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节 几天过去了。 周立把一份完整的火灾原因调查报告送到沈志远面前,按照内部审核程序,需 要沈志远最后签发。只要沈志远签下名字,这宗火灾事故就算完结了,其它则是马 文才和保险公司之间的事情。沈志远习惯性地翻了翻整理好的报告,问:“原因查 清了?” 周立答:“查清了,蒸馏锅炉发生泄露,遇明火发生燃烧。” “哦。”沈志远翻到现场照片一栏时,目光停留在注明起火部位的锅炉上。如 果按照周立和王参谋的认定:是由锅炉泄漏引起的火灾,那么炉壁上必然会有炉内 混合物体溢出的痕迹。他仔细看了看照片中的锅炉,除了有烟熏发黑的痕迹之外, 根本看不到溢出物料的燃烧痕迹。而且他翻完了所有的现场照片,均没有他在现场 看到的那根燃烧了一半的木棍。他向周立发出疑问:“我在现场看到了一根燃烧了 一半的木棍,查明了情况没有?照片上怎么没有体现?” 周立愣了一下,说:“这个我已经向工人调查了解过了,木棍是工人用来给锅 炉点火的,跟火灾原因没有直挡联系,所以没有把它列进来。” 沈志远又提出一个问题:“一共燃烧了六十吨松香?” “是。他们有从邻县的提贷证明。” “有入库登记吗?” “烧了。” “从起火到时扑灭共用了多少时间?” “大概烧了一个小时零二十分钟。 “好,没你事了,报告先放在我这吧。 周立又说:“马经理那边已经催过很多次了,保险公司也在催我们,要我们尽 快出具火灾原因认定和损失证明。 “我知道了。”周立刚一转身又被沈志远叫了回来,“火场警戒还没撤吧?” “暂时没有。” “材料先放这吧,暂时没你事了。 沈志远认为:这份火灾原因调查综合报告,疑点很多,至少不能算完善。他宁 可怀疑一切,包括自己的判断,坚持用事实。 用证据来评断。只要有一丝的疑点,作为火调人员都不应放过。 他还有个疑问,就是松香的实际损失数量。从火灾发生到蔓延、猛烈发展阶段, 在一个多钟头里,八十多平方米的面积内能否燃烧六十吨成品松香?具有一定专业 知识的人都会判定: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他决定亲自到火场走一趟。 沈志远没叫司机,自己驾车伴着蒙蒙的细雨上路。车行进半路,手机响了,马 文才打来的。马文才直截了当地问:“老同学,松香厂的火灾认定书下来没有?保 险公司催着哪! “报告在我手里,我先看看再说。” “干吗那么认真,是不是连老同学都信不过?” “不是信不过,而是必要的办事程序。” “保险公司都没异议,你还瞎忙乎啥?中午我请你吃饭。” “他们没异议并不等于是最终的认定。我也不是说认定有什么问题,而是想让 认定结论能经得起推敲。” 马文才有些不耐烦:“你快点帮我把那认定出了,我现在急需资金周转。求你 了!” “好吧。如果没有其它情况,我很快就可以签发。” “那好吧。” 因为下雨,沈志远差不多开了两个多钟头,才来到位于大雾山脚下的现如今已 是一片废墟的永发松香厂。 雨越下越大。沈志远撑开伞,向现场走去。现场的警戒线还没有撤除,印有 “Fire PoliCe ”字样的红白相间的胶带在四周围着。他先来到那个被认定为是起 火部位的蒸煮车间,围着锅炉四周仔细看了又看,炉壁上确实没有松香残留物的痕 迹。他又仔细查看了出料口,也没有明显的膨胀和损坏的痕迹。他来回踱步,不时 地看着锅炉。怀疑变成了现实,起火原因肯定不是由于锅炉发生泄漏引起的!想到 这里,他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因为太注意面前的锅炉,而没有留意从伞上流下的雨 水,已经打湿了警服。 凭他的知识和经验不难判断,起火原因绝不是先前周立所调查的结论:由于锅 炉泄漏而造成的火灾。他仔细观察了现场的整个情况,各种可能的火灾原因迅速在 脑海里进行检索。电线短路?吸烟?用火不慎?还有……他不想假设下去,他最担 心的一个火灾原因:故意纵火。