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二十几天的假期,感觉一晃就过去了。 回到青年点,我吃惊地发现上下水沟突然淤积了厚厚一层灰色的细沙,这是 地震后留下的“硕果”。地震果然厉害,竟将地层深处的泥沙都震出来。这泥沙 颗粒细小,呈土灰色,密密实实足有两尺厚。看来,今春又多了一项额外的任务, 清理沟里的淤沙。 晚上,我来到方怡玫家,将母亲炒的咸菜和肉酱送给她。方怡玫关切地询问 沈阳是否也发生了地震,我告诉她,沈阳只那晚有些震感,比起青年点要轻得多。 她问得很仔细,听得也专心,她的言语和神情流露出对沈阳特殊的关注,看 得出她对这个城市有着无法割舍的情感。从她凄迷的眼神中我窥见了那种从骨子 里渗透出的对城市生活的眷恋与无奈。我想尽我的所知满足她的心理,可我又怕 说得太多,触及她内心的巨大伤痛。当我心情复杂地介绍了沈阳的大致情况后, 于是又将视线游移到眼前这个房子的四壁,以转移她的注意力。这时,我才注意 到房山墙裂了一条大缝,心里不禁一颤。我急切地向她打听这里地震后的情况。 方怡玫淡淡地说这里跟我们走时没什么变化。 黄树田坐在炕沿儿上眨着一双雌雄眼,抽着呛人的旱烟。想到地震那个晚上 他一宿没归,我没好气地问:“地震那个晚上,你咋一宿没回家?” 黄树田吐出一团烟,瓮声瓮气地说:“在黄树山那儿喝醉了,咋回来?” “地震那么厉害,你没感觉到呀?”我瞟了他一眼,“你现在有家有孩子, 你还有点责任心没?我要是你,就是爬也得爬回家。你咋能这样?” “俺都喝趴下了,你让俺咋回家?”黄树田瞥我一眼,“俺不在家,不是有 你陪着方怡玫吗?俺要在家不碍眼吗?” “你说这话是啥意思?”我腾地站起来,大声说,“她是我姐,你扔下她娘 俩不管,还不行我看看哪?” “什么姐?她姓方,你姓白,怎么是你姐?”黄树田也不示弱,“俺早看出 来,你俩关系不一般。” “当然不一般了。”我故意气他,“我们是知青,是战友,是姐弟,你是什 么?老土。” “老土咋啦? ”黄树田说,“俺是贫下中农,你们要接受俺的再教育。” “呸,”我气得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你不照镜子看看自己啥样,你别给 贫下中农丢脸了。” 黄树田气得眼睛翻了翻,不知说啥好,他的手有些颤抖。“你,你敢埋汰俺,” 他突然攥紧拳头,“别说俺不客气。” “小样,你还想动手咋的?”我手指着他的鼻尖,“你动我一下,我看看。” 方怡玫急忙上前横在我们中间,冲着我说:“剑峰,你咋变得这样没涵养, 好歹他是我丈夫,你咋能这样?” “这是俺的家,又没请你来,你逞什么凶?”黄树田手指着我。 “这是方怡玫的家,我来看我姐,你管得着吗?”我瞪着他。 “你,你给俺出去。”黄树田手指着门口。 “要不是方怡玫在这儿,你八抬大轿请我,我都不来。你以为我来看你呀, 哼。”我怒气冲冲地向门外走去,回头甩过一句,“有方怡玫在这儿,我愿意啥 时来就啥时来,你管不着。”说完砰地摔门而去。 方怡玫慌忙跑出来,喊着:“剑峰,剑峰。” 我头也不回,大步向前走去。 回到宿舍,我将自己扔在炕上,靠着被垛呼呼地直喘粗气。本来满心欢喜去 看方怡玫,没想到却跟这个老土憋了一肚子气。 靠炕梢的房山墙也震出一条缝,冷风飕飕地从缝隙挤进来。我拽过大棉袄, 盖在身上。整趟宿舍空无一人,格外安静,这些人都上哪去儿了呢? 一会儿,门开了,杜金彪、何小海、魏实走了进来。杜金彪见我闷闷不乐地 蜷缩在炕上,问:“你刚才上哪了?全连到伙房开大会找不到你。” “没上哪儿。”我说。 “没上哪儿,准跑到方怡玫那儿了吧。”胡立仁此时跟进屋,阴阳怪气地说。 “是又咋的?”我说,“刚才开啥会?” “这会可重要呀,你没参加太可惜了。”胡立仁诡秘地说,“关系到咱知青 的前途。” “别卖关子啦,到底啥事?”我不耐烦地问。 杜金彪瞪了一眼胡立仁,说:“什么他妈的重要会议,不就是外地有一个知 青,下乡还未到一年就提出了‘扎根农村六十年’的口号,上了报纸,全连人到 伙房就是学习报纸上宣传这人的事迹。营里让咱们也要向他学习,扎根农村干革 命。你说,这小子还不是想出风头吗?