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尽管按照书上所说的那样每天都去散步,红香来到鹿侯府后的第二次月经还 是如期而至。污血像身体深处不断衍生的梦魇一样汹涌不止,汩汩而出,万根细 针在小腹里打架似的搅得她疼痛不已。第二天起床红香发现身下的床单上有斑斑 乌黑的血迹,看起来就像一朵腊梅。她取了床单想去洗,小梅恭敬地走过来说: “怎么可以让小姐做这种事情呢?”小梅硬是把床单抢了去,说:“小姐的手可 不是干这个的。”红香无奈地从水盆边走开,做别的事情去了。 那段时间小梅不得不遵照福太太的意思每天去茅厕查看红香用过的草纸,当 天下午小梅在茅厕发现了红香用过的麻纸上面有乌黑的血痂。小梅兴奋地把这个 消息告诉了福太太。小梅以为,福太太肯定是关心小姐的身体。所以她连夸宏允 法师的药粉,居然这么快就治好了小姐的病。没想到,福太太给了小梅一个嘴巴, 忿忿地说:“死丫头,哪里来的这么多话。” 小梅捂着脸,一副委屈的样子从太太的房里出来。路过水房的时候,小梅看 见阿财向她招手,她弯腰捡了颗石子,朝阿财扔过去。石子刚好打在阿财脸上, 阿财“呀”地叫了一声。 小梅恼怒地看着阿财,说:“叫你再招手,再招就把你的眼睛砸瞎。” 这一年的夏天来得有些突然。刚进入五月,燠热就像躲在墙后面的强盗,猛 地就跳了出来。而且没有风,烦闷得厉害。人们说,这天气怎么一下子就到了三 伏。福太太穿上了丝绸短襟,脸上未施脂粉,眼角周围依稀可见睡眠不足的痕迹, 她叫莲儿把窗户全部敞开,能看见外面纹丝不动的树枝。那张用南香山的竹子做 的藤椅和它的主人一起发出沉闷的呼吸声。莲儿拿着扇子在旁边不停地扇,不一 会儿就被累得汗流浃背。福太太挥挥手,叫莲儿去歇歇。 让福太太烦心的是红香的月经,这说明她并未如预料中的那样怀孕,于是心 里一时间泛出许多烦躁。夏天已经来临,屋外的参天大树枝繁叶茂,阳光从树叶 间洒下来,门口的小花池里,瞿麦和香豌豆花刚刚开放,粉红、粉白和粉蓝的都 有。那几株金盏菊也开花了,黄亮亮的热情极了。而福太太却丝毫觉不到热情, 她看看树叶间斑驳的天,轻轻地叹了口气:莫非老爷真不中用了?不过她转念又 觉得,说不定是那死丫头还没开怀。 恰在这时敲门声响了,有丫鬟在外面禀报说:“葛老爷来了。” 葛云飞踩着矫健的脚步随后便至。在福太太的印象里,她的这位表弟的脚步 声总是那么轻快和飘忽不定。 葛云飞在椅子上坐定后,第一句话就是:“姐姐,我在大门口都听到你的叹 息声了。” 福太太看了眼表弟。这个时候,丫鬟莲儿把茶端进来了,葛云飞呷了口茶, 赞不绝口地说:“鹿侯府人杰地灵,泡出的茶也不一般。” 福太太说:“这茶是洞庭湖畔的碧螺春,又不是同州的产物,弟弟的奉承有 些不着边际了。” 葛云飞把茶杯放下,说:“我当然知道这茶是碧螺春,不过泡茶须水,好茶 有了好水能泡出好滋味。我夸赞的是鹿侯府的水,这难道也叫奉承吗?” 福太太立即抿嘴笑了说:“滑头。” 见表姐有了笑,葛云飞才问:“到底是什么事情叫姐姐这么不开心?”福太 太不做回答,而是将饮了一半的茶递给莲儿,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 鹿侯府以前没有能和福太太说上话的人,现在有了葛云飞。 事实上每年春夏之交是棉花生意的淡季,葛云飞在这个时候都会来同州一趟。 他有看望福太太的习惯。他的汽车一来,全同州城的人都看得见,风尘仆仆的。 福太太看着葛云飞,想着他上次来的时候已是一年之前,却好似过了许多年一样。 有时,福太太会说:“你与家人每年团聚也不过两次,却每年都跑上几千里路来 看我。”他就一本正经地说:“谁叫我就你一个姐姐?”