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上铺来个万元户 一九八二年大约是在冬季,当我们班女生斯琴把她的老乡,一个中学同学领到 我们宿舍时,我当时大开眼界,平生第一次见到了一个万元户,一个最有钱的人。 这个家伙极其时尚地赶着一九八二年的时髦,穿着紧身的大喇叭筒裤子,红线衣领 子和袖口露在外面,一块很招摇的17钻的梅花手表卡在线衣的红色袖口上,闪闪发 光。他留着那年头只有社会痞子才敢留的波浪长发,上嘴唇留着一撮小胡子。那副 造型,让人看了,常常会往原始社会遐想。我自己至今都不可理解的是后来流行开 来,我也曾是这样一身扮相。我们的副校长,那个在枪林弹雨中留下满身伤疤的老 革命,在一次要开除我的谈话中,代表党大失所望地教训我说:你看你这个德行, 后面看像个妇女同志,一回头还有小胡子,你哪像个大学生? 斯琴把这个叫道尔基的家伙领到我们的宿舍,我就和道尔基成了互相看重的朋 友。斯琴和道尔基不是我们科尔沁那片草原的,他们是从锡林郭勒草原来的。其实 斯琴把她的老乡领到我们的宿舍来住宿,不是因为我的关系,和我同宿舍的张有是 斯琴已经公开的男朋友。张有没在,等于我为她签收了。因为我和道尔基这家伙一 见面就对脾气,况且人家又是万元户。 这是一个飘着雪花的寒夜。外面零下四十多度的天气出不了门,道尔基要请我 出去吃涮羊肉的计划实施不了,让我大失所望。不过想喝酒的人,总是有办法喝上 酒的,我用电炉子和饭盒煮着道尔基带来的羊血肠和我的方便面,道尔基从包里拿 出了两瓶草原老白干,我们就干上了。 我问:道尔基你是万元户,是我见过的咱们草原上最富的人,有钱了你想干什 么? 道尔基:我还想赚更多的钱。你是大学生,读完书你想干什么? 我说:我想写书。 道尔基:你真的能写书? 看道尔基那神色,幽黄闪亮的蒙古种目光专注地看着我,比我看他这个万元户 还神圣。 我自己一扬手喝进一杯,傲慢地说:什么叫真的,我肯定能写书,而且写得比 现在看的这些书一定还要好看。我发誓我将来到四十岁的时候,一定能写出一本我 自己都没看过的书!我说你这个家伙赚多了钱,也到大学来读点书吧。 道尔基说:我连高中都考不上,才去做生意的,还怎么能读大学呢,我看你是 喝多了,拿我开心当一道菜吃。 我说:你当然可以,我们学校每个系每个班都有自费进修生名额,不用考试, 不过他们来进修的大多数都是有背景的子女,学费由公家出,你是万元户自己出没 问题。 道尔基豁然开朗,觉得我的提议非常可行。 他说:我要感谢你,赚钱的事到哪里我都有办法,读书我总找不着门,来我敬 你一杯。 我说:斯琴没跟你说过? 道尔基说:她上大学以后,我这是第一次见她。 我说:那,这么说你们两个不是一对? 道尔基:我还想问你,你们两个是不是一对? 我说:你们两个不是我就告诉你吧,我跟她也不是一对,她已经有了男朋友, 是个汉族学生叫张有,就睡在你坐的那个床上。 这时我和道尔基已经干进了一瓶,他可能喝多了,他说要给我讲斯琴他爸打她 妈的故事。我不知道什么毛病,对这类故事特别感兴趣。 道尔基说:马倌巴特尔也就是斯琴她爸,在我们锡林郭勒草原不是一个有出息 的牧马人,他牧马的成绩一般,从来没受到过政府的表扬,但是他打老婆的名声很 大,常常遭到老人们的咒骂。巴特尔打老婆,从来不在屋里打,也不在夜深人寂的 时候打,基本选定的时间都是在炊烟滚滚,饭菜飘香,每户人家吃晚饭的时候。巴 特尔像马一样,把老婆拉到院子里,在老婆高亢的尖叫声中,开始打。巴特尔打老 婆用的第一道工具,常常是生铁铸造的炉钩子。好像是他正在忙着做饭或者喂狗呢, 老婆惹怒了他,他来不及放下炉钩子,就开始打老婆了。一般的习惯是,人们正在 吃饭时,听到巴特尔老婆的尖叫,扔下碗筷就向巴特尔家跑来,如果很长一段时间 牧衬里没有听到巴特尔打老婆的尖叫声,牧民们就会很不习惯,吃饭不香,心里很 失落,即使吃完饭,也消化不好。 