你愿意扎根六十年就扎根呗,干吗整这西 洋景,这不扯起来啦。” “哎,这小子可是咱们学习的榜样。”胡立仁冲着杜金彪说,“连里不是让 每个人都表态,写扎根申请吗?你写不写?” “写那屁玩意儿干啥?哥们儿在这都扎根好几年了,不比他进步哇。”杜金 彪瞪着大眼珠子,“你愿意写你写,反正哥们儿不写。” “你不写让哥们儿写,”胡立仁说,“你以为哥们儿是傻狍子呀?谁爱扎根 谁就写呗。” 望着胡立仁那张狐狸脸,我心里翻腾开了,那提出“扎根农村六十年”的人 确实有勇气。这想法多大胆,扎根六十年,不等于这辈子扔在农村了吗?我可没 有这么大的决心。 何小海翻了下总像睡不醒的眼皮,没精打采地说:“咱刚下乡半年多,让写 就写呗。” 魏实倒挺爽快:“写就写,有啥了不起,不就是扎根农村吗?” “哎,这就对了。”胡立仁说,“看,鞍山来的小青年还挺响应号召的。你 们刚来还觉得挺新鲜,过不了两年就知道农村是啥滋味了。” “嗨,崔指导员真行,”魏实羡慕地说,“她成是进步了,当场就表态,要 扎根农村一辈子。” “看见没?”胡立仁一指魏实,“一说话鞍山的铁■■味就出来了。跟盘锦 老土似的,张口闭口成是成是的。” “你们沈阳人说的话多好听,一口苣荬菜味。”魏实故意拿着腔调,“你干 啥啊,上哪圪垯去呀。这天贼黑贼黑的。” “行啊,你小子学得挺像啊。”杜金彪哈哈大笑着。他指着胡立仁说:“平 时,狐狸就是这样说话。有一次,咱俩上街,他对哥们儿说,这街上的人贼多。 旁边的人直瞅他,心里话,贼这么多,谁还敢上街?” 胡立仁眼眯缝着说:“哥们儿可没这么说话。哥们儿说话绝对标准,跟那个 播音员夏青差不多。” “你可拉倒吧。就你那阴阳怪气的调,还不把大姑娘吓一跟头。还什么夏青, 我看你下道还差不多。”杜金彪大嘴一撇,“这不扯起来啦。” “哥们儿不跟你们扯了。”胡立仁说着一摇脑袋,向外走去。 崔红英说到做到,第二天,营部门外的墙上,赫然贴着一张大红纸,上面是 她用毛笔写的扎根农村申请书。标题是大大的黑体字:“扎根农村六十年,不死 再干二十年。”犹如一枚重型炸弹,在全营炸响。 人们被这份大胆得有些出奇的扎根申请书所吸引,像发现新大陆,眼神流露 出惊奇,悄悄地议论着崔红英这大胆的举动。 我裹在人群里,见到醒目的大标题,不禁一怔。看来这儿又掀起一股扎根农 村的浪潮。 当天营里就发出通知,要求人人学习崔红英,立志扎根农村干革命,每人都 要写出申请书,由连里集中报到营里。 回到宿舍,见何小海、魏实正趴在炕上写申请书。我犹豫起来。平心而论, 我真的不想写什么扎根申请。尽管方怡玫在这儿已经扎根,让我牵挂留恋,可我 真不情愿将自己的一生都扔在这儿。写了申请就要实践啊,究竟写不写呢?我有 些犹豫不决。 我想起了郑义平,应该问问他,再看看谢元庭写没写申请。在连里他俩算是 最知近的了。 我推开门来到隔壁,杜金彪正坐在炕上跟胡立仁扯淡。 杜金彪说:“这母猴子可真能出风头,真他妈的猪鼻子插大葱——装相。别 人提出扎根六十年就不短了,她又加上‘不死再干二十年’。是不是让小地主操 迷糊了?她也不算一算,她能活到那岁数?” “是啊,崔红英也太出奇冒泡了,”胡立仁眨着狐狸眼说,“她这么一贴出 去,叫别人咋办?本来不想写扎根申请的也得跟着写,她这不是坑人吗?” 杜金彪说:“管她呢!哥们儿就不信那邪,哥们儿就是不写。本来哥们儿就 没打算回城。回城当徒工,每月十八元,天天大饼子就咸菜,时间又看得紧,还 不如在这儿随便。愿干就干,不愿干就歇着,还一天三顿大米饭。” “既然你不想回城咋不写扎根申请?”胡立仁问。 “哥们儿是看不惯那套。扎不扎根是个人的事,用不着别人强迫。”杜金彪 说,“你还是写吧,要不挨批评咋整。” 胡立仁说:“你不写,哥们儿写啥,有你陪伴,哥们儿怕啥!” 郑义平抬起头冲我递了个眼神走向门外。我跟了出去,随他来到房山头。 郑义平问我:“是不是关于写申请的事? ”我点点头。 “我看呢,你还是写吧。”他瞅着我,“你别跟那俩人学。杜金彪没人敢惹, 狐狸油嘴滑舌。别人不写能行吗?更何况你。我知道你心里不愿意,可你要不写 对你今后更不利啊。” “写倒可以,”我说,“反正几年之内回城轮不到我,可我不甘心哪。邱玉 明都能回城念书,我咋就这么点儿背?” “现在就是这个潮流,谁能不跟着?”