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从红香进入鹿侯府的第二天开始,小梅就觉得新来的小姐并不像小姐,她不 施粉黛,不好女红,除了刚来那天,每天总是自己动手把屋子收拾得整整齐齐, 她比鹿侯府最勤劳的仆人还要早起,在黎明的雾霭中把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要 不是小梅阻拦,她甚至能将整个鹿侯府都给打扫了。 小梅对红香说:“福太太吩咐了,没有她的允许,你不能出院子。” “我出去扫地,扫完地就回来。”红香说。 小梅急忙说:“那也不行,这是太太吩咐的。” 红香捏着笤帚,看了看头上浮动的薄云,只得无奈地回了屋子。 红香扫地的声音叫醒了整个鹿侯府庭院,仆人和丫鬟揉着惺忪的睡眼,一脸 害羞地走出房门,他们一路都在自责起床晚于小姐。扫地的声音也惊动了前院的 福太太,福太太边穿衣服边说:“难得现在的下人们也变得这么勤快。” 风和日丽的春日,鹿侯府的汽车驶出大门,车内坐着福太太和丫鬟莲儿。门 房老李站在门边目睹汽车在尘灰中走远后,合上了大门。 汽车沿南香山的公路弯曲而上,最后在香橼寺前停了下来。司机开了车门, 福太太走下汽车,有尼姑早已在寺门前恭候,迎接福太太入内。 香橼寺一派烟云缭绕,石阶旁各色小花正在开放,星星点点地藏在绿色丛中。 香橼寺的住持宏允法师站在香徵殿的屋檐下,合十恭候。 她们进了香徵殿内。 福太太唏嘘:“大师身体看起来依然硬朗。” 宏允法师面呈微笑:“托太太的福气,贫尼和香橼寺一切还安好。” 同州城内人人皆知,鹿家乃是香橼寺的最大香客,多年来捐赠了不少财物给 寺庙,正因为这样,宏允法师才破例给鹿家人出门相迎的礼遇。 宏允法师是同州城的神秘人物之一,传说她的父亲曾是北洋水师的将军,宏 允法师年轻的时候在北平读过书,因为情事受伤,一时厌世在同州出了家,被以 前的住持看中,收她做了关门弟子。宏允法师面壁自修三十多年,学得一身占过 往、卜未知的本事。 福太太上香橼寺来,自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在香徵殿静寂中,福太太从丫鬟手里接过一张信笺,然后交给了宏允法师, 那信笺上的内容略微神秘,是鹿侯爷和红香两人的生辰八字。 宏允法师自然会意,双手合十而坐,略加思虑后说:“太太所允的两个八字 相配,乃天作之合。” “这样说来我们真可以放心婚配了?” 宏允法师点头:“太太大可放心。” 福太太说:“要真如此,可真要好好感激大师。”她把一摞银元放在桌上, 然后转身而去。 既然八字相配,人也合适,接下来的事情,就是说服鹿侯爷接受红香了。 福太太和鹿侯爷关于子嗣的争执时有发生,“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福太 太自然知晓其中的道理,为此也想尽了办法。福太太想出的第一个办法是纳妾, 然而,鹿侯爷对这个提议却采取了不冷不热的态度。鹿侯爷的推辞理由很简单, 他在西方国家留洋时曾经在上帝面前起过誓,不同娶二妻。这叫福太太心生为难, 无可奈何。 其实,了解鹿家的人都知道鹿侯爷倒不是没有子嗣,出洋前他和原配夫人曾 经生过一子,名鹿书正,算年龄的话也有二十七八了,可蹊跷的是抗战前鹿侯爷 送他去省城读书,谁想到他竟然加入了共产党,最后放弃学业去了延安,据说是 跟着共产党打游击去了,从那之后一直都没消息。有人说,书正可能早就死在日 寇的枪口下了;也有人说,书正在皖南事变中被国民党杀了,总之,谁也不知道 书正是否还活着。而福太太嫁到鹿家十几年,吃了许多药草土方,却都不见肚子 开张。所以鹿家的后继希望,事实上还只是个空壳。 福太太在传后这件事情上费了很大力气。后来说得多了,鹿侯爷便只要一听 福太太说到纳妾就缄默不言,表面上不再推辞,而实际上却一句也没在乎福太太 的话。