来看热闹的人多了,巴特尔挥舞着炉钩子就要向老婆的身上打去。这时看热闹 的人,就有人劝解地说:巴特尔,你个牲口人,打老婆不好用那铁炉钩子打脑袋。 巴特尔听了像受到了鼓励,就用铁炉钩子向老婆的头刨去,老婆的头一下子就喷出 了血,巴特尔的老婆发出了恐怖的尖叫。 看热闹的人就再劝:巴特尔你这个牲口人,真用铁炉钩子刨老婆的脑袋,你看 打出了血吧,她要真该打,你为啥不用鞭子抽她?巴特尔被提醒了,扔下炉钩子, 进屋就拿出了马鞭子,向老婆的身上抽去。 这时看热闹的人群里,有德高望重的老者说话了:巴特尔,你这个牲口人,放 下你的鞭子,那是你老婆,你以为是你放的马呢,打老婆哪有这样打的,她有哪些 地方做得不对,打她两个嘴巴就行了,干嘛一家人,还要动家伙往死里打。巴特尔 从打老婆到现在一句话也没说,只有老婆在恐怖地尖叫。这时巴特尔说:看在老人 家给你讲面子的情分上,我不打死你了,但是我也不会轻饶你。说完照老婆的脸, 就是几嘴巴。 这时看热闹的人群里,就有人问了:巴特尔你个牲口人,你为啥要打老婆呀? 巴特尔气愤地说:我放了一天马,饿着肚子回来,家里的锅还是冷的,孩子们 也快饿死了。 看热闹的人也跟着气愤说:这老婆真该打,为啥不给男人和孩子做饭? 巴特尔的老婆停止了哭声,说:家里没米,我用啥做。 人们恍然大悟,马上回家都端来了同情的米饭。 我总觉得巴特尔打老婆表演的成分多,人不多他不打,好像气氛不够似地。后 来他家的两个女儿都走出了草原,斯琴上了大学,高娃当了演员受他老爸的影响当 上了表演者。 道尔基讲完我说:道尔基你的故事真是精彩,斯琴现在是学生会的文艺部长, 在学校是比程琳还红的歌手,也是一个表演者,这家庭教育真重要啊! 道尔基说:这不是我讲的故事精彩,是斯琴他们家的故事精彩,这是一个会表 演的家庭。 我说:你自己的故事也一定很精彩吧,你是做什么生意成为万元户的? 道尔基自己干进一口大酒说:贩马。 这道尔基确实是一个马贩子。那时侯马贩子贩马,比现在厦门赖昌兴他们走私 还危险。其中一个危险是如果马队遇上白毛风就是暴风雪,可能一夜之间连人带马 全部冻死在冰天雪地里。但是这天灾不是最危险的,最危险的是人祸。在草原上, 每一片草原都界限分明。我们内蒙古草原共同对外蒙古的边界是用拖拉机翻耕之后, 拉上五道铁丝网,内蒙古各个草原之间,一般拉上三道铁丝网。道尔基他们的危险 就是进入我们科尔沁草原之后才会发生。那时草原之间最怕的就是马群带来传染病, 现在欧洲流行过来的词语叫口蹄疫,我们那时叫四号病。道尔基他们赶着马群一定 要通过我们科尔沁草原才能到达汉族地区的辽宁或者吉林、黑龙江。原则上我们决 不让他们通过,如果有锡林郭勒的马群过来,被我们的兽医检查出有四号病,整个 马群就会被挖一排大坑,找来边防军帮忙用机枪把马群全部枪毙,然后埋掉。如果 赶马人抗议,就有可能被套马竿套上,被马背上的人在草地上拖死。 贩马一般都是在过年的前后进行,因为过完年,买马的汉族地区就要开始春耕 了,这时的价格最好。而且,道尔基他们卖掉的马也是最好的,一般都是六岁口左 右的。我说过,马的二十岁就是人的一百岁。六岁口的,就是相当于人的三十岁的 花样年华,正当年富力强。道尔基他们对马比对人还熟悉,用手抠开马嘴,看牙齿 就能知道是几岁口的。 道尔基成了万元户这一次,几乎是用命换来的。当时,他们从锡盟草原西乌珠 穆沁旗的乌拉盖,也就是张承志下乡写《黑骏马》的地方,刚进入我们科尔沁草原 的霍林郭勒就被巡牧的抓到了。 当时抓道尔基他们领头的是女民兵连长白音花。道尔基和白音花认识,他们曾 经在呼和浩特一起参加过全区的基干民兵大比武。这次见面,道尔基假装老熟人一 样,拿出一百块钱,给大家买酒、买肉,他说:我和白音花是老战友,今天请大家 喝酒,我们后面还有三百匹马,明天到了,兽医检查完,一起赶回锡林郭勒草原去, 我们不出境卖马去了,我们不想给老战友惹麻烦。 基干民兵连的人,就连连长白音花自己都觉得没有多大问题,自己认识道尔基, 后面还有马队,道尔基又这么懂道理,申明大义,就都放松了警惕,喝起了大酒来。 