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割了一天稻子,我累得扎在炕上不愿动弹。 胡立仁一阵风似的跑进来,兴奋地喊着:“招工名额下来喽。” “狐狸,你他妈的别疯疯癫癫的,像精神病似的。”杜金彪斜靠在被垛上说, “招工有啥出奇的,又不是头一次。” “啥出奇?”胡立仁眨着狐狸眼说,“这回名额可多,看咱俩没写扎根申请 就对了。哥们儿琢磨着,这回也该轮到咱哥们了儿吧。” “就你那熊样儿,谁走也轮不到你头上啊。”杜金彪头也不抬地说,他正捧 着手抄本《第二次握手》看得津津有味。 “你不想回城?”胡立仁冲着杜金彪说,“这鬼地方我是呆够了,我看见这 几天不少人往黄树山家出溜呢。” “这不是你想回城就能回。”杜金彪说,“哥们儿才不给他上供呢。有钱哥 们儿自己潇洒多好。你着啥急?名额越多越好。他们都走光了,下次招工不用争, 就是你的啦。” “那得猴年马月呀?”胡立仁说,“你不着急,我可着急。评议时,替哥们 儿说句话啊。” “你他妈的啰嗦个屁,没看哥们儿正看书吗?”杜金彪眼睛一瞪,大手一摆, “哪凉快上哪呆着去。” 胡立仁见状,悄悄凑到我身边:“哎,小白脸,到时提哥们儿一票。” “能好使吗?”我不解地问他,“就我这样,谁能听我的?” “你提我总比不提强啊。”胡立仁坐到我身边,神秘兮兮地看着我说,“哥 们儿看你这人挺实惠,哥们儿教你一招吧。” “啥招?”我问。 “这评议可大有学问,”胡立仁的眼睛发出幽光,“如果让你提名的话,是 提干得好的,还是干得差点儿没希望回城的?” “当然是提干得好的呗。”我说,“民主评议嘛,干得不好,谁还提他?要 是干得不好都能回城,以后谁还会好好干?” “错了,错了吧。你呀,真是太天真啦。就你这样,一辈子也回不了城。” 胡立仁手指着我,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 “咋的,这还错了?”我疑惑地望着他。 “想知道为啥错了不?”胡立仁手一伸说,“给哥们儿根烟,就告诉你。” 我急于知道其中的奥秘,顺手掏出一支烟递给他。 胡立仁深深吸了一口,缓缓吐出一串烟圈,说:“不知错哪吧?哥们儿告诉 你。你想啊,干得好的,你提不提都有可能走。他走了,把你扔这儿,谁领你的 情啊?可你没提的这些人,以后你还得跟他们在一起,他们会咋想?他们肯定会 记恨你。你失去了他们对你的信任和关心,还有好吗?所以呀,评议时你认为谁 回城希望不大,你就提谁。保准没错。可能他们这次回不了城,但心里记着你。 以后有这机会,说不定他们会提你呢。” 噢,我恍然大悟,这个胡立仁真是精明,眼珠一转就是一个鬼点子。 “狐狸,嘀咕啥呢?”杜金彪把手抄本往炕上一摔,冲着他说,“跟哥们儿 到黄屯走一趟。” “肚里又缺荤腥啦。”胡立仁瞅着他说,“上次跟你去掏鸡窝,差点让狗咬 着。要去你自己去吧。” “你他妈的去不去?”杜金彪腾地从炕上坐起,拽着他的前襟,“瞧你那熊 样儿,就知道吃现成的。这次哥们儿不用你上手,你在边上放哨就行。” “掏鸡窝可危险啊,”胡立仁说,“要碰上周扒皮就坏了。” “去你妈的,这又不是半夜鸡叫。”杜金彪瞪大眼珠子,“谁家半夜三更在 鸡窝边蹲着?你在边上给哥们儿看着点,别让狗叫就行。” 杜金彪从箱子下边翻出一个麻袋扔给胡立仁,命令道:“拿着,走。” 我迷迷糊糊睡到半夜,忽然被咣当的撞门声惊醒。睁眼一看,杜金彪进来就 把肩上的麻袋往地上一扔。那麻袋鼓鼓囊囊蠕动着,胡立仁跟了进来,随手闩上 门。 