他走到第一次看到那根烧了一半的木棍的地方,几 个铝合金松香桶仍摆在那里,桶的外壁依然留有明显的烟熏痕迹。他向上望了望, 屋顶残留着几块烂瓦,他又向松香桶四周看了看,周围没有其它任何可燃物。也就 是说,松香桶上的痕迹绝不是周围或者从上方掉下可燃物燃烧所形成的痕迹。放木 棍的地方距离锅炉至少有十多米,怎么可能跑这么远的地方引火呢? 脚步越来越沉重。是继续、还是中止这次行程?沈志远由于内心极度矛盾而引 发极度的痛苦。一个黑幕的一角就要被掀开,然而,现在还不知道,在完全掀开之 后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自已会不会卷入这场看似平静实则隐藏着巨大漩涡的火 灾之中?偶然、巧合?沈志远希望是这样。他走上二楼的进料车间。从二楼车间内 变形的货车、铁桶以及窗框留下的燃烧痕迹判断:火势蔓延方向是从大门向里边的 进料口方向,绝不是锅炉朝进料口的方向。一楼的火势蔓延方向与二楼的火势蔓延 方向截然相反。这说明:事发当日,一楼和二楼至少分别有一个独立的起火点。两 个起火点,是纵火的最基本特征!他颓丧地靠在墙上,雨水顺着发丝流下来,全然 不觉。 沈志远不想再看下去了,最初的担心变成了现实。他不愿意往坏处想,无论真 实情况多么糟糕。或许是报复纵火?这是他目前惟一希望的结局。他有些后悔此行, 就如马文才所说的,不是自找麻烦是什么?本来只要他大笔一挥,原因明了,保险 公司赔了,生活又和以前一样。如今,他让自己一步一步地陷入泥潭。 真相,未必都是美好的。只要退回一步,就可以解脱,干干净净,没有任何一 个人会怀疑或者追究。因为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参与调查。这样做的目的就是为了 能真实反映火场的真实情况。 面对真实,他望而却步了。他无法预知下一步会是什么样的结果。不查没麻烦, 小查小麻烦,大查大麻烦。这宗火灾事故调查难道就这样终止了吗?或许。真实的 情况更加复杂,更加可怕。 他回到时车上,拿出手机,想拨个个电话给马文才,手机上显示没有网络信号。 他把手机丢在座位上。 雨越来越大。沈志远坐在车里,看着雨水从车窗上丝丝缕缕地流下。永发松香 厂,像一个巨大的黑兽卧在那里,时隐时现。 在没有完全查明事实真相之前,下任何结论都为时过早。 快下班的时候,沈志远才回到办公室。办空室的人在这段时间里议论纷纷,谁 都不知道沈志远的去向。自从沈志远到临江工作以来,从没出现这种情况,不管他 去了那里。都会和胡进或者是办公室里的人员打声招呼。沈志远满脸的乌云让大家 不寒而栗。周立隐约地感觉到,沈志远的“失踪”肯定与那份火灾调查综合报告有 关。他壮着胆子问沈志远:“沈大,马经理已经打过几次电话了,他说让你回个电 话给他。” 沈志远没好气地说,“知道了。”沈志远这时才发现,手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 没电了。沈志远门周立:“永发松香厂什么时候投的保?” “这个,我没了解过,反正和我们没大大关系。怎么?你认为火因有疑问?” 周立似乎觉察到什么。 “随便问问。” 沈志远打开桌面上的火灾原因调查报告。作为一个火灾综合报告来说,现场访 问笔录,勘察记录,以及其它资料一应俱全,实在无可挑剔。问题就是出在火灾原 因认定上,由于锅炉发生故障引发泄漏,继而引发火灾,对大家来说是个皆大欢喜 的结果。 他却偏要较这个真,跟老同学,跟部下,还是跟他自己?沈志远暗骂自己:真 有毛病! 袁永烈下班之前接了个很特别的电话,温耀宗让他晚上和温碧晴回家一起吃饭。 因为温耀宗副市长的身份。袁永烈一直敬而远之,所以,接到温耀宗的电话,他颇 感意外。 吃过晚饭,温碧晴帮助谢蓉收拾碗筷。温耀宗一边听新闻联播,一边看着报纸。 虽说是岳父家,袁永烈仍不太习惯,尤其和温耀宗相处,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压抑感。 