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节 一九四七年深秋,同州的时局已是混乱不堪,国民政府在这里的统治大厦摇 摇欲坠。传说解放军正在准备攻城,许多达官贵人相继潜逃。同时,守城的五六 零师也在加紧备战,打算和解放军顽抗。城里到处是兵,整个同州城人心惶惶。 有一天葛云飞接到市长夫人的电话,约他在富丽酒店见面。他坐了黄包车去, 却发现市长夫人已在酒店门口等他,样子很是焦急。看到他后,市长夫人直接说 :“我要走了,飞机马上起飞。”葛云飞看了看市长夫人的表情,猜测出她说的 是真的。于是他说:“去哪里?”市长夫人说:“上海。先去那里呆上一段时间, 要是局势好的话,再回来。”市长夫人说着给了葛云飞一个牛皮纸信封,说: “我走了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葛云飞捏了捏信封,他摸出了那是支票。他 伸出胳膊揽住了她的肩膀,继而把她拥进了怀里。司机见状转过了脸去,他听见 她说:“这是我的私房钱,你要多保重。”说完她就推开他上了汽车。葛云飞看 着市长夫人的脸在玻璃后渐渐模糊,直到彻底消失。在那一刻葛云飞想,这也许 就是永诀。 翠莺楼在冬天是最红火的,寒冷阻止了人们的许多活动,把他们驱赶到暖意 昂然的妓院来。这年秋天,葛云飞重新操起了棉花生意,街坊之间流传说他要在 同州让自己丧于大火中的棉花帝国东山再起,长时间游走于同州上流社会的经历 让他结识了许多商场人士,在此期间市长夫人的穿针引线功不可没,这个秋天他 终于觉得自己可以动手做事了。做棉花生意的季节在秋冬之交,这时候刚好是新 疆的新棉花入库待售之时,在此之前他已经和几个纱厂签订了数份合同。 葛云飞重操棉花生意的第一个契机是,扩充后的五六零师要为士兵们制作一 批冬装,需要大量棉花和布匹。市长夫人从刘师长那里为葛云飞游说到了这个生 意,而福太太则不费吹灰之力地从鹿家的账上弄到了一大笔钱,作为葛云飞领着 从重建棉花帝国的启动资金。 为了谈成一笔生意,葛云飞领着从新疆来的棉花贩子走进了翠莺楼。 翠莺楼里飞红飘绿,姑娘们柔软的嗲声嗲气飘荡在楼上楼下,跑堂的小二提 着杨梅酒或者枸杞茶,穿梭于熙熙攘攘的人流之间,老鸨则忙碌地流连于每个客 人之间,为男人们引荐姑娘。整个翠莺楼一派兴隆的景象。 新疆来的棉花贩子只喝了一壶酒就跟着一位姑娘上了楼,他对葛云飞说: “你们同州姑娘的腰,比我们新疆的棉花还要软。”而那位姑娘则娇嗔地说: “大爷您还不知道,我们同州姑娘有两奇呢。”棉花贩子惊奇地说:“那是什么 两奇?”姑娘说:“姑娘的舌腊汁肉,姑娘的腰棉花包。”棉花贩子不禁喜形于 色,高兴得揽起姑娘就走。 葛云飞一个人坐在包厢里喝酒,他把桌上的一瓶洋酒喝完了,这时老鸨给他 领来了一位姑娘。老鸨说:“葛老爷何必要喝闷酒呢,我找个姑娘为葛老爷助助 酒兴,莺莺姑娘是翠莺楼的宝,你看这身段和皮肤,整个同州城没几个姑娘能和 她比的,这样的姑娘只有葛老爷才有资格享用。” “莺莺?翠莺楼来了新姑娘了吗?”葛云飞含糊地说。 老鸨领来的姑娘不是别人,正是红香。红香在翠莺楼的名字叫莺莺。按照妓 院自古以来的规矩,在这里每个姑娘都不能用真名,要不以后出去了还怎么活? 醉眼朦胧的葛云飞留下了红香,又迷迷糊糊地进了红香的房间。很显然他并 没有认出红香,而是把她看作了翠莺楼的普通妓女,她的名字叫莺莺。 红香一声不吭地铺好床,妓院的床单是粉红色的,窗帘和被子也都是粉红色 的,老鸨说男人就喜欢这种颜色。在那一堆耀眼的粉色当中,红香对处在醉酒中 的葛云飞说:“葛老爷,您上床吧。”红香站在床边恭迎葛云飞。几个月的妓院 生活叫她变得比先前更加苍白,除了哺乳期稍显丰腴的胸部,身材看起来更显瘦 削而单薄。 