说话时,目光不离福太 太的脸。 丫鬟切了一盘哈密瓜,摆在两人中间。福太太说:“这是正宗的新疆吐鲁番 哈密瓜。”福太太从盘中捏了一块,并没有自己吃,而是递给了葛云飞。数年前 她也曾这样把哈密瓜递到他嘴边,那时候,他会一口叼走她手里的哈密瓜,一边 高呼:“甜。”随之,两人哈哈大笑。如今,那笑声分明就在耳边回响,那笑声 顺着金色的阳光倾泻而下,清脆地落在院子里。福太太回想着如烟的往事,她感 觉葛云飞也听到了那笑声,他肯定听到了,要不他的脸是不会那么红的,福太太 听到他隐隐地唤了声“姐”,然后用手接住了已到嘴边的哈密瓜。福太太嫣然一 笑,说:“弟弟,你如今变得比以前谨慎多了。” 红香这边也换上了夏天的行头,穿上了粉红的丝绸长裙,头发也扎了起来, 床上铺了竹板凉席,每天睡前都要细致地擦拭一遍。 那几天红香总能闻到自己身上的气味,那气味隐隐地带着骚臭,像腐烂了的 臭鸡蛋,从下体散发出来。红香去茅房换了条月经带,把那条用过的洗了,淡红 的污水像一段噩梦一样被她倒在院子里,无声地渗进了地下。 小梅看着红色的污水说:“小姐,你又自己动手洗床单了?” “我在洗月经带。”红香说。 福太太只得再次去求助宏允法师。不出她的所料,派去南香山的人再次带回 来了大把的草药。派去的人回来说:“宏允法师说她已经尽力了,要是还没效果 她也没办法了。” 福太太交代小梅:“这些药你得亲眼看着小姐喝完,一滴也不能洒掉,要是 洒了一滴,我就要你身上一块肉。”小梅惶恐地点头,心里却感觉莫名其妙,小 姐的病已经好了,还要喝药,难道她还有别的病?有钱的小姐都是病秧子。 小梅每天下午的事情就是熬药,苦洌洌的气味经久不散地到处飘散,像深秋 的雾霭一样无所不在。 红香仰起头对小梅说:“能不能给我加些糖,我受不了,太苦了。”小梅站 在门边,一只手抚着门框说:“福太太吩咐过,不能加糖,加了糖药就不灵了。” 红香捏着鼻子把药喝了下去,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有几次差一点就吐出来。 小梅走过来看看盛药的碗,然后说:“小姐,还有一点,最后一点点。”小梅把 碗拿起来,重新递到红香手上。 “已经完了,那是药渣。”红香说。 “还有一点。”小梅说,口气丝毫不容商量。 红香看看小梅严肃的表情,接过碗来把剩下的药仰头喝了,药液从嘴角流出 来。红香说:“这下你满意了吧?”小梅红着脸退了出去,红香则从里面“啪” 的一声把门狠狠地关上了。小梅在关门声的余音中站了一会,恍然感觉到自己可 能把小姐给得罪了。 夏天的阳光黄亮亮的,从繁茂的树叶间泻露下来,明晃晃地在空里晃荡,除 了树枝上的蝉鸣,鹿侯府一派安宁景象。无所事事的小梅去了水房。阿财见到小 梅,变得兴高采烈,不知道怎么招待她,双手不断地揉搓着,最后他从墙角的柜 子里拿出一袋广东产的水晶话梅。小梅抓过话梅,看了阿财一眼,说:“想不到 你这个大男人也吃话梅。” “我不吃话梅。”阿财瓮声瓮气地说。 “那你还买?”小梅边吃边说。 水开了,阿财揭开锅盖,浓烈的白色热气涌上来。阿财把开水一一灌进台阶 前的暖水瓶里,水入暖水瓶的声音异常悦耳,那声音就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似的, 哗啦啦哗啦啦。等阿财把所有暖水瓶都灌满后,小梅又说:“你不吃话梅,那你 为什么买?” 阿财撇撇嘴,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小梅吃吃地笑。她已经把手里的话梅差 不多吃完了。过了一会儿,她说:“我知道了,你肯定是买给哪个姑娘吃的,可 是人家没有赏脸,对不对?”