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 红香把盛有金鱼的小鱼缸放在里屋,她不允许小梅碰她的金鱼,连靠近它们 也不准,更不准她去喂养。她每天都去后花园为那些金鱼挖寻红色蚯蚓,把蚯蚓 弄成细碎的小块,撒进水里。可是葛云飞却告诉她:“金鱼不吃蚯蚓,只有那些 笨拙的专供人们食用的鱼才吃蚯蚓。金鱼是鱼中的宝贝,得享用专门的食物。” 葛云飞把从外面买回来的鱼食送给她,并趁机在她的手上、胳膊上轻轻地捏一把。 红香推开葛云飞的手,往后退了一步,而葛云飞则立即往前追了一步。 葛云飞对红香说:“小姐,我教你钓鱼吧。”他手执一条长长的钓竿,暗含 微笑地站在池塘边向她招手。夕阳给钓竿涂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 红香转过身看看不远处的小梅,对她说:“你先回去吧,把药熬了,我要跟 葛老爷学钓鱼。”小梅低着头从红香身边走过去。出了后花园的门,她一路上都 在吐唾沫,直到最后吐得口干舌燥。她在心里不住地咒骂:“潘金莲,潘金莲, 潘金莲……” 把药草添加了水架上火炉后,小梅在台阶上坐了一会儿,傍晚的和风掠过鹿 侯府的梧桐树,发出沙沙的和谐声音,那声音停在了小梅的脸上,像只柔软的手 一样温暖地抚摩着她的脸,惬意而舒服,这叫小梅感觉到自己内心的阴郁在一点 点地消散,某种空白正在渗进她的身体。然而很快,苦洌洌的味道就从药罐冒出 来,小梅闻到了浓烈的腥苦味。 这种腥苦味能叫小梅记忆一辈子。她在台阶上发出一阵习惯性的干呕,胸腔 内翻江倒海,却什么也没吐出来。 小梅捂着鼻子朝后花园的方向看了一眼,一股强烈的隐秘的力量随即占领了 她。 这力量叫小梅又一次踏进了后花园。傍晚的后花园静极了,只有轻微的风声, 只有远处的夏蝉偶尔发出鸣叫,那疲惫的叫声迅速被这宁静所吞没。 后花园的假山为小梅提供了掩护,她的身子刚好能够藏进假山的石缝里,在 那里刚好可以一览无余地看到微光里的池塘。她看到池塘边的红香和葛云飞正握 着钓竿相邻而坐,在他们的头顶是一望无际的正在降临的黑夜。在小梅看来,这 个即将到来的夜晚给了她诸多幻想和诅咒的空间,叫她感到既紧张而又喜悦,既 想大叫而又不得不保持沉默。 入夜前小梅帮红香铺床时表情中展露出隐隐的不快。红香看出了小梅的心事, 她说:“我知道你不愿意喝那药,可是你如果不喝的话,我就得喝。”小梅胆怯 地看了红香一眼,说:“我愿意喝,我没说我不愿意。” “愿意就好。”红香说,“我可没逼你。” 六月十四号是福太太的生日。福太太决定取消生日庆祝活动。往年里鹿侯爷 总是会买上蛋糕和蜡烛,在餐厅里给她过一个西方式的生日。可是今年不行了, 鹿侯爷带着他的西方生日仪式去了乡下,鹿侯府一片冷冷清清。生日的前一夜, 福太太坐在自己的房间抽了整整一包纸烟,烟雾叫她的喉咙深处像是蒙上了一层 灰尘似的呼吸不畅。莲儿把泡好的酽茶送进去,又默默无声地退了出来。 鹿侯府的大门一大早被敲响,一个侍者模样的小伙子站在门楼下,他对门房 老李说,鹿侯爷半个月前就订好了玫瑰,他说今天是他的太太的生日。说完,侍 者把一大束开得鲜艳欲滴的鲜红玫瑰交到了老李手里。老李像捧着珍宝一样,小 心翼翼地把玫瑰捧到福太太的房间去了。一路上,红玫瑰照亮了许多下人们的眼 睛。 这一天来到鹿侯府的还有市长夫人,她在傍晚时分到来,一看到福太太就拉 住她的手,动情地说,我给福太太庆祝寿辰来了。待坐定后,市长夫人看到了桌 上的那束红玫瑰,散发着幽幽香味的鲜丽的玫瑰立刻吸引了市长夫人的目光。市 长夫人惊叹地走过去,边抚摸着玫瑰的花瓣边说:“看这玫瑰花多漂亮,我都快 要羡慕死了。” “我也就只剩下玫瑰了。”福太太撇着嘴说。 市长夫人佯装伤感地说:“我生日的时候,什么都没有。” “我们的市长夫人是在取笑我吧。”福太太说。 晚饭是几个人一起吃的,福太太、市长夫人、葛云飞以及几位同州的贵妇人, 红香也被唤了去。福太太对管家吴让说,这个时候老爷的侄女是不能躲在屋子里 不出来的。吴让把一件貂皮大衣送到红香处,他说:“福太太的生日到了,这件 大衣是你要送给太太的礼物。” 