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宿命河流 我们在科尔沁宾馆红马餐厅的成吉思汗房里,正在热泪盈眶地回想当年,外面 怒骂撕打的声音传了进来,让我们感到很扫兴。在蒙古地区喝酒就是这样,一开始 头半场无论多么兴高采烈,也还理性斯文,到了后半场,全都没了人样,哭的喊的 打的骂的闹的各种节目都开始表演了。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让那些喝酒的当事人永久 地记住那个难忘的场面。第二天,或者以后的岁月里,可以刻骨铭心地或者津津乐 道地回忆,回忆的人充满了幸福快乐,他们有本事把不快乐全部忘掉,让没参加的 人,感到很遗憾,其实如果当时在场,稍微清醒的人,都要马上逃掉。 外面的酒疯好像从房间里耍到了大厅里,我是一个充满了好奇心的人,我问服 务员:是谁喝多了? 服务员说:是忽必烈汗包房的客人。 我对司机说:胡其图你去看看,忽必烈包房是哪个老爷,这么晚了还在这里胡 闹。 过了一会儿,司机胡其图和服务员回来都怒气冲冲地骂那个家伙不像话,请一 大帮人吃饭,喝多了酒,让他请来的那些人把他打了一顿,大家走了,他感到窝囊, 就往包房里撒尿。 武警出身的胡其图说:我真想教训一顿这个家伙。 包大爷和马叔他们都是经历过各种教训的饱经沧桑的人,他们不想叫胡其图惹 事,就都说:一个喝醉了酒的人,不要和他一般见识。 在我们草原上就是这么宽宏大量,如果一个人喝醉了酒,似乎犯了啥错都可以 原谅和饶恕。我倒被胡其图的话激出了兴趣,请人吃饭,喝完酒,人家还打他,然 后他感到窝囊就往包房里撒尿,这真是有趣儿。我现在已经是这个地方的政协副主 席了,反正还不知道权利怎么使用呢,干脆今天就管管闲事,小试一下锋芒。 胡其图领着我来到了忽必烈汗包房,服务员和经理在外面敲门,门在里面锁上 了,醉酒的人在里面就是不开门。胡其图上前敲门说:快开门,有领导来了。门一 下就开了,一张醉醺醺的脸,露出很无耻的醉鬼笑容:谁他妈是领导? 胡其图指着我说:这就是领导,盟政协副主席,你不认识他吗? 我说:老兄,我他妈是领导,你在里面干吗? 醉鬼上前抓住我的手就哭了起来:我看你真他妈像领导,你告诉我,我请他们 喝酒,喝醉了他们还打我,你说这讲不讲理,你管不管这事?你这个他妈的狗屁领 导。 我搬过来那张醉醺醺的泪流满面的红脸,感到非常惊喜:道尔基,是你吗? 那双流泪的双眼马上睁得像牛一样大的眼睛看着我:你认识我,你是大学生巴 拉? 我说:就是我,道尔基,我已经不是大学生了,咱们二十年没见了,今天见面 你可不太光彩。 道尔基马上醒了酒,他拉我进了包房里,招呼服务员,马上热菜上酒。 我说:行了,不在这里喝了,去我那成吉思汗包房里去,这里好像有一股马尿 味儿,很骚。 道尔基很不好意思:真对不起,我喝多了。 我们刚走出门口,保安来了,拦住我们:是谁往包房里撒尿了? 我看这事解释起来很麻烦,也很丢我的朋友道尔基的脸,我拦住正要上前认错 的道尔基,就指着司机胡其图说:是他,让他留下跟你们处理。 胡其图心领神会地带着保安进了忽必烈汗房,道尔基说:这不好吧,是我干的, 怎么能让那个朋友来顶? 我说:他是我的司机胡其图,武警出身,对付保安和公安,你我都不是对手, 让他去处理吧。 我领着道尔基来到了我们的成吉思汗包房,我刚要给大家介绍,马叔站起来说 :不用介绍了,这不是道老板吗? 道尔基马上伸出手去:哎呦,马作家,在这里见到您了,咱爷俩真是有缘。 我说:你们认识? 马叔:岂只认识,老熟人了,这锡林郭勒神马涮肉火锅城的道老板,在京城很 有名声,谁敢不认识? 