人们只说西方人崇尚一夫一妻制,不想鹿侯爷的几年留洋下来,倒学会了 洋人的这一套,置家族的香火延传于不顾了。 福太太想:既然鹿侯爷信奉基督,不愿同时娶两房太太,那就只能想别的办 法了。这年春天,福太太在香橼寺上香时认识了一个云游四方的尼姑,闲聊之中 她们谈起了子嗣之事,这位尼姑便把榆林寨告诉了她:“同州城南三百里的榆林 寨,想必能解决太太的苦恼。”经过一番的苦思,福太太最终决定派人去榆林寨。 这天晚上福太太再次把这件事拿了出来,鹿侯爷又用以往的理由搪塞,他说 :“如今眼看新的战事要起,鹿家的字号只能窝在同州城内,等国家太平了,鹿 家生意顺利之后,我们再谈这个。” 福太太说:“那国家永远不能太平的话,岂不是鹿家要绝后了?” 鹿侯爷张张嘴巴想说什么,却最终没说出口。借着微明的灯光他看见了福太 太眼角潸然而下的泪水,于是他不忍心再做强硬辩解。他揽过福太太,摩挲着她 的脸说:“我知道太太为了鹿家的将来着急,天无绝人之理,何况太太还正年轻, 我们有的是机会。” 福太太叹了口气,把鹿侯爷的手从自己脸上拿开了。 福太太决定索性挑明。 这天一早她就让丫鬟准备好了热水,等着鹿侯爷回房。多年来她从未改变睡 前帮鹿侯爷洗脚的习惯。不一会儿福太太就听见鹿侯爷的脚步声由远至近,回房 来了。他带着外面的寒气进了屋子,丫鬟莲儿连忙上前接了老爷的帽子和拐杖。 鹿侯爷坐在床沿上说:“日本人走了,本以为天下太平了,谁知道还不消停。” 福太太一边帮鹿侯爷脱鞋袜,一边说:“太平盛世哪有那么容易就来的。” “是不容易呀,弄不好还要打仗。” 福太太把鹿侯爷的脚按进了洗脚盆,水有些烫,福太太说:“水烫了才有用 处,要不为什么叫烫脚呢?”丫鬟莲儿提着铜水壶站在旁边,专门负责往脚盆里 加水。福太太洗脚需要一番功夫,为了防止水温下降,得不断加热水进去。 脚洗到一半时,鹿侯爷已感觉到全身温暖舒适了,浑身的疲惫消散无踪。他 说:“太太洗脚的水平足以和同州的浴足阁相比。” “老爷可曾去过浴足阁了?” “这个倒没有,只是听人家说那里的洗脚师傅不错。” “老爷原来道听途说,我哪比得了足浴师傅。”说到这儿,福太太感觉时机 差不多成熟了,她用眼色支走了丫鬟,等丫鬟出去合上门之后,她“扑通”一声 跪在了鹿侯爷面前。福太太的这个举动让鹿侯爷大为吃惊,他慌忙屈身去扶,不 想一脚踩倒了脚盆,水呼啦全泻了出来,流了一地。鹿侯爷光脚踩在湿地上问: “太太这是怎么了?” 福太太说:“为了不做鹿家的罪人,我今天就是跪死也值得。” 鹿侯爷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福太太又要和他谈纳妾的事情。他说:“太太这 又是何苦,赶快起来。”水流到了福太太身边,正在逐渐浸湿她的裙袂。 福太太说:“我明白老爷的心,可是也希望老爷能体谅我的心。” 鹿侯爷说:“太太的心我怎么能不知呢,只是……” 福太太打断了鹿侯爷,说:“现如今我只有跪求老爷了。也许只有这样,老 爷才能真正体会我的苦心。”福太太的语气是郑重的,说到最后她甚至流下了眼 泪。这样一来,鹿侯爷就真的不知所措了,他默然地遥望着屋外漆黑而茫然的天 空,最后示意了他的妥协。鹿侯爷并不知道,他的这一挥手酿就的却是半个世纪 的红尘孽缘。 鹿侯爷答应了福太太,接受红香。 福太太告诉红香,女人生理期结束后的双七十四天,怀孕的机率最大,如果 月事是单数日子来的,生儿子的可能较大,而双数日子来的话,生女儿的可能性 大。 红香不懂这些,她迷惑地看着福太太。当面和别人谈论自己的月事叫她羞得 不敢抬头。而福太太却硬是用严厉的目光把她的头抬了起来。她听见福太太威严 地说:“从今天开始,你要认真地等待你的月经的到来,并随时通知我,现如今 它关系着鹿家的将来。” 福太太叫宏允法师看过了,三月仲春正是大地复苏血气旺盛的时候,最适合 婚配。宏允法师说,如果她没掐算错的话,红香的月事会在月中到来。 