红香接过大衣,把它交给小梅,说:“红线扎起来吧,这是寿礼。” 饭桌是女人们对话的天堂。红香抱着貂皮大衣走进餐厅时一群女人正在唧唧 喳喳地谈论什么,红香怀里的貂皮大衣吸引了她们的目光,一位略微显胖的夫人 啧着嘴巴说:“这位姑娘就是侯爷的侄女吧,看看,多么懂事的姑娘,送这么贵 重的大衣。”另一位太太则直接说:“听说鹿侯爷有个如花似玉的侄女,今天总 算见到了。”红香在贵妇们的赞美中红了脸。一个丫鬟接过貂皮大衣,把它放在 一堆寿礼中间。红香的礼是最重的,那貂皮大衣少说也要一万块大洋。 丫鬟开始上菜。先是一头乳猪,四只腿上绑着红色绸缎。然后依次是鱼肉、 鸡肉和油羔。同州人过寿要用油羔待客,这是习俗。福太太说:“爷为了公事忙 得不可开交,我们做女人的还过什么生日呀,一切从简。”寿面放在餐桌中间, 丫鬟给每人盛了一小份。 按照同州的习俗,吃了寿面,还要喝百日吉酒,丫鬟端来的是甜味的米酒。 市长夫人闻了酒味后,看看葛云飞问:“葛老爷怎么能喝米酒?米酒是女人喝的。” 一桌人的目光便全部集中到葛云飞身上。只有红香没有抬头,默默地垂着头看眼 前的酒杯,她闻到了米酒的淡淡香味。 市长夫人对红香说:“红香小姐你说呢?” 红香这才抬起头。她首先看到的是葛云飞暗含抚慰的笑脸。接着她看到的是 福太太红润的脸,福太太很显然做了精心的打扮,粉脂用得恰到好处。最后她看 到的是市长夫人潮红的脸,这是一张透着倦怠的脸,粉白下面的青色隐隐可见。 这个晚上在鹿侯府宽敞明亮的餐厅里,葛云飞夹在同州城最高贵的女人们中 间频繁举杯。窗外的月光如白银流淌,花草在仲夏拔节生长,丝丝响。喝酒的时 候,葛云飞想到了后花园开得烂漫的花,他在想这个夏天如果结束,灿烂也会即 将结束,一切都在结束。葛云飞喝多了,脸上出现了醉酒后才会有的绯红。 这些人喝酒的时候,红香就埋着头,拨弄着碗里的菜。透过桌布,红香看到 了葛云飞的两只腿,他的腿向两边分开着,一只勾着市长夫人的腿,另一只则紧 紧挨着福太太。红香被一口米酒呛住,脸被憋得通红。红香在心里朝着桌下的腿 吐了口唾沫。她忽然觉得女人原来都是贱货,不管表面看起来多么高贵。 餐厅里的热闹持续到晚上九点钟,这是红香自进入鹿侯府以来回房的最晚时 间。市长夫人也有些醉了,她嘴里喷着酒气,摇摇晃晃地走在鹿侯府的甬道上, 丫鬟莲儿在旁边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的胳膊。在鹿侯府的大门口,市长夫人的司 机早就打开了车门。福太太看了眼葛云飞,说:“弟弟,你不要送夫人回家吗?” 市长夫人在车里招招手,车就开走了,在明亮的月光下扬尘而去。 汽车开走的时候,一块香蕉皮不知从何处飞来,“啪”地一声落在汽车的后 盖上,有人粗俗地骂了一句:“骚货。” 小梅在屋里等了很久,也没看见红香回来。她早就把药熬好了,而且还打了 个瞌睡。寂静的院子里只有水银般的月光汪汪地到处涌动。小梅走到门口,朝着 院子外的路上望了一眼,梧桐树泻下的月亮的影子斑斑驳驳。 “饭要吃到半夜了。”小梅自言自语道。她看看桌上渐渐冷却的药,喉咙深 处立刻生出隐隐干燥的感觉。要不是等着红香回来目睹自己喝药,她已经可以离 开这里回丫鬟们住的屋里睡觉去了。小梅打着哈欠,在月光下伸了个懒腰。小梅 的懒腰伸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停住了,因为她看到了红香,同时还看到了葛老爷, 他们两个人正靠在墙角的阴暗处,抱成一团。他们接吻的声音在静夜里显得夸张 而热烈。 第二天一大早,小梅扫院子的时候,红香趿着一双棉鞋出来,踢踢哒哒走到 她身后。小梅说:“小姐,你回屋里吧,灰尘会弄脏你的脸。”红香却没理睬小 梅的话,站在台阶上用热茶漱口,她的衣裳还没有穿好,露出了浑圆雪白的脖颈, 小梅看见一块新鲜的紫红色瘀痕,那瘀痕像虫卵似地爬在红香的脖子上。 “潘金莲被男人亲了脖子,都咂出血来了。”小梅在心里说。她把地扫得唰 唰响,尘土高高地飞起来。红香咽下一杯热茶,把剩下的茶叶泼在干净的地面上, 然后转身回了房。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