杜金彪解开麻袋,一抖搂,里面竟是一条黄狗,腿被尼龙绳捆着,嘴里塞的 烂稻草,瞪着眼睛呼呼地直喘粗气。 杜金彪拿出一条长尼龙绳,穿过房梁系在狗脖子上,将狗吊了起来。 我头一次见到勒狗,好奇地睁大了眼睛。 那狗被吊离地面有半米多,它不甘心就这样束手待毙,四条腿乱蹬着,爪子 死劲儿抓挠着,一会儿竟挣脱了腿上的尼龙绳。 杜金彪和胡立仁拽着狗脖子上的尼龙绳,使劲儿向后抻着,那狗被勒得死劲 儿摇晃着脑袋,前爪费劲儿地伸向嘴边,将嘴里的稻草扒拉出来。它瞪着凸起的 眼睛,竟汪汪地叫了两声。 “他妈的敢叫唤。”杜金彪瞪圆眼,顺手从门后操起一把铁锹,朝狗头砸去, 狗头晃了晃,嘴角渗出了血。那狗仍不甘心,蹬着腿想叫唤,却被勒得喘不过气, 只吭吭了几声,闭上了眼睛,腿也不再乱蹬。杜金彪以为狗断气了,上前刚要解 绳套,那狗猛地抖动了下身子,吓了他一跳。 两人又使劲儿地拽紧尼龙绳,那狗拼命地挣扎,就是不咽气。杜金彪急了: “真他妈的,咋就弄不死它?” 胡立仁眼珠一转,说:“拿瓶子往嘴里灌水呀。” “对呀,我咋忘了。”杜金彪说着,从箱子底下翻出两个酒瓶子,伸到水缸 里灌满了水。 他举着一个瓶子,趁狗张嘴喘气的工夫,将瓶子插到狗嘴里,那狗被水呛得 直伸脖子。眼珠痛苦地翻了翻,胡立仁将另一瓶水插到狗嘴里。 这情景真是让人目不忍睹。我不忍心看那狗的痛苦状,闭上了眼睛。 过一会儿,我睁开眼,那狗已不再挣扎,腿耷拉着。 杜金彪对着狗头又是一铁锹,见那狗再没什么反应,这才解开了绳套。 何小海、魏实已被惊醒,瞪着眼睛瞅着杜金彪和胡立仁用镰刀扒皮。 扒完了皮,杜金彪将狗大卸八块,扔到铁锅里,撒把大粒盐就烀上了。 胡立仁瞅着杜金彪说:“今天差点坏事。鸡没掏着碰上这该死的瞎叫唤。要 不是你手脚麻利把这家伙捆上,咱俩没准得挨顿胖揍。” 杜金彪说:“怕啥,真要有人追上来,咱把那狗一扔就跑呗。” “也不知是谁家的懒狗,晚上还到处出溜。”胡立仁眉头皱着说,“我怎么 看着有点像黄树山家的那条狗。” “管他呢?”杜金彪满不在乎,“黄屯这种狗多了,哪能正好是他家的。” “这事还真说不准,咱们真得小心点。”胡立仁说。 “瞧你那胆儿,你他妈的干不了大事。”杜金彪瞅瞅锅里,拽出一条腿,咬 了一口:“熟了,你尝尝吧。” 胡立仁抓起一块狗肉,塞进嘴里大嚼起来,不住地说,“真香,真解馋。” “你们瞅啥还不过来抓?”杜金彪瞅着我们说,“一会儿让狐狸包了。” 何小海、魏实这才从锅里抓起一块狗肉。我在炕梢离锅台远没过去,杜金彪 从锅里抓起一条狗腿朝我撇过来。 我用手接着,汤汁溅了一脸。我吃了一口。嗬,都说狗肉香。以前没吃过, 不知道啥滋味,今天一尝,那味道真是忘不了。 胡立仁又从锅里抓出两大块狗排,说:“我回屋了,让山东棒子尝尝。” “快滚吧,”杜金彪冲着他说,“你别瞎嚷嚷就行。” 第二天,连里就传开了,说昨天晚上,黄树山家的狗被人抓走了,有人看见 杜金彪和胡立仁扛着鼓鼓囊囊的麻袋从黄屯回来。 啊!狐狸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我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我也吃了狗肉,这 黄树山要追查起来,还有我好吗? 两天过去了,黄树山并未追问。只是崔红英来过一次,问杜金彪是否见到黄 树山家的狗。杜金彪瞪着大眼珠子龇出虎牙冲她吼道:“我看你他妈的像黄树山 家的狗。我是勒了条狗,那是我花钱从老土家买的,你管得着吗?” 