可小魏坚决要求随部队入朝。经再三请 求,组织上才答应她。临行前,她把小玫托付给我。再三叮嘱我,她已做了最坏 的打算,假如她和丈夫都不在了,就让我把小玫当亲女儿抚养,千万不要告诉她 的身世。当时,我儿子出生还不到一年。我能体会一个母亲的心情。我抱着小玫 哭了。这孩子还没断奶,就离开了母亲。我告诉小魏,你放心去吧,我会照顾好 这孩子,我等着你们回来。 “小魏抱着孩子亲了又亲,给她喂了最后一次奶。看着小玫安详地吃着奶, 想到就要离开自己的亲生骨肉,小魏的泪水刷刷地往下淌。我看着心都碎了。 “小魏喂完奶,从兜里掏出这支黑色的钢笔,送给我留作了纪念。她擦了擦 眼泪,一转身就跑出了屋。她这一走,我们再没能相见。 “当时,由于营养缺乏,我的奶水不足,连一个孩子都吃不饱。我就先喂小 玫,我儿子在一旁饿得哇哇哭。我看着心里难受,只能给他喂点米汤。我不能让 小玫饿着呀。人家把孩子托付给咱,到炮火连天的战场浴血奋战,出生入死,才 保证咱们能过上安稳的日子。 “那些日子,我天天关注着来自朝鲜战场上的消息,我在心里默默地祈祷他 们能平安归来。慰问团的同志到朝鲜,我托人打听他们的消息。从前线回来的人 说,见到了小玫的父亲,在朝鲜正指挥打仗呢。我们盼啊,盼啊,可直到抗美援 朝战争结束,仍没见到他俩的踪影。 “有一天,志愿军的首长拿着这个茶缸到了我家。我这才知道,他们夫妻俩 双双牺牲在战场。小玫他爸是团长,本可以在防空壕里指挥,可他身先士卒亲临 战场指挥,不幸被敌人的炮弹炸开了肚子,肠子都流了出来。他把肠子塞进肚子, 还要继续指挥,后来被担架强行抬下来,没等抢救就牺牲了。 “小魏在抢救伤员中,突然一架敌机飞来,扔下一串炸弹。她一下子扑到伤 员身上,用身体护住了伤员,可她自己却再没有起来。小魏牺牲时还不满二十二 岁。那场战争真是残酷啊!多少志愿军的将士献出宝贵的生命。我一看到小玫, 就想起她的父母,他们咋就……” 方母说话已经很吃力了,不时咳出血来。泪水在满是沧桑的脸上肆意流淌着。 我想让她歇会儿,可又不忍打断她。此时的方母一定想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把埋 藏二十几年的真情全部吐露出来。我也急于了解方怡玫真实的身世。我探着身子 默默地注视着她,继续倾听着她的诉说: “小玫是烈士的遗孤,我们非常疼爱她。有点好吃的,先给她。别人家孩子 的衣服都是小的捡大的穿剩下的,我们家却是先给小玫做新衣服。三年自然灾害 那么困难,我们都没让小玫饿上一顿。小玫这孩子真懂事,从小就知道帮家里干 活。我们给她买好吃的,她总是让给哥哥。她哥哥也特别喜欢她。上小学时,见 有人欺负她,她哥哥挺身上前保护,有一次竟被几个淘气孩子打得鼻口出血,吓 得小玫躲在哥哥身后哇哇哭。 “‘文化大革命’开始不久,我儿子就报名参了军。可没过几天他爸爸却被 扣上顽固不化走资派的帽子关押着。后来,又被打成反革命分子。儿子在部队表 现突出,可因政审不过关入不了党。后来在珍宝岛战斗中牺牲了,连个烈士都不 是。唉,儿子当时还不到二十岁呀。听到这个噩耗,小玫哭得死去活来,我心里 难受,还得劝小玫。可我忍不住啊,咱娘俩抱着哭成了一团……” 方母已泣不成声,泪水顺着她鼻翼旁的深沟流下来,滴落在被子上。她一阵 眩晕,无力地闭上眼睛。 “大姨,大姨……您醒醒,醒醒……”我惊恐地呼喊着,声音都变了调。良 久,方母才慢慢地睁开眼,她紧紧抓住我的手,气若游丝地说:“刚才我见到她 爸了,她爸在叫我呢。我真的不行了。小玫,她是个……苦命的孩子。我把她… …托付给你了,你一定……要对她……好……啊……” “大姨,您放心吧,我一定……”我再也忍不住了,热泪刷地流了下来。 方母头一歪,再也睁不开眼睛了。 我大惊失色,不停地摇晃她的肩膀拼命地喊:“大姨,大姨。” 任我怎么呼唤,方母再也听不到了。 “妈,我回来了。”方怡玫呼地推开门,跑了进来。 “姐——”我抬起泪眼,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方怡玫甩下背包奔到方母床前,大声喊着:“妈,女儿看您来了。” 方怡玫见母亲紧闭双眼面白如纸,预感到了什么。她见母亲没有一丝反应, 忙用手贴近了方母的鼻子,惊得她“啊呀”一声,昏厥了过去。 “姐……姐。”我喊叫着,急忙掐她的人中,一通忙活,方怡玫这才缓过来 神。 她扑倒在母亲的身上哭泣着:“妈,女儿来晚了,您咋不等着女儿呀。” “姐,你咋才回来?大姨临终前还惦记着你呢。”我哽咽着说。 “剑峰,”方怡玫抬起泪眼看着我,“我收到电报没跟队长打招呼就赶回来 了,可还是晚了。我真是不孝的女儿呀。”她懊悔地拍打着床铺,眼泪像断了线 的珠子滚落下来。 方怡玫蓦地发现那份写有方父上吊自杀的公函,惊愕地瞪大眼睛。她抓住公 函声嘶力竭地呼喊着:“爸爸呀,你死的好惨啊……妈,你是被可恨的公函给害 死的呀,这是怎么啦?爸爸,妈妈,你们怎么丢下女儿不管哪……” 方怡玫哭得呼天抢地,她死死抱住母亲的身体,使劲摇晃着,如注的泪珠落 在方母苍白、冰冷的脸上。 我强忍悲痛扶起她说:“姐,光哭也不是办法呀,别哭坏了身体啊。” “剑峰。”方怡玫一下子扑到我怀里,她紧紧搂着我,大滴的泪珠滴到我的 脖子上,淌到我的胸口上,她的双肩不住地颤抖,身体软的像棉花团。 我劝方怡玫在这儿守着,自己径直来到所里的革委会。革委会主任是个造反 派头头,听我说完方母去世的经过,他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他不耐烦地打发了 几个人,将方母的尸体拉到火化厂,连骨灰也没让留下。当天晚上,几个人来到 方怡玫家,宣布了革委会的决定。因方母已死,这处房子由所里分配他人居住。 方怡玫不仅失去了亲人,而且无家可归了。 次日凌晨,我和方怡玫满怀悲怨,无可奈何地又踏上了回盘锦的列车。 方怡玫的背包只装着父母留给她的唯一财产——黑钢笔和掉瓷的茶缸。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