道尔基面红耳赤的样子:马作家别可耻我了,神马已经停业了。 我把包大爷、马姐都介绍给道尔基,道尔基端起一杯酒来说:各位都是我敬重 的长辈、文化名人,我是个粗人,我现在已经醒酒了,在我没喝酒之前,我先给大 家赔罪,如果一会儿喝起酒来,我再喝多了有得罪的地方,先请求你们大人大量, 原谅我一个文盲的无知和粗鲁,我先罚自己三杯,然后敬大家。 道尔基精彩的开场白一过,我觉得这个家伙在北京开饭店,已经炼出火候来了, 弯着腰把大家的路都堵上了。他仰了三次脖,干尽了三杯。没有到过我们草原的外 地读者大可不必为他担心,你们会想,已经喝醉的人,再喝会不会更糟糕,甚至会 出事。我告诉你们请放心好了,绝对不会,喝醉酒的人,如果接着喝就会把自己喝 醒了,把一个已经糊里糊涂的人喝得明明白白。 在其他地方我不知道有没有这种现象,在我们草原,这种事情从远古就已司空 见惯,习以为常。我知道,这种现象在科学上解释不通,人有时活着,是活得不符 合科学道理的。 道尔基敬完了一圈酒,我说:道尔基,你的饭店不开了,现在做啥? 道尔基:又做贸易了。 我说:什么贸易,又是贩马? 道尔基:你看你这大老板,竟用瞧不起人的眼光看人,我就不兴进步,蒙古人 都在进步,我也不能拉民族的后腿呀。 我说:你在北京怎么学得这么贫嘴呀,你现在到底在搞什么贸易? 道尔基:贩羊绒。 我真心地嘲笑他了:还是个贩子,还说进步了,只不过是由一个马贩子变成了 一个羊绒贩子。 道尔基:你看又瞧不起人了吧,这羊绒贩子和马贩子可是截然不同的贩子。 我说:有什么不同,不都是贩子吗? 道尔基很狡猾地说:你听我给你讲完,你就知道有啥不同了。在我们锡林郭勒 草原,小的时候我们几乎很少吃到蔬菜和水果。有时从汉族地区的辽宁会有精明人 拉来一车水果,我们像当时的全国人民一样没有钱,我们就用羊去换,那时的交换 条件是一头羊换一筐水果。长大了我跟朋友讲起这件事,北京的朋友就说我们落后 愚昧。但是我们当时觉得很划算,吃掉一筐水果比吃掉一头羊还快乐。 后来可能是一九八一年,那一年我终身难忘。又用易货贸易的形式,我们全村 一次性全部看上了电视。虽然是黑白电视,但是我们也和世界接轨了。那时的交换 条件是一头牛换一台电视。 关于牛多少钱,电视多少钱,我们都没有概念,但是全村人都积极响应,每家 都兴高采烈地牵出一头牛,搬回一台电视机。后来我离开家乡出去跟汉族人贩马, 我才知道,这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机五百元左右一台,而一头牛的价格是一千多元, 当时我们的一只羊可以买十筐苹果。我诅咒自己的懒惰和愚昧,走出草原两百里, 就可以用一头牛换回来两台电视机,我们也憎恨汉族商人的狡猾奸诈。 成了商人喝多了酒的道尔基跟我说,他其实现在就是一个羊绒贩子。每次南方 商人来收购羊绒的时候,他都先垄断草原上牧民手里剪下的羊绒,然后掺进粗糙的 羊毛和沙土,再转手卖给南方商人,这种叫软白金的羊绒几乎和白金等价,道尔基 从中谋取高额暴利。 道尔基扬眉吐气地说:老弟,现在不比从前愚昧落后了,我也成了一个狡猾奸 诈的商人,咱们草地上的蒙古人这回也进步了。 这就是蒙古人的进步?我看是因果报应。我看大家对道尔基的经商之道,已经 很反感了,为了避免尴尬,我想换一个话题。 我说:进步的道尔基,你们刚才在忽必烈汗房里是怎么回事呀? 道尔基说:那些都是给我收购羊绒的,他妈的,现在咱这蒙古人比汉族商人都 刁了,我辛辛苦苦押着羊绒车去了南方,又买回来海鲜给他们吃,喝醉了酒一起动 手打我。 我说:他们也没疯,不会无缘无辜就打你吧? 道尔基说:不瞒你说,他们要我结算羊绒钱,现在做生意,哪有一手交钱,一 手交货的,我能帮他们把羊绒卖出去,他们就该烧高香了,他们竟敢打我,我让他 们钱货两空。 