崔红英知道杜金彪的驴脾气,没再深说,悻悻地走了。 可我心里还是忐忑不安。黄树山在连里耳目众多,眼看就评议了,说不定谁 为了回城讨好黄树山,将这事儿告诉他。可他自己为什么不亲自调查? 他见到杜金彪、胡立仁时,那眼神怪怪的,尽管脸上露出笑容,可那笑看起 来是那么勉强,那么令人不可捉摸。他见我时,眼里又浮出往日的轻蔑。难道这 家伙猜出我吃了他家的狗肉? 民主评议开始了,我自知无望,还得硬着头皮参加。我心里很清楚,别看他 们表面上不再歧视我,可笼罩在我头上的阴云始终挥之不去。我干得再好,也没 资格与那些人竞争,充其量只能给他们当分母。 这哪是什么民主评议会呀,简直比自由市场还要嘈杂混乱一百倍。辛辣的劣 质烟搅得空气混浊不堪。再看这些人,一个个削尖了脑袋拼命地争名额。我好生 疑惑,他们提出扎根农村的申请还不到一年,怎么现在又自食其言? 田达利刚一提自己,几个六八届知青就吹胡子瞪眼冲他说:“你小子,才来 几年,就想争啊。论资排辈也轮不到你头上。” 郑义平那么能干,却没人提他。不知是不是被那个狗排连累了。 胡立仁刚为自己摆了条优点,就遭到人的奚落。说他净讲下流故事,跟着偷 鸡摸狗,还想回城?做梦去吧。 杜金彪一看平时总围他转的人根本不提他,气得扭头退了场。 黄树山嘴上叼着“大生产”,像个看客不动声色地观察这些人的充分表演。 他看看时间不早了,就要求大家别光提自己,要提自己认为够条件的人。 我心烦意乱,让提就提吧。按照胡立仁说的,将自己认为没啥希望的人,像 什么“二嘎子”、“胖头鱼”、“拐了腿”、“猴蹦子”等都提出来。 评议会闹哄到半夜才结束。 几天后,名单下来了。达子这回榜上有名。可像郑义平等几个平时干得不错 的人却没有被评上。而我胡乱提的那几个人却上了名单,这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的评议会,纯粹是黄树山有意导演的一场闹剧。其实在此之 前,他早已拟好了名单。小队长具有绝对的权威,他看好的人,即使大伙儿都不 提他,照样可以回城。 我感到自己被捉弄了。胡立仁那么聪明的脑瓜也没算计过这个老土。他教的 那招怎么不灵了?我本以为提的这些人根本没希望,可他们却真的回城了,我的 算盘打错了,我有些恐慌,余下的人,以后会咋看我呢? 崔红英是农场树的扎根典型。营里的意思,这次留她再干两年,可她一看那 么多人都要回城便动心了。没想到那份扎根申请竟成了营里留她的话柄。她心有 不甘地找到了黄树山,黄树山却说:“你是营里树的典型,母做不了主。”她又 找到吴大山。吴大山劝她要做出榜样。她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诉说自己的苦衷, 请求吴大山放了她。吴大山为难地告诉她,名额已下去了,他确实无能为力。他 说,实在不行,就到农场找牛主任吧,兴许还有办法。 崔红英于是下定了决心,她不顾天黑,徒步走了二十里地来到农场。牛主任 已下班回家,她就呆在农场招待所,苦苦地哀求农场值班员,今晚一定要见到牛 主任。后来这个值班员真找到牛主任报知此事。牛主任便来到了招待所。崔红英 主动留下了牛主任,将贞操献给了这个地缸子。第二天,牛主任从别的营里划出 一个名额给了她。她如愿以偿,可“小地主”却暗自神伤。 回城的人过几天就要离开这里啦,他们兴奋地收拾东西,再也不上工啦。 留下的人还得照常下地,每天挥舞镰刀,弯腰撅腚地在地里割着稻子。 这天收工后,我拎着镰刀疲惫地往回走。