白音花甚至在心里对男人气十足的道尔基很爱慕。 半夜,道尔基投其所好,钻进了白音花的蒙古包里,趴在了白音花白花花的裸 体上,白音花风骚地抱紧了公牛般的道尔基。 在白音花蒙古包的颤动中,道尔基他们的马队绕开民兵连的醉鬼们,悄悄出发 了。 早晨,幸福的白音花从道尔基的身体下爬起来,发现静悄悄的外面马队已经失 踪了。 白音花勃然大怒,骑在马上,一挥套马竿就套住了道尔基,打马就拖着道尔基 跑了起来。跑到没人的地方,白音花下马把道尔基拉上马说:你走吧,这次饶你一 命,是报答昨天夜里的感情,下次再抓到你,你就没命了。 被拖得半死不活的道尔基,骑到下午才追上了马队。第二天,他们在和黑龙江 的边界上,将马队交给了等在那里的车队,一百多匹马被装在了十辆汽车上,道尔 基赚到了一万多块钱,成了不可一世的万元户。 道尔基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遗憾地说:当时把白音花送给我的那匹马,应该卸 掉笼头和鞍子放回去,但是自己贪财,把那匹马也给卖了,结果汽车上了大兴安岭 的山路,眼看着那匹马被从车上甩出去掉进了山崖里。马也失去了,白音花这个色 也失去了。 他一口气把剩下的酒干完,感慨地说:我对不起白音花呀,你不知道白音花那 个女人搂着她睡觉有多舒服,她真是一只骚母狗呀。 我说:道尔基,你这个马贩子万元户,简直就是一个英雄,英雄不要气短,来 干杯! 道尔基说:但是男人就是离不开女人和马,离开了就会想,兄弟你还没上瘾, 你不知道这滋味有多不好受。 我说:道尔基你真直接,我也是总想女人和马。 我们两个喝醉酒的人摇晃着酒杯,哈哈大笑,一种畅快和坦荡震颤着雪夜。 深夜里,张有披着一身雪从阅览室回来了。张有和我一个宿舍,是同学,但不 是好朋友。当然不是因为我是蒙族,他是汉族的原因,我们学校民族团结得很好, 很让党中央放心。我们之间的别扭是在刚上大学的时候,我给他起了一个无中生有 的外号。 当时老师点名叫张有时,我的脑海里想起了我妈常骂我们八兄弟的话:张飞他 妈无事生非。我的脑海里就非常搞笑地盘桓着一句话:张有他妈无中生有。我自己 就控制不住地在班级笑了起来,那天刚好是老顽童邵正午教授上《写作概论》课, 他叫我站起来,问我有什么开心的事,自己大笑,干脆讲出来跟全班同学一起分享。 我就把张有他妈无中生有讲了出来,邵教授领着同学起哄般地开心大笑,但是我发 现有一个人没笑,就是张有。他义愤填膺,像他古代的表哥张飞一样对我怒目圆睁。 我觉得不妙,从此无中生有成了张有的终身外号,我也把张有得罪了,我俩又是一 个宿舍,但是几乎一个学期,无论在宿舍还是在教室,他都不跟我讲一句话。当然 现在好了,张有也习惯大家叫他无中生有了,甚至有时他还自己调侃自己,但是我 们俩就是成为不了朋友,这小子记仇记得很死。 当我把道尔基介绍给张有时,炫耀般地重点强调他是万元户时,我和道尔基发 现张有像被雷电击中了一样目瞪口呆。我和道尔基一起请张有喝酒。张有的酒量不 高,但是他面对着女朋友的老乡,一个神话般的万元户,他喝多了。 第二天早晨醒来,我发现张有一夜没睡。他很激动,不是诗人却给道尔基写了 一首诗,他站在床头朗诵给因为醉酒,躺在床上的我和道尔基听: 昨晚我的上铺 睡了一个万元户 我感觉到了 金钱的沉重 和我对金钱的疯狂嫉妒 因为金钱 我会成为一个人的奴仆 尽管我们都在和命运赛跑 但是我追不上 金钱那闪光的速度 宿命已定 我知道 即使睡了上铺 我也不会成为万元户 呜呼 我只能呜呼 道尔基觉得这诗人张有真是一个有趣儿的人,大学里真是一个美妙的地方,他 喜欢上了这里。道尔基喜欢大学没有错,大学里和他们那些马贩子在冰天雪地里赶 马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但是他不应该喜欢大学生斯琴,因为斯琴已经被张有提 前喜欢上了。 