马姐说:你就是那个马神公司的老板吧? 道尔基喜形于色地说:马台长,你也知道我? 马姐说:不仅仅我知道,现在公检法都知道你了,你是我弟弟的朋友,我就奉 劝你,赶快收手离开这里,你不是帮助他们卖羊绒,你是害他们,你往羊绒里掺沙 土和羊毛的事,南方的客户已经投诉到国家消费者协会去了,我们电视台马上就要 拍片曝光。 我觉得再不能往下进行了,再进行非把道尔基整进监狱里去不可,本来刚才我 就是想拦住,岔开话题,结果又都兜回来了。 我想道尔基生意上肯定是一堆乱事,三言两语讲不清,还是先回避为好,别扫 了大家的酒兴。 我说:马姐,今天咱们先不说这些,朋友聚会,求个欢乐,道尔基,我们那个 老同学斯琴还好吧? 道尔基气急败坏地说:不好,一点都不好。 我说:怎么不好,出了什么事了?不听说她成了红歌星了吗? 道尔基:我们早就分开了,红歌星与我无关。 我说:离婚了? 道尔基:离什么婚,我们根本就没结婚。 我说:你们不是有了孩子了吗? 道尔基:别提那个孩子,一提那个孩子我就烦,杀人的心都有,都是那小崽子 惹的祸。 道尔基痛苦地讲了他和斯琴的故事,我听了,那离奇的故事情节,让我这个写 故事的人都感到惊叹、曲折。 原来,当年道尔基带着被学校开除的斯琴和孩子,来到了北京,开了一间锡林 郭勒神马涮羊肉火锅城。生意很快红火了起来,小店变成了大饭店。道尔基说:有 了钱,斯琴不想跟我守在饭店里,她想当歌手出去唱歌。我想人家一个大学生,为 了我让学校给开除了,受了很大的委屈,人家是有理想的人,我也该给她补偿一下, 我就同意了。出钱给她灌唱片、拍MTV ,斯琴不在家,我一个人带着孩子在家,有 时很烦,那孩子不听我的话,也不跟我亲。有的时候我就看这孩子,不像我,也不 像斯琴,瞅那个小脸很熟悉的一张面孔,反正这孩子越往大长,我就越觉得不对劲 儿。 斯琴在外面唱歌的事情,从不回来跟我说,有一天,我在她带回来的一张专集 上看到几乎所有的作词都是一个叫张无有的人。我当时心里很紧张,我说:这个张 无有是什么人?是不是当年你那个男朋友张有?斯琴承认了,这个张无有就是张有。 我当时心如刀绞一样,但是啥也没说,就让斯琴明天一定要带张有来饭店我请他吃 饭,向他表示感谢。 第二天,斯琴真带张有来了。我一见到张有,差一点没昏过去,我儿子那张我 很熟悉的小脸,就像从张有的脸上复制下来的一模一样。 斯琴觉得一切都瞒不住了,就和我实话实说了。原来她跟我让你们抓到的那次 做爱是他们的阴谋,她和张有已经怀孕了。当时他们怕两个人都被学校开除,就嫁 祸于我,保住了张有。那天你又打他,又打我,其实他们就是把你当成了一个证明 人。 斯琴讲完求我说:对不起我,要我放她和孩子跟张有走,没有张有,她就没有 今天的成就。 我已经气昏了头,声嘶力竭的怒吼:没有我的钱,也没有你的今天。 我只能放他们走了,不想让那个小崽子在我的面前晃来晃去地刺激我。 斯琴走了,我每天喝酒、醉酒,很快就把饭店经营黄了。 道尔基停下了,似乎说不下去了,我看到他那个破碎的耳朵,鲜艳的伤疤很痛 苦地跳动了几下。 我发现道尔基感情的不幸,换来了大家的同情,也冲淡了对他商业上不道德的 看法。 马姐说:原来这个张无有,就是你班的那个同学,他现在是很大牌的音乐人, 已经成腕了,听说他当年在北京当流浪文化人过得很苦。 道尔基说:他苦什么,我才是真苦,斯琴从来就没有和他断过联系,他有爱情, 还有我辛辛苦苦开饭店赚来的钱,还要拿给他们去玩音乐。 我说:张有,这个无中生有,当年在我的宿舍给你写万元户诗的时候,我就看 出他的才华来了。那时流行朦胧诗,他虽然写不出马姐和我们那种意境水准的诗来, 但是他给你写得那么通俗直白,我看就像流行歌曲的歌词,他的风格就对这个路子。 