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有天黎明红香听到嘈杂的脚步声,还有车轮碾过石板路面的声音,很杂乱。 她就想,肯定是有什么重要的客人来了。 第二天,小梅从外面回来的时候果然兴奋地说:“鹿侯府又来了新客人,葛 老爷来了。”红香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的飞鸟问小梅:“葛老爷是谁?”小梅对 她解释说:“葛老爷是我们福太太的表弟,在关外做生意,很有钱,每次来都给 我们这些下人打赏,从不吝啬。” 红香说:“那他这次也会给你们赏的。” 小梅笑着说:“说不定会呢。” 红香又问:“那葛老爷做什么生意的?” 小梅说:“这个我们下人就不清楚了,我只知道是做大生意的。” “这年头,有钱人都是做大生意的。”红香说。 小梅不解小姐的话,也不便多问,用鸡毛掸子刷扫桌椅,动作娴熟而轻快。 “那你说,葛老爷会不会给我赏赐?”红香忽然问。 小梅抿着嘴想了一会儿,然后说:“说不定会呢。”不过随即她就笑了, “小姐真会开玩笑,小姐还用得着要赏赐吗?”过了一会儿小梅又疑惑地说, “可是这次葛老爷是乘火车来的,以前他每次都是坐汽车来,一来好几辆,还有 很多仆人,可气派了。” 整个鹿侯府的下人们都在口口相传:“葛老爷来了。” 福太太和葛云飞是姨表姐弟,两人相差一岁,都在南方衡州青梅竹马一起长 大,关系非常亲密,差一点在双方父母的应允下谈婚论嫁。不过天不作美,那年 冬天,福太太的父亲突然染上伤寒,两个月后就去世了,自此郑家的家道一落千 丈,她的母亲随之改了嫁,于是她只得在无奈中选择远嫁,在媒人的撮合下嫁给 了已鳏居一年的鹿侯爷。与此同时,葛家也因为衡州城内不断兴起的工人运动, 回了乡下老家。后来葛云飞长大成人,随本家叔叔去了关外,一心经营棉花生意 去了。一晃许多年就过去了。 有人说葛云飞做的是动乱年代战争的生意,他的棉花是卖给日伪军军工厂的。 也有人说,他不光做棉花生意,他还做大烟生意呢,反正他发的是不义的国难财。 不过这些都是传言,属于街坊市井无聊时候的闲扯话题,并无定论。福太太曾劝 过葛云飞,不管怎么说,你不能和日本人有生意往来,否则落个汉奸的罪名,谁 也吃不消。葛云飞对此并不辩解,只是说,商人只做生意,不管别的。福太太见 弟弟每每无意谈论这个,也就从此缄默其口。 然而这次葛云飞却是带着沮丧而来的。他带来的消息说,共产党的军队已经 进了哈尔滨城,城里到处是红旗和兵,他的几万担棉花在战火中成了灰烬,纺织 厂见势逼着要讨回预付款,伙计们也跟着起哄,闹着要薪水,不给钱就要命,银 行却趁战乱关了门。他绕过银行紧闭的大门,家都没敢回,撒起腿一路向西跑过 来,才算逃了条命。 葛云飞陈述一路经历时,仍显得惊魂未定的样子。福太太让丫鬟莲儿弄了绿 豆汤给他吃,一边说:“弟弟也算幸运的了,好歹平安到了同州,你也好事休息 一段时间。” 因为鹿侯爷出门办事去了,葛云飞去拜见了福太太。他刚沐过浴,头发上擦 了头油,穿着白色的衬衣,衬衣上端端正正打了黑色的领结,黑色背带长裤,脚 上是关外产油光发亮的长筒皮靴。这和他刚进鹿侯府灰头灰脸的样子比,简直就 是两个人。在餐厅里,葛云飞给福太太献上了他从东北带回来的礼物:长白山的 千年人参。福太太用怪异的眼神看了一眼自己的表弟,说:“我的弟弟,你还真 有心,逃难都不忘给我带份礼物。” 葛云飞挥挥手,他的仆人就下去了,然后他说:“姐姐,这是应该的。” 福太太揶揄地说:“你不带礼物来,是不是害怕我会不收留你呢?” 葛云飞看看福太太,他的嘴角也抽出一丝笑,刚想张嘴说什么,这时下人们 把中餐端了上来,很多精致的小盘子,盛着五颜六色的菜,于是他就没把话说出 口。