当床帐拉上之后,眼前的光线变得一片幽暗,这幽暗让红香想起了一年前的 那个夜晚,只是如今时过境迁,他们在妓院的床上相遇了。她为葛云飞褪了衣服, 嗅到了她熟悉的油烟味和汗香,看到了一具熟悉而健硕的男人躯体,在他的肋骨 之处,隐隐地能够看到一道疤痕。没错,这就是去年的那道疤痕,那道据说在东 北被劫匪刺伤后留下的疤痕。红香手抚那道疤痕,流下了她在翠莺楼的最后一滴 眼泪。 葛云飞在粉红的床榻上睡着了,在他睡着之际,他的身上已经滴满了红香的 眼泪,可是他喝醉了,他口中喷出来的温热酒气,像火种一样点燃了红香的心。 红香摇着葛云飞的肩膀说:“葛老爷,你睡着了吗?” 葛云飞用鼾声回答了红香。红香看着葛云飞睡着后的表情大胆地猜测道,外 界的那些关于葛老爷要重建棉花帝国的传言都是假的,她在那张脸上丝毫没有看 到怀抱野心的男人的豪情万丈,相反,她看到的却是不尽的悲郁和落寞。她对着 他悲郁地说:“葛老爷,我是红香。” 这一天葛云飞是在黑暗中爬上红香的身体的,红香在睡梦中感到一只含蓄而 熟练的手向她伸了过来。红香在朦胧中睁开眼睛,她闻到了浓烈的酒气,她知道 葛老爷虽然从睡梦中醒过来了,可是他的酒还没醒,他在醉意中触摸到了女人, 男人的本能叫他滋生出了肉体的欲望。黑暗中,红香看到了许多颗星星在眼前晃 荡,她很久都没有看到这些星星了,她忍不住唤了一声。红香听到自己的声音既 陌生又遥远,她的奶水又一次禁不住地奔涌而出。 她抓住他的手动情地说:“葛老爷,你真的把我忘记了吗?” “你叫莺莺,我没忘。”葛云飞迷迷糊糊地说。 葛云飞是半夜时分走的,他在床头摸到了自己的衣服,红香缩在床角看他穿 好衣服,她还看到他站在床边回过头来往床上看了一眼,他看到了她,可是他却 没有认出她来,他从衣袋里掏出一沓钱放在了床沿上,也许是因为身上的现金不 多,他还脱下了手上的戒指,那是一颗镶有绿色玛瑙的纯金戒指,在黑夜里它落 进红香的眼睛,闪烁着夺目的绿幽幽的光。 红香在床上缩了整整一天,老鸨爱怜地说:“你病了吗?我的祖宗,你病的 可真不是时候,你不知道现在有多少男人喜欢上了你。”说完她就叫人去请郎中 了。坊间流传说翠莺楼的红香姑娘乳房还能流出丰裕的奶水,这叫男人们倍感刺 激,扎了堆想亲自舔尝一下。 红香就是从这一天开始发现自己没了奶水的,在她身上拼命吮吸的男人绝望 地跳下床说:“你的奶他娘的被别人吃完了。”在那段时间时常能看见从红香房 间骂骂咧咧走出来的男人。他们都是奔着红香丰满的乳房而去的,却屡屡失望而 归。老鸨怨恼而无奈地对红香说:“你的奶水怎么就没了呢?”她咬咬牙叫厨房 做了一只下奶的甲鱼给红香吃,希望能够让红香重新分泌出奶汁。 老鸨的苦心没有得到回报,红香的乳房依然空空荡荡,并且迅速地枯萎了下 来。抱兴而来的男人摸着她的乳房,半是讽刺半是怨愤地说:“就这松松垮垮, 满街都是。”在妓院的澡堂里,同室冲浴的女人们也揶揄地说:“早就知道用那 东西勾男人不会很久的,现在哑了吧,剩下了空瓢。”妓女之间的冷嘲热讽是经 常的事情,在一九四七年的尾声,她们都在因为红香在一夜之间的失宠而兴奋不 已。 在那段时间里,关于内战的消息几乎是每天都在同州的街上传递,有人说, 解放军指日即可兵临同州;也有人说,国民党的军队全部美式装备,不会给共产 党改朝换代的机会的。与混乱的时局相比较,同州城最大的妓院翠莺楼显然安逸 和温情了许多,男人们醉生梦死纸醉金迷,女人们则极尽本事笑脸相迎,这里没 有硝烟,同时还可以消弭人们对硝烟的恐惧。 一九四七年红香在翠莺楼看到的景象是兴旺和繁荣,她扶着楼道的走廊看看 川流不息的红男绿女,灵魂逐渐被眼前的繁华所淹没,她跟着别的妓女一起向楼 下的客人挥手,希望能够被客人选中。她的目光扫过楼下的每一张脸,那些脸全 是陌生和扭曲的,也许她在潜意识里希望还能再看到葛老爷。 红香悲哀地望,可是看到葛老爷了又能怎么样呢,他已经彻底地忘却了她。 -------- 梦远书城