西边的火烧云将地里的稻子镀成了 一层红色。我无心观赏这大自然的景色,低着头在地里走着。 忽然,眼前跳出一个黄茸茸的影子,一窜一窜地在地里跳跃着。这是一只黄 毛小动物。由于跑得太快,看不清形状,可从那抖动着的毛茸茸肥大的尾巴,我 断定这是一只黄鼠狼。有人曾说过,那黄皮子了不得,别看它长得小,精怪着哪, 像狐狸似的会迷人,一旦被它迷上,就麻烦了。 好奇心促使我向那只黄鼠狼奔去。这小家伙见我扑过来,惊慌地向前蹿起来, 几下就蹦到另一格地。我岂能让它这么溜掉?加快步频一阵猛追。那小动物左躲 右闪,在地里像捉迷藏似的跟我绕开了。我的火被它撩了起来,好你个黄鼠狼, 想戏弄我,我甩开大步穷追不舍,我倒要看看究竟谁的腿快。 这黄鼠狼拼命向前蹿着。可它再灵再快,毕竟身小腿短。大约一袋烟的工夫, 我已赶上了它。而此时我仿佛经过一个漫长的马拉松,累得气喘吁吁热汗直淌。 我顺势脱下披着的破棉袄,一个鱼跃扑上去。那黄鼠狼再想躲已来不及,被我的 破棉袄严严实实地捂在地上。我稍稍喘了口气,见棉袄里的小东西还在挣扎着。 我暗自庆幸自己逮着一只小动物。我刚要伸手探进棉袄,突然,一股浓浓的腥臊 气味从棉袄里散发出来,那气味比氨水味还浓烈,臭味刺激着我的鼻腔,我想坚 持不撒手,可被熏的头晕脑胀。我不由得松开紧扣棉袄的手刚一捂鼻子,那黄鼠 狼趁机钻出棉袄,夺路而逃。我本想继续追赶,可眼前弥漫的臭气,熏得我差点 窒息。我眼巴巴瞅着黄鼠狼仓皇逃走。 晚上,我躺在蚊帐里仍懊恼不已。当时如果我再坚持一下,这个猎物不就到 手了吗?唉,这个黄鼠狼真有损招,放臊气成了它逃避危险的最有效武器。可我 呢,面临困境,有什么脱险的法宝?我连一只小小的黄鼠狼都不如。 我正胡乱想着,忽听窗户上的塑料布像被什么抓挠,发出哗啦啦的响动,随 之是一阵吱吱叽叽似哭似嚎的怪叫。深更半夜,什么东西在作怪?我一阵惊悸, 那声音一阵紧似一阵,搅得人心烦意乱。我再也躺不住了,壮着胆子爬出蚊帐悄 悄靠近窗户。借着月光向外一瞅,啊,原来是一只黄鼠狼,我惊得刚张开嘴,忽 然一股臭气袭来,我眼睛一闭,用手赶紧捂着鼻子,再一睁眼那家伙踪迹全无。 杜金彪突然叫了一声:“他妈的,谁放屁这么臭?” 见他被那臭气熏醒,我钻回蚊帐说:“刚才我发现一只黄鼠狼跳上窗台,是 它放的臭屁。” “在哪儿?”他腾地坐起。 我说:“早跑了。” “这不扯起来了。”他说着,瞅了瞅窗外,见没什么动静又躺下了。 我躺在炕上仍琢磨刚才发生的怪事。这一定是地里我按住的那只黄鼠狼来报 复我。这家伙,我放了它,它竟晚上跑来向我放臊,难道它真要来迷人? 管它呢,我疲乏地闭上眼睛,一会儿就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 我独自走在稻田里,稻茬不时绊着我的脚。我深感疲乏地躺在一个稻捆上。 眼前倏然一个黄影晃动,我一扭头,一只大黄鼠狼已蹿到我的肩头。我上去一巴 掌,那家伙噌地蹦到地上,一阵怪叫。忽然不知从哪儿钻出几十只硕大的黄鼠狼, 它们一个个瞪着小眼珠向我扑过来。我躲闪不及,那些家伙噌噌爬到我的身上, 张着锋利的小爪抓挠着我。我两手使劲扑打着,掉下一只,又上来一只,越打越 多。我的脸上身上被抓出一道道血印。我拼命地向前跑着,可脚步愈发沉重。忽 然脚下一绊摔倒在地。一只硕大的黄鼠狼猛地扑到我的眼前,它张开利爪嘶叫着 向我抓来。我抬眼一看,那黄鼠狼的脸竟变成了黄树山。