阿财露出憨厚的笑脸,挠着后脑勺。 “你说,我说的对不对?”小梅追问,“对不对?”她一副戳破别人的隐私 后的得意表情。阿财的脸红得像熟透了的柿子,一个劲地辩解:“不是,不是, 不是。” “那是什么?”小梅说,“再不说我以后就不来你这里了。” 小梅的这句话吓着了阿财,他连忙从灶火旁站起来,说:“我说。我这话梅, 不是买给哪个姑娘的,是,是专门买给你的。”小梅脸上的笑马上凝住了,脸色 也由白色变成了赤红,她忽地把手里仅剩的两颗话梅朝着阿财的脸扔过去,忿忿 地扔下一句话:“癞蛤蟆。”然后转身扭着屁股走了。 阿财费了好久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他弯下腰把那滚落到柴禾堆中的话梅拾 起来,沮丧地把它装进袋子里。一个下人走过来,脸上带着嘲讽的神色说:“阿 财,你现在知道什么是女人了吧,她们吃了你的话梅,还要骂你是癞蛤蟆。” 因为战事的平息,这一年同州城出现了短暂的繁荣时期。其最明显的证据就 是鹿家的生意旺了起来,鹿家的商行、钱庄以及各个店铺都迎来了新的营业高潮。 管家吴让给出的账目显示,上半年鹿家的家产又多了将近两成,光钱庄就净赚五 百万。鹿侯爷一高兴,打算办一个舞会。那时候,同州的上流社会流行举办舞会。 他们说,外国人就喜欢举办舞会,一大群人聚在一起,边跳舞边喝酒边聊天,另 外跳舞不仅能沟通感情,而且还能锻炼身体,何乐而不为呢?就连蒋委员长都经 常在他的私人住宅举办舞会呢。 鹿侯爷在富丽酒店订了个最大的厅,邀请了同州方方面面的头面人物。没有 人不给鹿侯爷面子,舞会的时候都来了,两三百人把金色大厅挤得满满的,五颜 六色的灯光下觚杯交错。葛云飞坐在大厅的一角,灯光照不到他。在他的视野里, 市长夫人正挽着她的市长丈夫和鹿侯爷说话,他们的嘴巴一张一合,脸上尽是笑 容。不一会儿,市长夫人朝着葛云飞走过来,在离他有一米远的地方,对他挤眉 弄眼地笑。葛云飞看见这时她的市长丈夫正和一位年轻小姐在舞池里跳得正欢, 那女人白皙的大腿随着旗袍的摇摆而闪烁不定。 葛云飞没等舞会结束就走了。他只在那里喝了几杯酒,一个女人也没约请, 同时拒绝了几位贵妇人的邀请,早早地就回到了鹿侯府。门房老李脸上堆满笑, 诚惶诚恐地说:“葛老爷这么早就回来了。”路过红香住的小院的时候,葛云飞 透过墙上的植物藤蔓看见了里面的灯光,丫鬟小梅靠在屋檐下的墙上,做错了什 么事似的神情沮丧。于是他随手从地上捡起一粒石子,朝墙里扔去,石子碰在了 柱子上。 小梅警觉地说:“谁?” 葛云飞没吭声,又扔了一粒。这次石子打在了红香的窗户上,葛云飞听见 “嘭”的一声,不过随即他就听到了红香在窗户里面说:“哼,你就是把窗户砸 了我也不让你进来。” “小姐,不是我。”小梅说。 “是不是你我都不会让你进来。”红香又说,“我不要你做我的丫鬟。” 小梅就嘤嘤地哭了,幽幽地说:“是福太太叫你把药喝干净的,又不是我。 小姐,你不能怪我,你不能赶我走。” 第二天在餐桌上,福太太用责备的口吻说:“弟弟也是见惯了大场面的人, 怎么昨晚不声不响就走了,害得那么多想认识你的人都来找我的麻烦。” “姐姐又来取笑我。”葛云飞说。 福太太的鼻腔发出怪怪的声音:“你难道不知道同州的贵妇人都知道你吗? 就是不知道,你的市长夫人也会叫她们知道的。” 葛云飞再一次见到市长夫人的时候,市长夫人也说:“那天的舞会上,我后 来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你,你肯定是被哪个狐狸精勾引出去了。”葛云飞捏着市长 夫人的腰,喘着气说:“世上的狐狸精勾不走我,只有我勾她们的份。”