福太太说:“大师连这个都算得出来,怪不得人们说大师不是人,而是南香 山上的神。” 宏允法师连忙合手说:“这一切都是我佛法力,贫尼只是略通一二。” 宏允法师还说:“要是她真能在十五号来,那就更好了。” 所以福太太一早就期望着十五号的到来。她心情复杂地想着鹿侯府的将来就 靠这十五号了。十五号是个敏感的信号,预示了鹿家未来之路的成败和方向。 十五号越来越近,月亮越发趋于圆盘,而小梅送来的月经带上却还是空空如 也。福太太焦急地把月经带摔到地上,丫鬟莲儿连忙把它捡走了。福太太用只有 自己听得见的声音诅咒:“死女子,再不见红,就叫人把你撕出红!” 而一连数天红色依然没有出现。 十四号晚上,福太太把没有红的月经带扔到了小梅脸上,铁青着脸。小梅为 福太太因红香的月事发怒有些不解,可是她不敢多问,她隐隐觉得在这个宽大的 宅院里正飘荡着神秘的烟雾。后来她听见福太太自言自语说:“看来,又得去南 香山找那老尼姑了。” 福太太派人去了南香山,宏允法师叫他带了一包药粉回来,并交代说:“睡 前用火烤了,敷放在女子腹部,次日便可见红。” 福太太当夜就差人在红香屋里点起火炉。小梅迷惑地缩着脑袋在一旁观看, 她看到几个女仆把乌黑的药粉放在锡纸上燎烧,与此同时她闻到一阵接着一阵的 古怪气味。小梅起先并不知道她们的真正目的,待两个女仆上来脱光了红香小姐 的衣服,把她按在床上时,她才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红香小姐而设。 月光从窗户泻进来,照白了红香的身体。福太太生气地说:“关上它。”小 梅急忙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关上了窗户,屋内便陷入一片灰白的黯淡之中。这黯淡 里有一股臭味扑鼻而来,那是锡纸上的药粉被烤热后的最终气味。 一个中年女人上来按住了红香的大腿。小梅看见她的手掐在红香的大腿根上。 红香忍不住想叫出声,这时有一只手立即捂住了她的嘴巴,慌乱中她感到有人在 她的腹部燃起了一团炭火。 小梅听到了皮肉被烧焦时“滋——”的一声,她捂着鼻子缩在窗前,不过她 还是敏感地嗅到了人肉的焦煳气味,那气味立马盖过了药粉的臭味。 看到红香被疼得昏了过去,中年女人把手从红香身上移开了,小梅看到她的 手在移开时又在红香白嫩的大腿上狠狠地拧了一把,一个青色的印记随即像花一 样在那个部位绽放开来。小梅觉得自从红香小姐来了后,她看到的一切都充满诡 异和神秘。 福太太看着昏厥的红香对小梅说:“给她一碗凉水,让她醒过来。”说完扭 身出去了,几位女仆也连忙跟着走了。 按照福太太的吩咐,小梅把凉水撒在红香脸上弄醒了她。她说:“小姐,你 晕过去了。”红香动了动身子,腹部一阵阵钻心的疼叫她不得不重新躺了下去。 对这件事情,鹿侯府的下人只知道,新来的小姐已经十七岁了却还没来过红, 是先天性的闭经,福太太从宏允法师那儿讨来的药粉就是专治这病的。 正在福太太等得最为焦急的时候,小梅捧着红香的月经带进来了。一进门小 梅就喜悦地喊:“来了,小姐的红来了。”不等小梅站定,福太太就给了她一个 嘴巴,威严地说:“谁让你这么大声嚷嚷的。” 小梅吃了嘴巴,身子仆倒在桌面上,沾了血的月经带落在地上,她顾不得捂 火辣辣的脸把它捡起来,双手捧到福太太跟前。福太太看到白色的月经带中间果 然有一丝红色若隐若现。 福太太把月经带接了过来,凑近眼前,确信那确是人血后把它丢到了一边。 今天正是十五号,单数日子。 说来也巧,二十九号这一天鹿侯爷早早就回来了。在各方面的努力下,同州 市应该上交给国民政府的税款总算凑齐了,顺利地交给了省府。为此年轻市长高 兴不已,给了诸位参议员大大的笑脸,并颇为关心地让各位幕僚早早回了家。 鹿侯爷在桌前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福太太走过去,关切地为他按起了太阳穴。 