他恶狠狠地瞪着我尖叫 :“白剑峰,你把母的狗肉吐出来。” “啊……”我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你他妈的别想回城,母叫你烂在这儿。”说着两只爪子扎向我的眼睛。 “啊!”我惊得大叫起来。身子向后一仰栽倒在地。心说,完了,便闭上了 眼睛,猛蹬一脚…… “你他妈的踹我干啥?”杜金彪大吼一声。 我猛然惊醒,方知这是一场梦。我惊出一身冷汗。我摸摸胸口,火辣辣的疼, 一定是被自己的手指抓出了血道子。 我们眼巴巴瞅着这些回城的人,坐上马车渐渐地离开青年点。 这是规模最大的一次招工,全连沈阳和鞍山的知青一下走了近三分之一。可 剩下的这些人呢?不知何时才能抽掉。晚饭时间到了,可打饭的人寥寥无几,平 时拥挤不堪的卖饭窗口,此时变得冷冷清清。我没心思吃饭,平时,肚子总是空 空的,吃饭便成了一种乐趣,可今天,我却感到是一种负担。人干啥要吃饭?不 吃饭,我们又何必下乡种地遭洋罪呢? 夜幕降临。暑热难耐的气候已经过去,深秋的夜风也变得凉爽了。 大家走出宿舍,默默地靠在窗台上。胡立仁、郑义平走了过来。胡立仁大声 唱起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这本是列入黄歌的,平时大家总是背地里哼哼, 今天胡立仁竟敢当着大家的面这样放歌。我默默地瞅着胡立仁,他脸上的表情很 难看。俗话说,女愁哭,男愁唱,他一定寂寞惆怅,满腹愁肠。 郑义平推了他一把,小声说:“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可这是黄歌呀。” 胡立仁冷笑了一声:“什么他妈的黄歌,我才不管那套。我好心给他们讲故 事解闷,却说我下流。其实他们心里比谁都肮脏。我怎么啦?我是滑点儿,可啥 活落下了我?我再不行,也比二嘎子、胖头鱼、猴蹦子他们强吧。那母猴子带头 写扎根申请,可她回城比谁都心切。她跟地缸子睡一觉,就他妈的能回城,咱们 都让她给骗了。你郑义平能干不?白剑峰能干不?可咋的啦,照样回不了城。我 反正也他妈的回不去了,谁爱说啥就让他说去吧。” 胡立仁说着说着眼圈红了,扑簌簌的泪珠成串地落下。他一边哭一边唱,唱 得人心里发酸。 女宿舍前,也站着一排人。她们听到胡立仁的歌声,目光一齐扫过来。 这时,不知谁唱起了那支熟悉的歌曲《沈阳啊,沈阳》: 沈阳啊,沈阳啊, 我的故乡。 马路上灯火辉煌。 …… 这首歌借用了朝鲜电影《鲜花盛开的村庄》里插曲的曲调,重新填的词,在 盘锦众多的沈阳知青中间广为传唱。平时,大家经常哼唱,我并没感到多么激动, 可今天,当这首歌再次唱起时,我的心如海浪拍岸,激起的汹涌浪花深深撞击着 我的灵魂。沈阳啊,沈阳,尽管离开了你,可我们却像一只风筝,不管飞得多远, 总被故乡的思念之线牵拉着。 胡立仁跟着唱了起来。郑义平、谢元庭、田达利他们一起唱了起来,我也放 开喉咙,尽情地唱着。雄浑嘶哑的男声与柔婉凄哀的女声混为一体,形成了一个 巨大的声浪,在夜空中回响震荡。那些压抑的情绪在这一时刻,如火山迸发,如 洪水倾泻,倒海翻江,肆意宣泄,放纵奔流。 韦翠花突然抱住尚慕春号啕大哭起来。女青年情不自禁地抱在一起呜呜地哭 作一团。 男青年刚开始还拼命地唱着,到后来被女青年所传染,终于有人哭了出来。 随之,是一片粗犷的大哭。这些平时看上去无比刚强的汉子,此时竟像一个受了 多大委屈的孩子,呜呜地大哭,毫无顾忌。 整个青年点被悲恸的哭声所淹没。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