在道尔基住我们宿舍的第三天,我放学回宿舍,见张有抱着一抱书在敲门,我 说:你没带钥匙吗,不用敲了,我来开门。我见张有拿着钥匙,张有说里面反锁上 了开不开。我开了半天,也没开开,又敲,也没敲开。我拉张有绕到后面去,窗台 很高,又拉着帘,但是上面有一块玻璃露着,我用肩驮着张有,我说你看看谁在里 面? 张有从我肩上跳下来,一声不吭就在雪地里愤怒地狂奔。我问他是谁在里面, 他不说。我就自己爬到了窗台上,往里一看,马上全身热血沸腾,怪不得张有那么 气愤。原来道尔基正在和斯琴做爱。斯琴跪在床上,动作像一匹骒马一样挺胸抬头, 道尔基站在地上,像一匹公马一样,裤子掉在了脚下,那形象比任何一匹公马都难 看。他们嘶鸣着,高亢地运动着,和我在我们牧场每年春季看到的马圈里配马的动 作一模一样。我常听说养狗的人,时间长了,撒尿会像狗一样抬着腿尿,没想到道 尔基这个马贩子,做爱竟也像马一样。人真是一个聪明的动物,模仿动物的能力竟 然都这么强。 我跳下窗台,追上张有,我说:熊种,你他妈跑啥?你还不去收拾他! 张有窝囊地说:你看道尔基那块头,我能打过他吗?人家又是万元户,反正斯 琴跟了他,我就不要了。 我说:操,你裤裆里的那个东西白长了,让我看看你到底长没长?你这个无中 生有! 我把张有按在雪地上狠很地揣了几脚,又抓起雪来,往他的裤裆里灌。 张有趴在雪地上,哭了起来,他说:我怎么办? 我豪迈地说:先揍他一顿再说。 张有说:我说过了,打不过他。 我又仗义地说:还有我,打不过也要打,这是男人的尊严。 张有爬了起来说:你帮我打? 我说:走吧。 我们回到宿舍,门已经开了。斯琴正在狼狈不堪地整理着她的衣服,道尔基心 满意足地提着裤子。张有被我推到了道尔基的面前,道尔基一把搂过张有说:大学 生,再找一个女朋友吧,这个斯琴是我的人了,我刚和她干完,她已经很脏了。 张有想打他,想反抗,但是被道尔基夹着脖子喘不上气来,只是挣扎却动弹不 得。 我上前,一把搂住道尔基的脖子,用膝盖顶住道尔基的后腰,一用力就把他摔 到在地上。张有趁机跑了,道尔基爬起来很惊诧地说:我操,你们大学生还打人? 他正要跟我还手,我发现道尔基的耳朵开了花,他的耳朵一下子就很破碎了, 美丽的鲜血就尽情地喷洒了出来。斯琴发出了惊慌的尖叫。我觉得莫名其妙,突然 看见张有正手里拿着一块粘满了鲜血的板砖,已经吓傻了。大家都明白了,原来是 张有趁机下手了。我一脚把张有踢出了门外,聪明的张有,立即就借着劲儿跑没影 儿了,其实我们过低地估计了道尔基的风度,他没有像我们想像的那样,追出去拼 命。他没动,一动没动,只是用手捂着耳朵说:我操,这大学生下手更黑。 道尔基的鲜血没有白流,斯琴像对英雄一样,边给他擦血,边说出了一些崇拜 他的话。 张有的一砖头,为自己拍出了男人的尊严,却也拍走了女朋友斯琴。 几个月以后,我们班的同学斯琴,变成了孕妇斯琴。放暑假的时候,十九岁的 大学生斯琴在光天化日之下竟然胆大包天地在医院生下了一个儿子,斯琴被学校开 除了。 开除斯琴那天,老革命副校长来到我们班级训话:老子给你们班招生时招来了 三十一个学生,刚念两年半,就变成了三十二个,竟然他妈地给我生了一个小外孙。 这个斯琴真给我争气,你是让我感到骄傲,还是让我感到羞耻?现在是计划生育年 代,你们大学生难道是文盲吗?还是法盲? 我那天很同情地看到副校长,因为气愤而全身颤抖,这时我才深刻地感觉到了 斯琴和道尔基的罪过。我相信这个革命老人在枪林弹雨中没有颤抖过,但是在道德 和校规面前竟然显得这么脆弱。 当然那天斯琴已经不来班级,她不可能带那个老革命副校长的小外孙来到班级, 她已经走了,和马贩子万元户道尔基带着孩子据说去了北京。我很想补充一句,那 个孩子是他们性欲的结晶,但是我确定不了他们有没有爱情。 三年以后,北京出了一个红歌手就是斯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