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节 一进入三月,红香明显地感觉胎动变得剧烈起来,她几乎每天都能感到一只 小脚在踹着她,麻酥酥地又痛又痒。几天后的一个黄昏,人们看到鹿家的汽车从 外面载回了一个面目慈祥的老女人,老女人急匆匆的脚步穿过鹿侯府狭长的甬道, 进了后院红香的院子。这一夜人们又听到了频繁的泼水声,与以往不同的是,这 次泼水声来自后院,夹杂着细碎的脚步声和呻吟声。对于睡梦中的鹿侯府下人们 来说,那声音显得既遥远又模糊,似曾发生而又未曾发生。 第二天早上,阿财拖着春天没有做完的梦走往水房,他感到有种奇怪的气味 正飘散在院子上空,那气味叫他打了个清脆的喷嚏。在水房前面的墙角处,几束 迎春花正开得随风招展。阿财走过去摘了一朵放在鼻子前,迎春花的香味立刻把 他从睡眠中拖了出来。他顺手把那几株花全部从根茎地方摘断,带进了水房。 小梅总是第一个光临水房的丫鬟,她的眼睛上带着黑圈,脸上带着被失眠折 磨后的疲惫之色,她对阿财说:“我一个晚上都睡不着,有人不断地走路,吵死 我了。”阿财挠着头说:“我怎么什么都听不到。”小梅坐在灶火前,若有所思 地说:“阿财,昨晚的脚步声是从潘金莲的院子传来的,我敢肯定。” 阿财显然不知道小梅在说什么,他对这个没有兴趣,他从灶台边取过刚才采 摘的迎春花,扭捏地递到小梅面前。 小梅说:“干什么?给我迎春花,你没看到满院子都是迎春花吗?” 阿财朝水房外张望了一眼,吞吞吐吐地说:“我觉得它好看。” 小梅接过那束花,把花抱在怀里,扬起眼角看着阿财,而阿财早就红着脸躲 到灶台那边去了。“我问你,昨晚是不是听到了后院的泼水声?”小梅说。 “我什么都没听到,我从水房一回去就上床睡觉了。”阿财说。 “我听到了,整夜都在泼水。” “可能是风声,春天里喜欢刮风。” “不是风声,是泼水声。” “那我就不知道了。” “你就是头猪。”小梅讪讪地说。 在别的丫鬟赶来取暖水瓶之前,小梅一手提着自己的暖水瓶,一手拿着阿财 采的迎春花走了,她特意绕了离红香住的院子最近的路。一个丫鬟迎面走来,小 梅连忙把手里的迎春花扔到了路旁的草丛中。有丫鬟看见小梅,问:“小梅姐总 是这么早。”小梅勉强地作出礼貌性的笑,想绕过去。而丫鬟却颇为吃惊地对她 说:“小梅姐,你的脸怎么那么白,你病了吗?”小梅用手摸摸额头说:“是, 我有些咳嗽。” 一回到房里小梅就照镜子,她果真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就像一张纸片似地 半灰半白。她悲伤地想,这是睡眠不够的后果,我快要被失眠害死了。她蹲在洗 衣房前的一簇迎春花前,忍不住对着红香院子的方向看了一眼。她看到了在那空 寂的院子上空正漂浮着一层淡淡的紫色,刚刚发出嫩芽的树木在那紫气中颤抖。 小梅揉了揉眼睛,那紫气就不见了,这时候一股潮湿的雾气和初春特有的冷风贴 着地面涌过来,灌进了她的裤管。 当天中午,小梅看到福太太的丫鬟莲儿提着一只布袋在前院门口散发糖果, 小梅也去领了,莲儿把一把不多见的奶糖放进她的手里。 小梅问:“莲儿,有什么喜事了吗?” 莲儿没回答她。小梅这才想到莲儿是个哑巴。她把奶糖装进衣兜里转身就走 了。 不过小梅最终还是弄清楚了莲儿散发奶糖的原因,有个丫鬟开心地告诉她: “福太太生了,是个少爷,鹿侯府有新少爷了。” 小梅有些惊讶地张了张嘴巴,却什么也没说出口。 鹿家添子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同州城。人们发现鹿侯府的大门和门前的石狮子 都被重新漆过,闪烁着鲜艳的光泽。那红色的光泽照耀出了鹿家世世代代的繁荣, 也折射出了掩藏在这繁荣下面的某种阴郁。阴郁是水果街口的那个算命先生说的, 他颇为神秘地说:“有些东西是不能看外表的,就比如鹿侯府门前的那两只狮子, 外表看起来崭新无比,可是里面却是早就腐烂了的石头。”