福太太先动了筷子,她对葛云飞说:“弟弟,你该多吃,看看这一路风尘, 叫你瘦了多少。”葛云飞欠欠身子,拿起筷子说:“我本来就这么瘦,长不胖。” 福太太说:“你姐夫原本是要为你接风的,只可惜同州也不太平,事务繁忙, 他出了远门。”这段时间是鹿侯爷最为繁忙的时期,因为上次及时上交了税款, 市长受到了省主席的高度表扬。市长一高兴,大功臣鹿侯爷也跟着官运亨通,做 了省参议院的委员。 葛云飞说:“姐夫是同州的财神,当然忙了。” “弟弟你越来越会说话了,怪不得生意做得天样大。”福太太说。不过紧接 着她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葛云飞明明是败了生意逃来的。好在葛云飞并未在 意福太太的话,而是说:“我的生意再大,也不敢和你们鹿家比,姐夫伸出一根 指头,就比我的腰粗了。” 福太太没说话,她已经吃好了,起身走出了餐厅,灿烂的眼光把鹿侯府照得 一片明亮,屋檐和青砖地面上金光灿灿的,到处闪耀着一个大家族鼎盛时期的富 贵和荣光。看到福太太用完了餐,管家吴让连忙跟了过来,他禀报:“太太,车 已经准备好了。” 福太太和市长夫人相约中午去教堂。自从经历了那次战乱之后,福太太就信 上了基督。那时候同州城里的许多达官贵族,尤其是他们的夫人,信奉基督教成 为风尚,定期去教堂做弥撒,谁也不知道这些人是真信还是假信。在车上,市长 夫人对福太太说:“我听说你那个表弟来了。”福太太转过身,有些不置可否地 说:“看来我的表弟名声不小,连市长夫人都知道。” 市长夫人说:“你那表弟不是每年都来看你的么?一来就是好几辆汽车,把 同州的路面占了一半,雄赳赳气昂昂的,同州城有谁不知道?” “可是这一次我倒没看见他的汽车。”市长夫人接着说。 福太太立即说:“他把汽车送给他的朋友们了。”语气中不无喟叹之气。 市长夫人不解,惊奇地张大嘴巴,一个劲地喃喃自语:“怪不得,怪不得没 看见。” 葛云飞在同州的上流社会是很有些名气的,这不仅因为他是鹿家的亲戚,往 日鹿侯爷总要引荐他认识一些有头有脸的人物,更大的原因在于他来时的慷慨和 气派。记得抗战期间有一年,他是二月“龙抬头”那天到同州的,街上正在打社 火,高跷芯子和秧歌队正在表演,人山人海。葛云飞的汽车按着喇叭从北门进来, 浩浩荡荡四辆小汽车驶来,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谁知道这时候忽然涌出很多乞 丐,他们借着人多势众像蜂一样拦住了汽车,推推搡搡。汽车不得不暂时停了下 来。接下来令人惊异的事情发生了,他们看见葛云飞从车上下来了,站在汽车的 踏板上,扬手向空中一阵乱撒,无数银元便天女散花般从天而降。于是乞丐们再 也顾不得拦车,纷纷四散,俯身捡钱去了。葛云飞的车队得以顺利通过。 这件事情传遍了同州城,有人就猜测葛云飞肯定是个大富豪,那天他撒掉的 少说也有五百块银元。“这可不是个小数目。”也有人因此判断葛云飞是个随心 所欲的败家子。“有再多的钱,也经不起那样的折腾。”人们对此看法不已,莫 衷一是。 这事也最终传到了市长的耳朵里,市长听说有人沿街给乞丐撒钱,又打听到 他是鹿家的亲戚,于是就非要鹿侯爷引荐他们认识不可。市长对鹿侯爷说:“你 这弟弟是个人物,如今莅临我们同州,我岂有不拜会的道理?”鹿侯爷不好拂市 长的面子,只得在富丽酒店摆了盛宴。那天市长握着葛云飞的手称兄道弟,知己 般地不醉不休。这种时候也只有鹿侯爷心里最清楚,市长是在打妻弟的主意,让 他拿钱出来呢。抗战使得同州的财政早已拮据不堪。 