福太太说:“这下老爷总算能宽松一口气了。” 而鹿侯爷却叹着气闭着眼睛说:“这一边结了,还有很多地方要钱呢,下面 的难民,城池的修葺,都是要钱的窟窿,战争把我们炸了个稀巴烂,政府不仅不 拨款,反而关起门向我们要钱。” 福太太叫丫鬟端来了温热水,为鹿侯爷细细洗了脸,说:“不管怎样,这一 边的钱交付了,就该歇息一下,市长叫你早些回来,是叫你回来休息的,不是叫 你回来叹息的。”她把一瓣橘子塞进鹿侯爷嘴里,鹿侯爷咀嚼几下,把它吐在了 痰盂里。福太太又往鹿侯爷嘴里塞了一块鸭梨,鹿侯爷把它咽了下去,说:“这 水果,还是北方的好。”福太太是南方人,听了鹿侯爷的话娇嗔起来,说:“那 女人呢?老爷经常说女人如水果,熟透了才有香味,老爷你倒是说说,女人是南 方的好还是北方的好?”平时在下人面前严峻惯了的福太太娇嗔起来更有一番风 情。鹿侯爷喜欢这种不媚不俗的风情,这风情里面有女儿的柔情娇美,也有男人 的凌厉不羁。鹿侯爷这么看着,心里忽地一热,回身就将福太太揽进了胳膊弯里。 屋角的丫鬟见状慌忙避身。福太太也被鹿侯爷的这一动作弄得羞赧不已,红了脸 急急挣脱身子。 享用过晚饭后,鹿侯爷和福太太去了后花园。月中的夜晚天上繁星点点,鹿 侯府廊厅上的灯笼也全部被点了起来,整个后花园光亮如昼,廊亭旁的花儿开得 正旺,香气一阵阵沁人心脾。福太太叫人在廊亭上摆了桌椅,并唤了同州城梨园 行几个有名的生旦角来府,要唱《三娘教子》,这是鹿侯爷平时最喜欢的剧目。 她说:“老爷多日疲惫,今天难得歇下来,听听戏也算放松一下。” 戏听到一半的时候,一个丫鬟过来,手里端着盘,盘里是瓷碗,碗中盛着牛 奶。福太太端起瓷碗,把它送到鹿侯爷面前说:“这新鲜的牛奶也是费了不少周 折弄到的,昨日吴管家专门跑了一趟乡下,买了头奶牛,瘦得不成样子。” 鹿侯爷接过瓷碗,先是尝了尝,然后一饮而尽。 福太太说:“老爷这段时间为了公事,身体瘦了不少。” 鹿侯爷则把手抚在福太太肩上,细细地叹了口气,这叹息声被后花园的墙壁 弹回来,继而回荡在鹿侯府深厚的院落。他说:“北方眼看着又要有战争了。” 福太太笑着说:“谁愿意打就让他打吧,我们还是好好听戏。” 不一会儿又一个丫鬟过来了,同样端着盘,盘里是瓷碗。鹿侯爷说:“这刚 刚喝了一大碗牛奶,夫人关心我,也不至于还要再喝上一碗吧?”福太太神秘地 笑了,她向托着托盘的丫鬟招招手说:“老爷,这次可不是牛奶。”鹿侯爷莫名 其妙:“那是什么?”福太太从盘里端起瓷碗,不作回答:“老爷看看便知道是 什么东西。” 白色的瓷碗里,是红色的血,在月光下一漾一漾。 鹿侯爷的脸色在一瞬间掠过一层苍白,诧异地说:“血!?” 福太太立即说:“今天大兴染坊的任老板宰了头梅花鹿,专门叫人送过来一 些鹿血。老爷,古书上说这鹿血补气、补精、补肾,是值钱的东西,平常不一定 寻得到的。” 鹿侯爷拗不过福太太,便喝了那碗鹿血,喝完后胃里一阵抽搐,喉咙里不断 泛出血腥味。 为了能完成让鹿家尽快后继有人的愿望,福太太做了周密的计划。她先是让 鹿侯爷听了《三娘教子》,又劝他喝了壮阳的鹿血,加上后花园叫人浑身感觉清 爽的花香,鹿侯爷的兴致已经被改善了一大半。同时她还叫各个房的丫鬟尤其是 小梅早些歇息了,然后才拖着鹿侯爷回房,温柔地服侍他沐了浴。福太太要鹿侯 爷精精神神地去红香屋里,为此她已半个多月没让鹿侯爷近身了。 在沐浴时福太太说:“戏里的三娘为了教子断布弃梭,我想老爷喜欢这出戏, 一定是喜欢三娘的大义。” 鹿侯爷说:“是呀,大义。可是如今,像那样深明大义而又胸襟开阔的女人 不多了。” 福太太就笑了:“莫说女人,有三娘大义的男人也不多了,远的不说,就说 汪主席,不就是见了日本人一点血就卖了国吗?” 鹿侯爷的嘴角抽出一丝惨淡的笑,一只手抓住福太太的手腕意味深长地摇了 摇。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