市长夫 人娇嗔地咬住了葛云飞的耳朵,他们双双倒在了富丽酒店宽大松软的床上。 六月份,同州下起了连阴雨,霏霏细雨时断时续地下了很久,而太阳却还挂 在天上,阳光固执地穿越雨丝的网络,温热地洒在鹿侯府的青石甬道上,石板路 被洗涤后呈现出一种冷静的青黛色。人们说,今年的梅雨季节看来提前到来了。 阴雨天使人感觉烦闷而无聊。刚开始的时候,福太太喊了几个女人来鹿侯府 打麻将,可是没几天她就厌烦了,她对葛云飞说:“女人最厌恶阴雨天,天一下 雨,心就像被泡在水里一样发涨。” 葛云飞坐在台阶上吸烟,他把烟头弹进了台阶下的积水里,烟头在雨水中 “滋”地一声灭掉了,然后他回过头看着福太太。福太太今天穿了件绿色的薄毛 线衣,粉脂和口红的颜色都涂得恰到好处,细看的话,能看到她两边腮上浅浅的 酒窝。葛云飞从这两个酒窝里看到了那些消失在风烟云雾中的往事,衡州城高大 的城楼又一次呈现在他的脑海,城楼下的青石街道上,人来人往,葛云飞在人群 中看到了自己,他和年轻的表姐相伴而行,他们走过狭长的街道,走过鳞次栉比 的店铺、戏园、茶馆和新建的公园。可是时间太快了,一转眼他们就走到了那条 路的尽头。 一支烟瞬间就燃到了尽头,烟屁股烧到了葛云飞的指头,他这才回过神来, 又点了一支纸烟。他的脸隐没在淡蓝的烟雾后面,脸部的棱角线条闪着沉稳而冷 静的光芒。 福太太发现了葛云飞的异常,她说:“又在想你的市长夫人?” 葛云飞笑了笑,说,“姐姐知道我相思谁。”说着他弯下了腰,脸却一直仰 着,平静而固执地注视着福太太,手却缓慢地伸过来,握住了她的脚踝。福太太 的身体猛地颤抖了一下。葛云飞的手没能忍受住她剧烈的抖动,松了开来,福太 太趁机缩回了自己的脚。这时,屋外的潮气被风吹进屋子,福太太拉了拉系着铜 铃的绳子,示意莲儿给她拿件衣服来。“这天气,不是热就是冷。”福太太语无 伦次地说,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淡灰色的烟雾,而嘴唇却丰润无比。这是一个普通 的日子,而福太太却忽然觉得,在这普通下面孕育着的某种不安正和躁动、正在 一步步吞噬她。 “是呀,这阴雨绵绵的天气真他娘的应该结束了。”葛云飞说。 这一天,葛云飞冒雨出了鹿侯府的大门。他已经有一个礼拜没有见着市长夫 人了,市长夫人的电话接二连三地打到鹿侯府。 他们在富丽酒店见面。几天不见,市长夫人又胖了一圈,她说:“我天天吃 减肥药,可是这腰上的肉却一点也不见少。说着,她向葛云飞做了一个娇媚的表 情,一屁股坐在他腿上。这肉他娘的是被雨水泡涨的。后来在床上的时候,市长 夫人又神情凄迷地说。 “不胖,你不胖。”葛云飞说,你这是丰满,男人喜欢丰满的女人。事后他 们在床上躺了很久,听着屋子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聊天,如果不是这散漫而悠长 的雨水,他们才没有兴致这样躺在床上聊天呢。也不知过了多久,市长夫人翻了 个身,说:“还来吗?不来的话我得回去了。”葛云飞望着顺着窗户玻璃流淌下 来的雨水,没有说话。 “你真的不来我就走了。”市长夫人说着就开始穿衣服。在明亮的光线中, 葛云飞发现市长夫人的身体显得极为白嫩但却松松垮垮。 走出富丽酒店的时候,葛云飞在口袋里摸到了一张纸,掏出来一看,是支票, 恒丰银行的。他的嘴角浮出笑意:“他娘的,没了棉花,我还有女人。”他小声 地说。他把支票塞进衬衣的口袋,上了辆黄包车。 连绵不绝的雨水造成了同州南部地区的水灾,政府组织了视察团,鹿侯爷主 动请缨,做了视察团的副团长,去了南面的山区里了。仆人们缩在屋檐下,昏昏 欲睡地闲扯,连水房的阿财也闲了下来,在屋檐下看两个人下棋。 