郑义平手摸着满脸的胡子,想了想说, “我看哪,今后招工还能有。写的不一定不走,不写的也不见得能走。” 我看着郑义平:“那我写吧。” 回到宿舍,我从箱子里翻出方怡玫送给我的那支钢笔。手握着这支钢笔,只 觉得沉甸甸的。我又想起方母的临终遗言,想起了与方怡玫在一起的日日夜夜, 内心泛起一阵阵酸楚。方怡玫没写什么申请,却实实在在地扎根了。哎,这年头 ——扎不扎根由不得自己。我提笔写了扎根申请。 第二天,召开全连大会。达子说:“别的连人人都写了申请,咱连就胡立仁 等个别人没写申请,扯了连里的后腿。对胡立仁要批评教育,提高认识。” 达子没点杜金彪的名,算给他留个面子。胡立仁却小声嘟哝着什么。 这些天下地干活,就是清理上下水沟泛上来的沙子。这沙子真细,真密实, 一桶锹下去,只能撮上来一小块,比挖土方可费劲多了。每人一天分二十多米, 累得胳膊酸痛。 胡立仁拿着桶锹,边挖边发牢骚:“这破活,真他妈累人。这地震要不然震 大点,地都陷进去,就不用清淤了。” 杜金彪瞅着他:“震大点?不把你也埋地里啦,那你可就彻底扎根了。” “埋里更好,省得成天清这破沙子。”胡立仁说着操起桶锹向下一挖,忽然 大叫一声,“哎呀,什么玩意儿,这么硬?” 我一看,胡立仁从沙里挖出一块石头,再瞧他的桶锹,当时就卷了刃。 胡立仁气哼哼地说:“谁这么缺德,往沟里扔石头,这锹还能用吗?” “嘟——”上午收工的哨音响了,达子大喊着:“收工啦,今天下午全营在 俱乐部开会,不许缺席。” 俱乐部内,集中了全营的知青,台下黑压压一片。 水泥砌的台子上挂着横幅:“扎根农村干革命,誓叫卫红换新颜。” 台上摆着一张用红布蒙着的破桌子。台子的一侧坐着崔红英等几个人。 吴大山站在桌前,清了清嗓子说:“今天我营在这里召开扎根农村誓师大会, 农场革委会对这次大会高度重视,牛主任在百忙之中参加了这个会。让我代表全 营的贫下中农、知识青年对牛主任的光临表示热烈欢迎。” 掌声过后,一个长得像个地缸子似的人,从椅子上站起来挥了挥手。 吴大山说:“你们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为改变盘锦落后面貌,出 大力,流大汗。现在又响应号召,主动提出扎根盘锦,特别是崔红英同志提出了 ‘扎根农村六十年,不死再干二十年’。对你们的革命行动,我代表营里表示热 烈的支持。非常荣幸的是,崔红英被农场树立为扎根典型,这不仅是她个人的光 荣,也是我们全营知青的光荣。” 呱唧呱唧的掌声再一次响起,只是参差不齐。 吴大山摆了下手说:“下面请牛主任为崔红英颁发奖状。” 牛主任来到桌前,崔红英随之跟过来。牛主任拿起桌子上的一张盖着农场革 委会大印的奖状递过来,崔红英郑重地接过奖状,向牛主任敬了个礼。 牛主任紧紧握着崔红英的手说:“你是我们农场的骄傲,我代表农场革委会 向你表示祝贺。” 牛主任随即转过身,面对台下大声说道:“这个啊——今天这个会开得很好, 非常成功。知识青年到农村去,这是反修防修的必由之路。这个这个啊——你们 自愿扎根农村,这很好嘛。我没什么准备,只是希望,这个这个啊——大家都能 说到做到,用行动去实践扎根农村的诺言。这样嘛,你们会有更光明的前途。这 个这个啊——我们国家才能永不变色。好了,我也不多说了,下面是不是让小崔 表个决心啊?” 吴大山朝牛主任点点头,牛主任迈着八字步回到台侧的椅子上。 崔红英精神抖擞地站在台中央,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慷慨激昂地宣读了她的 扎根申请书。 会后,崔红英同牛主任等人一起来到了营里的小食堂。有人看见崔红英坐在 牛主任身边,频频向牛主任敬酒。 崔红英喝得小脸通红,一直陪到深夜。 胡立仁跑到我屋,对杜金彪说:“母猴子这回可出风头了。跟那个什么牛主 任坐在一起喝酒,脸喝得像猴屁股。你行吗?” “跟地缸子喝酒算啥,说不定还陪着睡觉呢。”杜金彪说,“你真他妈的少 见多怪,这有啥出奇的?” “啥出奇?人家这是能耐。”胡立仁眼珠一转说,“能跟农场革委会主任在 一起,以后办啥事不痛快?”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