旁边的人立即问说: “石头还会腐烂吗?你这个老骗子。”算命先生无视那些挑衅的语言,脸上露出 高深莫测的笑。“你这个骗子,上次说人家鹿家要倒灶,人家不仅没倒灶,还添 了贵子。”说话的人继续说,这时他发现算命先生的长袍上破了个洞,一块新布 歪歪扭扭地补在袍子上,一看就知道那补丁是他自己缝上去的。 鹿家小少爷的满月喜酒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举行的,这一天鹿侯府里是 一片道喜和欢乐的海洋,同州城有头有脸的人都来了,大门前和院子里停满了汽 车。鹿侯府的下人们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的汽车同时停在一起,他们骄傲地想, 同州城也就只有鹿侯府能有这样的排场。半个上午鹿侯爷都站在大门口迎接客人, 苍白的额头挂着汗珠,得丫鬟不停地递毛巾。 最后到来的是五六零师刘师长的汽车,他的汽车是军用吉普,后面还跟了一 辆军车,里面全都坐着荷枪实弹的保镖。门房何春看着那些士兵在门前分散开来, 他们利索的脚步和黑黝黝的枪管叫他觉得害怕。一个下人对何春说:“看你吓得 裤裆都快砸着脚面了,刘师长平常都是带着这么多保镖的,上次我在富丽酒店看 见过。” 女人们都围坐在餐厅里面的小房间里,轮流着抱孩子,她们一边盛赞孩子的 乖巧和漂亮,逗着他玩:“恩正,恩正,快叫阿姨。”一边把红包塞进小少爷胸 前的口袋里。福太太则斜靠在沙发上,从窗户射进来的阳光照在她脸上,使得她 的脸色红润如粉。 正午时候,鹿侯爷在当院点着了从树梢上挂下来的鞭炮。鹿侯府从前到后的 院子里,都挂满了用绸缎联结在一起的喜字头鞭炮,它们同时被点响,劈劈啪啪 的响声经久不息,传得整条水果街都是。站水果街巷口上的人望着从鹿侯府升腾 起来的烟雾,眼睛里燃烧着羡慕的光。对同州人来说,鹿家小少爷的盛大满月喜 酒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记忆,那狂暴而清脆的鞭炮声在多年以后回想起来,还历 历在耳。同州的老人说:“那家伙,鞭炮过后的整整三天里,我们都能闻到空气 中的火药味。” 鞭炮声震耳欲聋的时候,所有人都捂起了耳朵,福太太也用厚棉被捂着小少 爷的耳朵,她看见了他滴溜溜地转着乌黑的眼珠对她笑。市长夫人立即惊奇地说 :“看看,小少爷笑了,小少爷他都会笑了,他知道这些鞭炮是为他放的,这个 机灵的小家伙。”奇怪的是鞭炮声停止后,婴儿便恢复了表情,而鞭炮声再次响 起时,他又是一脸的笑。于是以后的日子里,同州城的百姓都在纷纷传说鹿家小 少爷鹿恩正有喜欢鞭炮声的特殊嗜好。 鞭炮声后,人们正式入席。 宴会一直持续到傍晚才结束。汽车一辆一辆地开走后,鹿侯府的庭院突然显 得比以前空旷了许多。几个丫鬟在收拾餐具,其中就有小梅,桌子上令人恶心的 食物残渣,散发着油腻味和酒气。小梅讨厌酒气,她拼命地屏住呼吸,直到忍不 住了才到门边大口呼吸几下,这样反复跑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一张桌上刚刚摞 起来的碟子,碟子哗啦啦倒下来,碎了一地。 碟子跌碎在地的声音引来了管家吴让,吴让铁青着脸把在场的丫鬟们扫视了 一遍,最后把目光落在了小梅身上。吴让看着她说:“今天小少爷满月,手上做 事注意着点儿。”小梅红着脸倒退了几步,她想,管家老爷怎么就知道是我弄碎 的盘子,我的脸上又没写字。 鹿侯府为小少爷鹿恩正举办满月喜酒那天,红香一整天都像只猫一样缩在床 上。外面的鞭炮声穿过她的耳朵,让她感觉到了某种麻麻的痛。窗帘全被拉上了, 屋子内弥漫着幽深的橘红色,看不见的被鞭炮声点燃了的空气之火在屋子顶棚燃 烧并迅速化为了灰烬,同时飘散出黑色的烟雾。红香伸手在空中抓了一把,她想 抓住那些黑色的烟,可是展开手掌,手心却是一片空白。红香想,她忍受了剧痛 生下的孩子也像那烟雾一样飘走了。