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节 在赵原到红香的院子去第四次的时候,这个消息终于传到了福太太的耳朵里。 这消息是小梅告诉福太太的。小梅对福太太说,她看见赵医生从院子里出来,肩 上背着行医的小箱子。 福太太不露声色地打发走了小梅。她对小梅说是她叫赵医生去给小姐看病的。 随后福太太又叫人去把冯姨喊来。冯姨想福太太突然唤自己去,肯定是关于赵原 的事情,她想着即将出现的斥骂,在路上磨蹭了很久。在路上她刚好碰到从福太 太房里出来的小梅。得意的小梅拦住冯姨的路说:“冯姨,红香小姐还好伺候吧?” 冯姨一看小梅的神色,就知道是她嚼的舌头,她将一口唾沫吐在了路边的树根上, 鄙意地看了小梅一眼。 冯姨小声说:“真是只狗。” 小梅反唇相讥说:“谁是狗谁自己知道。”说完就扭着屁股走了。 一进门冯姨就辩解说:“赵医生是去给红香小姐瞧病的,每次她都在跟前, 可以作证。”福太太最厌恶的就是这种两面逢迎的人,她将手边的茶杯顺手就朝 冯姨掷了过去,茶杯撞在墙壁上,清脆的一声,碎了。 福太太说:“这是你能自己做主的吗?” 当赵原第五次去红香院子的时候,冯姨就把他挡在了外面。赵原说:“我是 来给红香小姐做孕期常规检查的。”冯姨不懂什么常规检查,她也不想懂,只是 将苍老瘦小的身体死死地挡在门后面,满怀怨愤地说:“我们小姐不需要你的检 查。” “常规检查怀孕期间一定得做的。”赵原着急地说。 “我生了五个孩子,怀孕的时候什么检查也没做过。”冯姨说。 红香在屋里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她猜想是福太太知道了这事情。福太太想要 遮住鹿家的秘密,得限制所有外人和她接触。最后,红香听到了赵原离开的脚步 声和冯姨关门的声音。 冯姨对红香说:“不是我不叫赵医生进来,是福太太不让他来。” 红香戴着那顶红帽子坐在火炉边,眼皮也没抬地说:“我知道。我不怪你, 我从来没有怪过你什么。” 不过赵原还是来了第六次,这次他是中午时间来的,冯姨刚好给红香领午餐 去了,他在院墙拐角处看见冯姨从院子出来,趁机推开门走了进去。和第一次来 的时候相比,现在的赵原已经对这个院子了若指掌了。 赵原对守在火炉边的红香说:“我来给你做常规检查,这个必须做,要不谁 知道有没有问题?”红香在床上仰躺着的时候,眼睛盯着赵原的脸问:“那我有 问题吗?”赵原的听诊器不停地在红香的肚子上转换位置,红香能感觉到赵原的 手指划过自己肚皮,那种感觉痒痒的,同时她还能听到赵原谨慎的呼吸声。为了 凝聚注意力,赵原的呼吸声显得很细碎。最后,赵原抬起头,说:“目前还没什 么问题,我看正常。”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不过得经常检查。” 冯姨从外面回来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胸前挂着听诊器的赵原,她惊恐地看 看院门,再看看红香。红香摸着肚皮说:“你不用看我,是赵医生自己进来的。” 冯姨的脸色有些古怪,却不敢多说什么。 赵原意识到了冯姨的敌意,他知道福太太限制别人到这院子里来。赵原从鹿 侯府的下人口里得知,住在这里的是鹿侯爷的侄女,她有传染病。赵原后来曾查 看过红香的眼皮和舌头,他煞有介事地问红香:“他们说你有传染病,你到底有 没有传染病?” 红香一怔,捂着嘴笑,笑完了后叹了口气,她说:“你是医生,你看我有传 染病吗?” 赵原又把红香的眼睛和舌头看了一遍。在他做此查看的时候,冯姨不断地在 旁边咳嗽。红香说:“冯姨你喉咙不舒服吗?不舒服你就去院子吐口痰。”冯姨 就红着脸愤愤地去了院子,很不情愿似的。 “我看小姐没病。”赵原说。 “医生说没病就是没病,有没有病只有医生知道。”红香说。 就是在这个深冬的下午,红香第一次感觉到了肚子里的孩子在剧烈活动,孩 子的脚踢到了她的肚皮,又疼又痒,那感觉就像有一只鱼在子宫内游泳,或者一 只蝴蝶的翅膀在舞动一样。红香连忙叫冯姨把刚刚出门的赵原喊回来,冯姨不去。 冯姨说:“每个孩子在母亲肚子的时候都会这样。”红香半信半疑地把手轻抚在 肚子上,说:“他在踢我。” “那说明小姐怀的是个男孩,男孩调皮。”冯姨说。 “那你快去把赵医生追回来,我要问他这是怎么了。你又不是医生,你知道 什么?”红香捂着肚子说。 “可是福太太不让赵医生来这里。”冯姨小声说。 红香的脸变得难看起来,她说:“我要是有什么问题,福太太会杀了你的。” 冯姨想了想,脸上的表情由不置可否变成无可奈何,最后走出了屋子。红香 听到冯姨在院子里说:“小姐,是福太太说不准让赵医生再来的,不是我,我只 是个下人,我得听主子的吩咐,小姐你就别为难我了。” 关于红香和赵原的传闻在那个冬天像墙角盛开的腊梅一样,越开越多,越开 越艳。这些传言附着在鹿侯府的一九四六年之末尾,驱之不散。水果街街口的算 命先生偷偷地对人说:“看到了么?鹿侯府上空有团黑云,那是鹿家不祥的征兆, 鹿家要倒灶了。”