葛云飞的大方在这个时候再次表现了出来,他毫不犹豫地表示愿意为市长分 忧,立马掏出笔就签了张支票,市长拿起支票一看,响当当的五万大洋,当下吃 惊得说不出话来。 如果说前一件事情使得葛云飞扬名的话,后一件事情那就绝对是为他挣够了 荣誉。从此之后葛云飞的名字便如同插上了翅膀似地飞遍了整个同州市,他的名 字和富有以及慷慨连在一起,成了某种令人遐想无穷的符号。 正因为如此,葛云飞的这次到来再次牵动了同州上流社会的神经,人们最先 发现的问题就是,葛云飞的汽车哪里去了?火车站站长对人们说,他看到葛老爷 是乘坐火车来的。而正是这个细节引发了人们的议论。 葛云飞丝毫不在乎别人的议论,每逢有人问起原委,他都会大方地回答: “汽车没了,我现在什么都没了,这不,投靠我的姐姐来了。” 有人不相信:“葛老爷说笑话呢吧。” “这算什么笑话?没了就是没了,老子差点连命都没了。”葛云飞说。看到 葛云飞认真得不容置疑的表情,联想到东北的时局,人们这才相信他确实是破产 了。古往今来,人们对破产者的态度不外乎嘲讽和同情两种。不过顾忌到鹿家在 同州的强大影响力,人们对葛云飞的表面态度并没发生太大转变,然而实际上大 家都心知肚明,如今的葛云飞再也不是以前的葛云飞了,人们对他统一保持一种 若即若离的姿态。只是在一次宴会上,同州的一个地方绅士在和众人逐个碰杯时, 独独忽视了葛云飞,这一幕倒是给在场的市长夫人注意到了,市长夫人私下里把 这说给了福太太。福太太说:“场面上的男人,我见得多了,有奶才是娘,不值 得什么大惊小怪。” 在所有人里,有两个人对葛云飞毫无生分,一个是市长夫人,另一个则是福 太太。说起葛云飞和市长夫人的认识,还得提到葛云飞那次慷慨解囊,他签支票 时市长夫人就在旁边。行走于势利不堪的同州官场,市长夫人还是第一次见到这 么慷慨洒脱的男人。 有一次市长夫人路过富丽酒店时,隔着酒店餐厅的玻璃看到葛云飞正在里面 喝酒,他就让司机把车停在了酒店前。葛云飞正在酒店里和两个陪酒女郎喝酒, 醉意朦胧。市长夫人走过去装作意外相遇的样子:“葛先生原来也有喝闷酒的时 候?”陪酒女郎认得来者是市长夫人,只得悻悻地离开了。 葛云飞歪着头说:“怎么是喝闷酒?你没看到有两个姑娘陪着我吗?” 市长夫人便说:“那种货色还不配和葛老爷一起喝酒。” 葛云飞眯起双眼:“那谁配和我喝酒?” 市长夫人在葛云飞面前坐了下来,为自己斟了杯酒,她端着酒杯,表情暧昧 地说:“你看我可以吗?” 葛云飞笑言:“这样一来,就变得是我不配了。”说完,两人相视一笑,其 间诸多感觉情愫便在那朦胧的笑中彼此交融。所以当市长夫人约请葛云飞去她楼 上的包房一叙时,葛云飞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市长夫人在富丽酒店有间长期的 包房,是平常姐妹们打麻将休闲的专用场地。进入房间后,两人面对面坐在地上 继续对饮,一瓶红酒很快就见了底。两人就躺在地上含糊地说话。说着说着就睡 着了,一夜无声。第二天睁开眼睛,葛云飞看着身旁衣衫凌乱的市长夫人,才意 识到昨夜的荒唐,神情不觉有些慌张。这时市长夫人也醒了过来,她定睛看了看 葛云飞,抿嘴漠然一笑。 “你不用担心,在同州没人可以把你怎么样的。”市长夫人说。说着她就开 始整理装束,在葛云飞的额头轻吻了后下楼去了。关门时她回头笑语:“葛先生 再休息一会儿。” 葛云飞摸着脑袋,倒也恢复了镇静,就倒下头来再睡了下去,一觉睡到正午 时分,到餐厅用了午餐后才离去。 葛云飞后来回忆,他和市长夫人的私情正是从这次醉酒开始的。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