红香还是不让小梅进门,有什么事的时候,只让小梅站在屋檐下和她说,就 连吃饭也一样,小梅把饭给她递进去。但凡小梅的脚踏进门槛,红香就会扑过来 把她推出去,嘴里嚷:“我不要你这个丫鬟了,不要了。”一个月过去了,红香 没给过小梅一个好脸,每次喝药的时候,她都会把空碗端到屋檐下,翻过来让小 梅看:“看清了吧,一滴不剩。” 小梅不敢多言。起初的时候,她还会流着眼泪求红香原谅她,还发誓再也不 管红香是不是把药全部喝掉的事,她甚至表示,只要小姐愿意,她宁愿亲手把那 些药埋了。可是红香一句也不听她的。红香把小梅关在门外,叫她独自对着冰凉 的雨水。那段时间小梅终日以泪洗面,她悲观地以为她在鹿侯府的日子不会很多 了,因为她得罪了鹿侯爷的侄女。 所以当红香主动打开门的时候,小梅非常震惊地转过身子。小梅看到红香带 着恬淡而难解的微笑朝她走来,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红香白净的脸越来越近, 最后,站在了她面前。红香轻蔑地说:“如果你还想在鹿侯府做丫鬟,你就进来 吧。” “小姐,你肯原谅我了吗?”小梅诚惶诚恐地问。 “你先进来吧。” 小梅跟着红香进了门。跨门槛的时候她迟疑了一下,一阵冷风推了她一把, 把她直接推了进去。令小梅感觉意外的是,屋子里的摆设很显然有所变化,桌子、 椅子、花瓶和柜子,都挪了位置,就连床也变动了方向。真不知道红香一个人是 怎么挪动它的。小梅胆怯地站在屋子中央,在她脚下有颗被遗落的米粒,她急忙 弯腰把捡起来,想把它丢进旁边的痰盂里。“你不用那么勤快。”红香说。小梅 的身子抖了抖,把米粒攥进手心。 “你还愿意做我的丫鬟吗?”红香说。 “我愿意,小姐。”小梅抓住了机会,急迫地说。 “那好,我就还叫你做我的丫鬟,但是你得答应我一个要求。” 小梅笨拙地点了点头。 “以后你得自己把自己熬的药喝了。”红香说。在光线昏暗的屋子里,红香 的语气显得坚定而冷漠,目光像剑一样穿过里屋和外屋之间的帘子,落在小梅脸 上。这次小梅没点头,也没摇头。 “你愿不愿意?”红香催问道,“我不逼你,你自己想好了再回答我。”红 香的声音是冷漠的。小梅的眼泪忽然间汹涌而下,一瞬间就把她的衣服前襟全部 打湿了。 “不要哭,你到底愿意不愿意?”红香说,“你再哭我就当作你不愿意,我 立刻去告诉福太太,你做不了我的丫鬟,我要叫你回你的城北老家去。” 小梅停止了哭泣,在那一刻,她的脸色变成了灰黑色,和阴沉沉的天空一个 颜色。 得胜的红香露出了笑脸,这是她一个月来的首次笑脸,她笑着对小梅说: “你不用怕,我给你加糖,不会很苦的。” 晚上的药是红香熬的,烟雾升腾起来,缓慢地飘进雨丝之中,然后一点一点 地散开了。红香把黏稠的黑色药液端到小梅面前,又把一小碗白糖倒进了药中, 药液就显得更加黏稠了。 “现在,你喝吧。”红香说,“加了糖的。” 小梅的手伸过去,难闻的药味首先侵袭了她的嗅觉,不过她并没有被药味吓 倒,她端起碗,手连颤也没颤,一饮而尽。残留的药汁顺着她的嘴角流下来。 “苦吗?”红香问。 小梅用右手的手掌把嘴角的药汁抹去,药味充满了她的口腔,而且正在慢慢 扩散,那古怪的苦味很快就渗进到了她的鼻腔、眼睛和大脑,最后,渗到了她的 耳朵,她的耳朵因此失去了听觉,四周一片嗡嗡声。 “我想吐。”小梅艰难地说。 “那你就吐吧。”红香给她拿来了脸盆,“我喝了这么多次也没吐过。” 经过一番撕心裂肺的干呕之后,小梅什么也没吐出来。红香说:“我知道你 什么也吐不出来的,福太太的药,你怎么敢吐出来。”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