道尔基,你能成全他们两个,确实是个男人,一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我佩服你, 来我敬你一杯。 道尔基你不能再喝酒了。我和道尔基刚端起酒杯,门就打开了,冲进来一个声 音强烈地阻止我们喝酒。 进来的这个袒护道尔基的女人,让我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竟然是邵小满。 邵小满走到道尔基的身边,抢下道尔基的酒杯说:老公,你别喝了,我替你喝, 来老同学十几年没见了,我敬你大老板一杯。 邵小满走到我身边,跟我碰杯,一大杯酒一仰脖就干进去了,干净利落。 不用介绍了,这个道尔基现在肯定是已经和邵小满走到一起了,不管是结婚、 同居还是什么方式,现在的人谁还顾及那么多形式。 这杯酒下肚,我有一点口干舌燥,肚子里酸酸的感觉。道尔基和邵小满这两个 人,从形象,到文化层次,我怎么都把他们捏不到一起,越想越不合适,不般配, 如果我不认识他们两个,让我编故事,我从前生再带来一倍的才华,恐怕也把他们 两个点不到一个鸳鸯谱里去,但是生活就是这样,男人和女人的事情,就是两个当 事人自己的事情,其实真正起作用的就是男人和女人的性本能,别人给加多少伦理 的色彩,披多少道德的外衣,都是一厢情愿的事情,徒劳无功。 面对着他们两个,我不想再谈论他们的事情,我找借口对小满说:小满,我老 师的身体还好吧? 小满说:老头子真幸运,还劳你这个大老板惦记,他很好。 这个小满一点女人味都没有,说话又尖刻,我不想跟她计较,我现在是政协副 主席是王爷,我应该有修养,有风度才行,我有点尴尬,但是还是强作欢颜:老师 现在每天干点啥? 小满:练书法,你没看满城都挂着老头子的字。 我又小心翼翼地问:师娘好吧?我要找个时间去看看他们二老。 小满:我妈很好,老太太终于如愿了,和老头子相守到白头了,你要去看他们, 他们一定很高兴,那个陋室里肯定马上蓬荜生辉。 我心里恨恨地想,差一点没让你这个狠心的小妖女把父母给拆散了。 小满反过来问我:问完没有? 我说:问完了。 小满:没有吧,你还没问那米的情况呢。 我说:你不说我都忘了,那米怎么样? 小满:你真虚伪,那米现在可是国际名人了。她现在定居在美国,写了一本畅 销书叫《中国宝贝》,据说都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提名了。那米永远是那米,无人可 以取代。 我说:那真是好事,幸亏她没和老师在一起,否则哪有这国际名望呀。 小满:我家老头子没这个命,那米在美国嫁的也是一个老头子,比我家老头子 还老,那米就是嫁老头子的命。不说了,来我敬你老同学三杯酒。 夜深了,大家都要回去休息了。道尔基拉着我的手,恋恋不舍的样子。 我拍着他的肩,很同情地说:道尔基,你一个马贩子,又没有文化,干吗总往 女文化人的堆里钻,那些女文化人我们都吃不消,你能抗得住吗?难道你也是命里 注定是找女文化人的命? 道尔基说:我们在一起不谈文化,只做爱,她喜欢我的钱和身体,小满这个女 人很骚,也很贪财。 草原的午夜,星河灿烂。我睡不着觉,一个人在草地里闲走。我在想道尔基和 他的女人们,马叔、邵教授和他们的女人们,以及我和我的女人们。这男人和女人 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有答案,眼前出现了一条迷茫的烟雾,是一条宿命的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