温耀宗漫不经心地问:“听说你们把滨河大厦列为全市十大隐患?” “是啊。已经发过几次整改通知书了。可是到现在也没按要求整改,听雷局长 说,那个姓万的老板背景很深。怎么,您也知道这事?” “岂止是知道,而且还知道那个姓万的老板是省委副书记万言的亲侄子。” 袁永烈倒吸了一口凉气,“怪不得那个万经理根本不买我们的账。” 温耀宗心里说,岂止是不买消防部门的账,连我们都要让他三分。上午,万言 的电话直接打到他办公室,先是谈了一些工作情况,然后谈到温耀宗下一步发展方 向问题。万言主管组织工作,温耀宗十分清楚万言在省委的作用,他能主动谈这个 问题,本身就说明对温耀宗的重视。万言告诉温耀宗,温耀宗作为下一任南江市长 基本上定下来了。领导讲话一般都这样,在红头文件没有正式出来之前,即使组织 讨论通过,也只能含糊其辞。政治这东西,本身就让人捉摸不透,随时都可能出现 变数。温耀宗,从秘书长到常务副市长,是万言一手提拔的,虽说是经过层层筛选, 但没人在上边帮你说话,工作干得再突出也等于零。“朝中有人好做官”,古时适 用,现在也完全适用。寒暄了一阵,万言才交待温耀宗说:“我那个侄子万时兴, 从小到大都在我家长大,像亲儿子一样,听说最近消防部门老是找他麻烦,你过问 一下。”“过问一下。”这就是领导讲话的艺术,什么是“过问”?说白了不就是 要照顾一下吗?温耀宗一听就明白了,连声应允。他原想直接打电话给雷啸天,毕 竟是工作关系,还是自己的女婿靠得住,而且这是袁永烈直接管辖的事情,所以, 他打电话让袁永烈和温碧晴一起回家吃晚饭。 温耀宗轻描淡写地说:“省委万副书记亲自打电话给我,让我关照一下他侄子, 你看滨河大厦那里,能不能在不违反原则的情况下,通融一下?”他说话的口气, 既像是一个长者在跟晚辈商量,又像上级对下级下达命令。温耀宗把省委副书记强 调得这么重,足以看出这个省委副书记对岳父老大人的作用。袁永烈直话直说: “那里恐怕不太好办,整幢楼就一个防火分区,一楼是商场,四楼是娱乐厅,功能 复杂,—旦发生火灾封住楼道,后果不堪设想。” 温耀宗不想听这些,他反问袁永烈:“那里使用多长时间了?” “差不多四年了。”袁永烈答道。 “这就是了,四年都平安无事地过来了,以后它就能出事?” 袁永烈正想反驳他,这时谢蓉和温碧晴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听到了他们后边的 谈话。谢蓉责怪他们说:“成天到晚工作工作,你们这些男人也不嫌累。” 袁永烈还是把自己的担心说了出来,“爸,今年国务院刚刚出台了《重大责任 事故追究管理规定》。其中第一条追究的就是特大火灾责任。”他知道这样对温耀 宗讲话有点不合适。 温耀宗说:“这个我比你清楚。责任追不追究到我头上我不知道,不过,得罪 了万副书记,我的政治生命也就终结了。万副书记刚从中央党校回来,风头正劲, 很可能是省委书记人选。” 袁永烈明白了,岳父的前途实际上就掌握在了副书记的手中,从另外一个角度 来说,温耀宗的前途也就是他的前途。他不该把温耀宗的前程葬送掉。袁永烈只好 应承说:“好把。我想想办法。” 温耀宗紧绷的脸放松下来,气氛随之缓和。袁永烈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在这个家 应有的位置,尽管其他人一直把他当做这个家庭平等的成员来看。这年头,官官相 护,谁不网罗自己的关系网?什么老乡网,同学网啊,哪个领始屁股后面不围着一 帮人? 这是中国特色的裙带关系,想生存,想发展,就还须有一个可以依靠的大网, 否则,头破血流还找不着北。官依靠着官升官,商依靠着官发脱。所以才会有那么 多人拼命地往仕途上挤,前赴后继,乐此不疲。这种大环境下,清官能当下去吗? 清官能持久吗?虽然不敢说当官的都是腐败分子,至少摆脱不了这个嫌疑。 袁永烈乱七八糟地想了一通。无论从哪个角度,温耀宗的这个忙,他都不得不 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