几乎没人相信算命先生的话,有人恶作剧式地扔给算命先生一 块银元,叫他算算鹿侯府什么时候倒灶。算命先生捡起银元,然后看着鹿侯府高 耸入云的屋顶说:“快了,就快了。”算命先生的语气郑重而幽暗。周围的人哄 笑着散开了,他们说:“鹿家是不会倒的,鹿家的风水硬,从乾隆年到现在,都 占着我们同州城最好的风水。” “天下无不散之宴席,也无不灭的烛火。”算命先生说。水果街的人听不懂 他的话,也懒得听,他们以蔑视的眼神看看算命先生,又用艳羡而崇仰的目光看 看鹿侯府,嘴角抽出若隐若现的笑。 一九四七年元旦过后的几天,新的大雪再一次降临。积雪覆盖了整个鹿侯府, 一连几天鹿侯府的下人都在扫雪,扫成堆的雪被运到后花园去,在那里等着被来 年的春天所融化。扫雪为下人们交流信息和传言提供了方便。一个下人说:“赵 医生去了红香小姐的院子,他给红香小姐看传染病去了。”另一个下人则立即反 驳道:“赵医生说红香小姐根本没有传染病。”人们不知该相信谁的,直到管家 吴让走过来,他们才闭上了嘴巴。 吴让把一铲子雪撒到一个下人身上,冷冷地说:“狗日的,只管好好扫雪。” 下人们立即噤若寒蝉地停止了说话。 这一天,人们突然听到了一声巨大的爆炸声,有人判断,爆炸声来自城南。 在沉闷的巨响过后,同州城的人们看着城南的一座古塔像一个老人般地仆倒在瓦 砾堆里,变成一些芜杂的断木残砖。警察局的黑色警车拉着警铃开往城南,许多 孩子跟在警车后面奔跑,黑色的烟雾升起来后,弥漫了整个同州城的天空。 警察局的人对古塔的残迹做了研究,他们发现了许多被爆炸烧损了的黑色枪 管,以及一些凌乱的子弹,在砖木的碎片之下,还有许多没来得及处理的黑炭和 芒硝,两个被烧焦的尸体发出浓烈的臭味。姚局长据此做出判断,这是个地下弹 药厂。 爆炸过后的天空接连地还在下雪,雪片却变成了土灰色。还有十几天就是农 历新年了,而这次爆炸留下的刺鼻气味却久久不散,像阴云一样弥漫在空中,给 人一种大祸将临的感觉。算命先生又说:“同州城快完了,就快完了。”有人立 即说:“你不是说鹿侯府快完了吗?现在又说同州快完了,我看你八成是老糊涂 了,再这样的话以后就不会有人找你算卦了。”算命先生轻蔑地笑了笑,转身走 了。 街道上不时会传来鞭炮的声音,只有这清脆或者模糊的鞭炮声多多少少带给 人们一些新年将至的气息。 腊月十五这一天是小寒,天气晴朗,空中挂着圆圆的月亮,月光照着雪光, 整个同州城变得一片光亮。这天晚上,鹿侯爷的鼻血忽然汹涌不止,流得衣服和 被子上到处都是。泼水声和脚步声频繁从前院传来。不一会儿,红香就听到了汽 车的声音。医生赵原从汽车上跳了下来,疾步直奔鹿侯爷的屋子。 红香敲开了冯姨的门,说:“前院出事了。” 冯姨把耳朵贴在院门上听了一会儿说:“小姐,是鹿侯爷的病犯了,赵医生 给鹿侯爷看病来了。” “冯姨你真厉害,连赵医生的脚步都听得出来。”红香站在台阶上说。 “人一老,眼睛就不行了,只能靠耳朵。”冯姨说。 泼水声一直持续到夜半时分才平息下来。因为深夜怕不安全,这一夜赵原被 允许在鹿侯府内留宿。管家吴让在后院为他准备了客房,丫鬟领着他去后院。 后半夜,一切就变得安静了下来,是那种毫无声息的安静。红香缩在大床的 一角,把头枕在胳膊上。肚子里又有鱼在游动的感觉,她把另一只手放在肚皮上, 轻声地嘀咕:“都半夜了,难道孩子还在动吗?”她想他肯定是在肚子里憋得慌 想出来了。红香无法想象孩子在肚子里是什么样子,她想他肯定会是一只手指含 在嘴里,涎水顺着手指往下流,那些新生的婴孩都是这样的表情。这样想着她就 渐渐有了一种幸福的感觉。 红香想,她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后,她就可以带着她的另一半报酬回榆林寨去 了,永远都不和鹿侯府的人打交道了,这里的人一个比一个虚伪,一个比一个卑 贱。 北风掠过窗户,窗帘在沙沙作响。 也许过了有半个小时,也许是一个小时,红香从恍惚中醒了过来。她首先听 到的还是那毫无声息的宁静。火炉透出的红光照射在墙上,半壁墙都成了红色的。 睡觉前,她特意让冯姨在火炉上放了一些干花瓣,那些花瓣散发着淡淡的香,整 个房间都是香的,仿佛回到了春天,到处都是花香。 红香在花香中翻了个身,她把脑下的胳膊换成了枕头,那只被枕良久的手臂 正在发麻。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红香看到窗户上有个影子闪了一下,她猛然间清 醒了过来,心脏随之狂跳不已。黑影闪过窗户,在她门前停了下来。红香看得见 他在拨弄门里边的开关。她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上。 门“嘎吱”一声开了,外面的寒气扑了进来,红香刚想开口喊,黑影扑过来 捂住了她的嘴。黑影紧张而动情地说:“是我,我是赵原。”他的声音如此之小, 却在那一瞬间刺穿了红香的心。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