在她的记忆里,除了刚刚生产后看到的一团 血污,她只看清了孩子的左肘部有枚小小的黑色胎记,没等她再仔细看一眼接生 婆就把刚刚剪断脐带的孩子给抱走了,她听到她的孩子一路都在沙哑地哭泣。孩 子的哭泣戳到了她身体内部的痛穴,那是一种隐隐的痛,从心而至,然后沿着五 脏六腑以及子宫往下传递。 红香听着外面熙熙攘攘的人声,有种恍然如梦的感觉,她想尽力想些什么, 最终却什么也没想起。冯姨把一碗莲子汤放在床边的桌上后,就出去帮着厨房洗 菜去了,所以整个小院只有她一个人。她一想起所有人都在为着从她胯间掉下的 那个孩子忙碌时,她心里就觉得空空的,她想那些人都是白痴,他们像狗一样被 鹿侯府的主人愚弄了。 直到夜里,冯姨才端着一碗菜和几个馍馍回来。冯姨说:“小姐,你该吃饭 了。”红香在床上连动也没动。“你们都是狗。”她说。她的声音平静而轻微。 “小姐你说什么?我没听清。”冯姨说,凑过耳朵来。 “我说我早就饿了,你们城里人都是忘恩负义的狗,想把我饿死在这里。” 红香说。她闭着眼睛向冯姨伸出手,冯姨连忙把一个馍馍放在她手中。 红香缩在床上一口气吃了三个馍馍,吃净了那碗菜。她咂吧着嘴巴说:“冯 姨,小少爷还乖吧,他有没有哭?没有奶吃他肯定会哭。” “小姐,小少爷有奶粉吃,老爷叫人从外国买回来的奶粉。”冯姨说。说到 奶粉的时候,红香忽然觉得胸部涨得厉害。她把手伸进衣服里掏出乳房,微白的 奶汁像箭一样射了出来,床前的地面立即湿了一大片。红香一边捏着乳房一边忿 忿不平地说:“再好的奶粉也没有人奶好,要不女人长两个奶不是白长了么?” 冯姨看着红香膨胀丰满的乳房,眼里浮出灰色的沧桑气息,在红香看来,那 完全是艳羡和自卑的气息,于是她抬起头看了一眼冯姨早已干瘪的胸部,冯姨颇 为羞赧地往后退了一步。冯姨说:“小姐也不能这么说,那些有钱人家的孩子都 是吃奶粉的。” 临睡觉的时候红香又觉得饿了,她在床上喊着冯姨,冯姨披着夹袄走了过来。 红香说:“我饿了,你去给我弄些吃的吧。” 冯姨在黑暗里摸到了电灯开关,可是想了想却没打开,而是点亮了里屋桌上 的油灯。冯姨说:“小姐,现在已经很晚了,厨房肯定没什么吃的了。” “你去看看就知道有没有,给我找个馍馍,再拿根葱都行。”红香说。 “小姐还是忍忍吧,晚上吃东西容易坏胃的。” “不行,我不能忍了,我饿。” 于是冯姨只得穿好衣服去了厨房。红香听着冯姨走出院子的脚步声,心里有 一种短暂的悲伤在晃荡。她失落地想,她离开鹿侯府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不一会儿,冯姨带着两个馍馍和一盘咸菜回来了,她说:“厨房里只有咸菜。” 红香懒懒地起身说:“那就吃咸菜,能充饥就行,我饿。” 冯姨刚要转身回自己房间的时候,她听到了碗筷砸在地上的声音,随即她就 感到了小腿被飞来的瓷碗砸中的痛感,她听到红香愤怒地喊道:“你看看这是什 么咸菜,它都发霉了,你这条鹿侯府的老母狗想害死我吗?”说着她把口里的咸 菜吐向冯姨,疯狂地把馍馍也扔了过来。 小梅就是在这个时候冲进红香屋子的,长久以来小梅有事没事的总喜欢从小 院前经过,她是听到了屋里的叫喊声才进去的,她被眼前的情景吓了一大跳。她 看见冯姨正把红香按在床上扇她的耳光,嘴里愤怒地喊着:“你以为你是个什么 东西?你以为自己还怀着鹿家的少爷吗?”小梅吓得魂飞魄散地逃了出去。 小梅把红香被打的事情告诉了阿财。 阿财说:“冯姨是个下人,她打主子,福太太是不会放过她的,肯定不会。” “潘金莲该打,她本来就欠打。”小梅说。不过小梅向阿财隐瞒了冯姨在抽 打红香时嘴里的话。后来她问阿财:“如果你是冯姨你敢打潘金莲吗?” 阿财挠着脑袋想了半天,在小梅充满期望的目光中坚定地说了一声:“敢。” 小梅就笑了。对阿财来说,这是他看到的小梅的第一个笑容。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